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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看看他望着你时的脸,就知道他对你的情感是多么真挚,多么深。他对自己的孩子比你爱得多。”
“我想你现在要说我是个坏母亲了。”
“相反,我觉得你是个很好的母亲。你照顾得她们很周到,很快乐;注意她们的饮食,留心她们大便是否正常;教给她们礼貌,读书给她们听,命她们做祈祷;一有毛病立刻就请医生,而且小心服侍她们。但是,你不象格雷那样,全心全意放在她们身上。”
“本来没有必要这样做。我是个人,我把她们也当作人看待。一个做母亲的把儿女当作自己唯一的生命,只会对儿女有害处。”
“我认为你很对。”
“而且她们照样崇拜我。”
“这一点我也留意到了。她们把你看作是她们理想中的一切,文雅、美丽、高贵。但是,她们和你在一起不象和格雷在一起时那样适意和随便。她们崇拜你,这是事实;但是,她们爱格雷。”
“他是可爱。”
我很喜欢她这样说。她的性格中一个顶可爱之处就是对赤裸裸的事实从不恼火。
“大崩溃之后,格雷完全垮了。有好多个星期,他在写字间里一直工作到深夜。
我 时常在家里坐得胆战心惊;生怕他会自杀,因为他觉得太丢脸了。你知道,那些人过去对公司,对他父亲,对格雷都非常信赖,对他们的正直和判断的正确非常信 赖。倒并不完全是因为我们把自己的钱蚀光了,而是因为所有那些信任他的人把钱全蚀光了,使他交代不过去。他觉得自己早就应当看出一点苗头。我没法子说服他 认为事情不能怪他。”
伊莎贝儿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支口红,涂涂嘴唇。
“但是,我要告诉你的并不是这个。我们剩下的唯一一块财产就是农场;我觉得格雷的唯一机会就是离开当地,所以我把两个孩子交给妈,和格雷上农场去住。
农 场他是一直喜欢的,但是,从来没有单独去过;过去总是带上一大堆人,玩得非常痛快。格雷的枪法很好,可是,当时没有心思打猎。他过去时常一个人坐一条船, 划到沼泽那边,呆上几点钟头,观察野禽。他时常在小河里划来划去,两边是浅灰色的蒲草,头上只看见蓝天。有些日子,那些小河就象地中海一样蓝。他回来总不 大肯说,只说妙极了。可是,我能看出他感受很深。我知道他的心被这种美,这种寥廓,这种幽静打动了。在太阳刚要落山之前,沼地上有这么一会儿光线很是迷 人。
他往往站在那里凭眺,心里感到非常受用。他时常骑马到那些孤寂而神秘的林子里跑得老远;那些树林就象梅特林克[注]一出 戏剧里的那种树林一样,灰暗、沉寂,简直有点阴森;而且春天有这么一个时候——顶多只有半个月——山茱萸盛开,橡皮树抽叶,嫩绿色的叶子被灰色的西班牙苔 藓一衬,就象一首欢乐的歌曲;地上开遍白色的大百合花和野杜鹃,象铺了地毯一样。格雷形容不出自己的感受,但是感受极深。他被妩媚的春光弄得浑陶陶的。 啊,我知道我讲得不好,可是我没法告诉你,看见这样一个大块头被这样纯洁、这样美的感受提到这样高的境界,叫人简直要哭出来。如果天上有个上帝的话,那么 格雷是非常接近上帝的。”
伊莎贝儿告诉我这段话时,人有点儿动心,所以掏出一块小手绢,小心地把眼角两边的晶莹眼泪揩掉。
“你在制造幻想,是不是?”我微笑说。“我觉得你在把你指望格雷具有的思想和情感说成是真事。”
“如果他没有,我怎么能看到呢?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我除非感觉到人行道上脚底下的水泥,和沿街商店大橱窗里有帽子、皮大衣、钻石手镯和镶金的化妆用品盘可看,就不觉得真正快乐。”
我笑了;有这么一会,双方都没有开口。后来,她回到我们先前谈的话题上来。
“我决不会和格雷离婚。我们共同经历的事情太多了。而且他是绝对离开不了我的。这使人相当得意,你知道,也使人产生一种责任感。再者…。
“再者什么?”
她斜瞥了我一眼,眼睛里闪出一种调皮的神情。我认为,她拿不准我对她打算讲的话抱什么态度。
“他在床第之间很不错。我们结婚已经有十年,可是他还是和开头一样对我那么热火。你在你的一个剧本里不是说过,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不会爱到五年以上的?
哼,当时你只是胡说八道。格雷就跟我们刚结婚时一样爱我。在这方面,他使我很快乐。不过单看我的样子,你不会想到我是那样的人。我是个很风骚的女人。”
“你完全错了,我会这样想的。”
“那么,这并没有什么要不得的地方,对不对?”
“恰恰相反。”我仔细看了她一眼。“你可懊悔十年前没有和拉里结婚吗?”
“不。当时如果和他结婚,那简直是发疯。不过,当然喽,当时如果我象现在这样懂得,我就会溜走和他住上三个月,然后,把他从我的生活中排除出去,一了百了。”
“你没有做这样的试验,恐怕算你的运气;你说不定会发现自己没法摆脱掉他。”
“我不相信。这不过是一种肉体的诱惑。你知道,克服肉体欲望的最好办法往往就是让它得到满足。”
“你 可曾想到过你是一个占有欲很强的女人?你告诉过我,格雷的情感有深刻的诗意,你又告诉我,他是个热烈的情人;我深信这两者对你都极其重要;但是,你没有告 诉我比这两者加在一起还要重要得多的是什么——那就是把他抓在你那美丽但并不太小的手掌心里的感觉。拉里将永远逃脱你的掌握。你可记得济慈[注]的《希腊 古瓮颂》?‘大胆的情人,你永远,永远不能吻到,虽则逐渐接近目标。’”
“你往往自命你懂得的比你知道的多,”她说,话有点尖刻。“一个女子只有一个法子能抓住男人,你而且知道的。让我再告诉你一点:她要抓住男人不在乎第一次和他睡觉,而是看第二次。如果一个女子抓住了一个男人,那么,就此永远抓住他了。”
“你这话可以说是探骊得珠。”
“我到处跑,眼睛和耳朵又没有闲住。”
※※※※※我有半晌没有开口;心里在盘算。
过了一会,我说道,“我不知道拉里过去是不是真正爱你。”
她坐起来;脸色有点变,眼睛含怒。
“你讲的什么?他当然爱我。你认为一个女孩子碰到有人爱她都不知道吗?”
“噢,我敢说他在一定程度上是爱你的。他认识的女孩子里没有一个象你这样接近的。你们从小就在一起玩。他指望自己爱你。他有正常的性欲本能。你们应当结婚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你们除掉住在一起,睡在一起外,相互的关系并没有任何特殊不同。”
伊莎贝儿气平了一点下来,等着我继续说下去;我知道女子总是喜欢人谈论爱情,所以接着说道:“道德家总想说服我们,把性的本能和爱情看作是两码子事。他们总倾向于把性说成是一种附带现象。”
“附带现象,这放的什么屁?”
“有 些心理学家是这样看的,认为意识是伴随脑的活动出现的,并且由脑活动决定,但是意识对脑的活动并不产生任何影响。意识就象水里的树影,离开树不能存在,但 是对树丝毫没有影响。有人说,没有热情也可以有爱,我认为是胡说;他们说热情没有了,爱仍旧可以存在,他们指的是另外一种东西,感情,好心,共同的爱好, 兴趣,和习惯。特别是习惯。两个人可以由于习惯继续发生性关系,就象到了吃饭的时候肚子觉得饿一样。当然,人可以有欲望而没有爱。欲望并不是热情。
欲望是性的本能的天然结果,它比人这个动物的其他功能并不更重要些。所以有些做丈夫的在时间地点适合时偶尔放纵一下,他们的妻子那样大惊小怪,实在愚蠢。”
“这难道专指男人吗?”
我笑了。
“你一定要问的话,我得承认对两者都适用。唯一不同的是,对一个男子来说,这种露水关系毫无情感价值,对一个女子来说就不同了。”
“那要看是什么样的女人。”
我不预备让她打断我的话。
“爱 没有情欲,就不是爱,而是别的东西;而且情欲并不是由于满足而是由于阻挠变得强烈的。你想济慈告诉他的希腊古瓮上的情人不要难受是什么意思?‘你将永远爱 着,而她将永远美好!’为什么?因为她是得不到手的;不管这情人怎么疯狂地追求,她仍旧逃脱他的掌握。原因是他们被拘禁在我所谓的一件无情艺术品的大理石 上面。你对拉里的爱,和拉里对你的爱,就和保罗与法郎赛斯加的爱情[注],和罗米欧与朱丽叶的爱情,一样单纯和自然。所幸是,你们没有碰上一个悲惨的结 局。你和一个有钱的人结了婚,拉里则云游世界,想弄清妖女唱的是什么歌[注]。
情欲在这里没有起过作用。”
“你怎么知道的?”
“情 欲是不计代价的。巴斯噶[注]说感情有其为理智所不理解的理由。如果他的意思是我设想的那样,那就是指情欲控制着感情的时候,感情就会发明一些不但言之成 理的理由,而且可以充分证明世界在爱的面前可以为了爱完全毁掉。它使你相信牺牲荣誉是值得的而蒙耻受辱是便宜事情。情欲是毁灭性的。它毁掉安东尼和克里娥 彼特拉[注],毁掉特雷斯坦和伊苏尔德[注],毁掉巴奈尔和吉蒂?奥赛[注]。
如果它不毁掉人,它就死掉。到了那时候,一个 人才会废然若失,发现自己虚掷了一生的大部分时间,熬受因妒忌引起的剧烈痛苦,蒙辱含垢,忍气吞声,把自己的全部柔情蜜意,自己灵魂的全部财富,都浪费在 对方身上,而对方不过是只破鞋,一个蠢货,是自己制造许多梦想的一个借口,连一块橡皮糖都抵不上。”
我发挥掉这段议论之前,已经满看出伊莎贝儿并不凝神听我,而是一个人在出神。可是,她下面的一句话却使我出乎意料。
“你想拉里是处男吗?”
“亲爱的,他已经三十二岁了。”
“我肯定他是的。”
“你怎么会有这样看法?”
“对这种事情女人天生有一种本能。”
“我知道有一个年轻人冒充他从来没有和女人睡过觉,把一个个美丽女子都骗了过去,因此混得很不错。他说这就象巫咒一样灵。”
“你怎样说我也不管。我是靠直觉知道的。”
天 已经快晚了,格雷和伊莎贝儿有朋友约他们吃晚饭,她要换衣服。我无事可做,因此,沿着拉斯拜尔大街一路行来,享受着春天傍晚的愉快气息。我对女人的直觉从 来就不大相信;它和她们的主观愿望太适合了,使人对它的可靠性不得不产生怀疑。当我想到和伊莎贝儿的那一大段谈话的末尾,自己不由得笑了出来。这使我想起 苏姗?鲁维埃来,我有好几天没有和她见面了。不知道她目前在干些什么。
如果没有什么事,说不定愿意跟我一起吃晚饭,并且去看个电影。我叫住一辆在街上彷徨的汽车,告诉车夫鲁维埃的公寓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