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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2)


“啊——”他恍然大悟,语气平静下来,“萌萌,你误会了,我们那天是有工作的,具体情况我现在还不能跟你说。”

“你别 再欺骗了,我不相信,不相信!我就是再迟钝,也不至于不明白你们那种亲热劲是怎么回事,你的工作保密,谈情说爱也保密吗?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要听了,你 要走就快走,快走!”她的泪水不断地涌出来,泣不成声地把脸别向一边,“我过去,爱过你,真心地爱过你,现在……我恨你!恨你!”

他的手一松,咣地扔掉提包,痉挛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肖萌,你应该叫我说完!”

“别碰我!”她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猛地把他推开,“让我忘了你!”

宋 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客厅里出来了,用平静的、甚至还有点儿婉转的声调说道:“你现在后悔了吗?晚了。我们一家有什么错待你的地方?‘四人帮’那会儿,萌 萌跑到自新河去看你,同情你。你知道,为这个我们一家替你担了多大风险?可你,你是怎么对待我们的,怎么对待萌萌的?太忘恩负义了吧!”

对这种客气而又居高临下的声调,周志明实在受不了了,木然松开掩面啜泣的萌萌,提起地上的手提包,他只说了一句话:

“友谊和爱情是共同创造的,不是一方给另一方的恩赐。”

他推开大门,向咆哮的大风里走去。

他又搬回了机关西院的小工具房。

用了一个晚上和一个白天,收拾了这间荒置的“旧居”,把墙角、顶子都用旧报纸严严地糊住,糊完以后又找了个小推车去寻觅废砖头,准备盘上那个原来想盘而没有盘的炉子。

组 里的几个人对周志明从施家搬回来的事各有各的判断,大陈以为他是因为回避的问题才赌气从施家搬出来的,免不了对他说了些“何苦来”之类的话;小陆则断定他 一定是主动和施肖萌吹了,所以一开始对这事的反应是冷冷的,直到后来看见他踽踽独行地满世界捡砖头,才真地动了恻隐之心,竟挨过来扭捏地说了一句:“你到 锅炉房后面去过吗?那儿有不少砖呢。”

“锅炉房后面?”他有点儿诧异地看看小陆,随口应道:“能过去吗?”

“能,我陪你去。”小陆居然自告奋勇当了向导,这显然是在表达一种和好的愿望了。

对这件事始终不动声色的,只有段兴玉一个人,在周围没人的时候,他悄悄对周志明问道:“是那封信吗?”

周志明垂下眼睛,点了点头,随即又说:“也不全是……没什么,我不后悔,本来就一直想搬出来呢。”

段兴玉很带感情地拍拍他的肩膀,仿佛想用手臂把力量和鼓舞传导给他似的:“上我家去住,愿意吗?……好,不愿意我也不硬拉,我知道你不想打扰别人,也不习惯和别人家伙着过日子。那,等春天吧,局里的宿舍楼到四月初就可以竣工住人了,咱们科就是分一间屋也是你的。”

头两宿,屋里没有火,实在是够冷的,周志明穿着厚的毛衣毛裤,扣着棉帽子,还是在被子里时醒时睡地筛了两宿糠。第三天上午他开始盘灶,刚和好泥,严君来了。

“砌炉子?”她一进屋就脱下大衣要伸手帮忙。“我干什么?”

“别别,”他说什么也不让她拿家伙,态度异常坚决,“你昨天就帮着糊了一晚上墙了,这活儿你也不会干,别沾手,要不我就不盘了。”

严君无可奈何地放下手里的一块砖,呆呆地耽搁了半天,才说:“这几年,你吃够苦了,刚舒服几天,又要过这种苦行僧的生活,我真不愿意你这样生活,你,你们干吗要吵架呢?我知道你是需要她的,不能再和好吗?”

他看了她一眼,在嗓子眼儿里咕噜了一句:“我也不知道。”

他默默地干活,见她呆站在旁边看着,反复想了想,终于说;“你,你走吧,现在人手这么忙,我已经请了一天假,你再出来……怕不好。”

严君摆摆手,“没事,小陆出去调查去了,大陈修改那份劳教报告呢,我这会儿没事……对了,我借你那本《普希金诗选》看完了,什么时候还你?”严君扯开话题。

他还想劝她走,没来得及琢磨出一句合适的话,门外已经由远及近传过一片乱纷纷的脚步声,夹带着处长纪真大声的说话。

“这儿的卫生归哪个科管呀?这间屋子是干什么的?”话音随着拉门的声音走进屋来,“哟,还住着人哪?”

屋里屋外站满了十几个人,周志明直起腰来看看,哪个科的都有,他明白这是全处查卫生呢。

“你现在住这儿?”纪真在屋里四下打量着,问他。

“啊。”

“这是干什么,砌炉子?”

“啊。”

“你会砌吗?”

“凑合吧,在自新河学的。”

“啊啊。”纪真上下又看了看,转身对那些卫生委员们问:“还有哪儿没检查?”

“差不多了。”大家七嘴八舌地应着,然后簇拥着纪真呼隆呼隆地走了。

下午四点来钟,周志明接到了杜卫东打来的一个电话,约他下了班以后到西夹道去一趟。

“今天晚上?什么事?”他笑着问,“是给我补你们的喜酒吗?”

“喜酒?噢,不不,喜酒等过两天我和淑萍请你到外面吃,九仙居修缮内部不开了,咱们上‘砂锅温’,不过今天晚上八点我还得去厂里值夜班哪,所以今天不成。”

“既然你八点钟值夜班,还让我上你家干什么?”他有点儿诧异。

“你七点以前来,我有事。”杜卫东语气坚决,没有一点儿开玩笑的意思。

“什么事?”他满腹狐疑地又问了一句。

“喂喂,我这儿是公用电话,说话不方便。反正你下了班就来吧,到这儿来吃晚饭。这不算该你的那顿喜酒,行吧?”

他还想问个究竟,但转眼看见段兴玉手里拿着一份材料在等他,只好匆匆结束了同杜卫东的对话:“好的,晚上见了再说吧。”

段兴玉看着他放下电话听筒,把手中的一张纸递过来,问道:“小严说这是你裱的,这封信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没做注明就放到副卷里来了?”

他 接过来看了一下:“啊,这是从前门饭店徐邦呈房间的纸篓里拣出来的,一共拣出三张,除了这封信,还有一个通讯录,一个账目单,后两样我都查过了,没什么问 题。前几天我到看守所提审徐邦呈的时候,把这封信的情况问了问他,据他说,这个写信的刘亦宽是北京的一个中学教员,曾经在今年暑假期间给他做过几天义务导 游,他送过刘一支带电子表的圆珠笔,香港货,不值钱。后来听说刘的父亲住医院了,就又给了刘二百块钱,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来往。”

“刘亦宽住在什么地方问了吗?”段兴玉问。

“住北京甘雨胡同,在中学教书,这都是刘对他说的。”

“这些情况你核查了吗?”

“已经打电话请北京市公安局帮着查了,不过,北京八九百万人,叫这个名字的恐怕不止一个,再说,接受外国人的馈赠,大概不会用真名实姓和确切住址,所以,从户籍卡片上查可能不会有多大意思。北京还没有回电,所以对这封信的注明就还没有填。”

段兴玉没有表示什么态度,转脸对严君说:“把刚才志明说的一段审讯录音拿来听。”

一盒TDK磁带从木柜里取出来,装进了录音机的卡盒里。因为是周志明自己刚刚审过的情况,记忆犹新,所以他很快就在这盘磁带中找到了段兴玉要听的那一段对话。

喇叭里先跳出来的是他自己的声音:“……还有一个问题,你在国内还和什么人有过来往?”

隔了片刻,徐邦呈的声音才出来,“除了生意上有来往的,再有就是……就是住饭店认识的服务员。还认识什么人呢?……不记得了,我想我都讲过了。”

又是周志明自己的声音,“你听到过刘亦宽这个名字吗?”

徐邦呈的声音,“刘亦宽,这名字有些熟,啊,……他,给我来过一封信……”

“是这封信吗?”

“是的。”

“你是在什么地方认识他的?”

“你问什么地方?啊,在北京。”

“他在北京是干什么的,你们怎么认识的?”

“啊,我们是萍水相逢……”

“咔!”段兴玉伸手关掉了录音机,倒回来,又把这段重听了一遍,然后往椅背上一仰,眼睛看着志明,说:“听到了吗?你的问话有个很大的空子,给这家伙钻了。”

周志明浑身一激灵:“什么空子?”

段 兴玉说:“现在很难说刘亦宽是不是北京人,而要判断出他是什么地方的人,最直接的根据是信封上的邮戳。既然信纸没有彻底毁掉,那信封一般也不会单独毁掉, 说不定让他信手塞在什么地方了,但是徐邦呈并不一定知道我们没有搜到信封,如果你在审讯中始终不让他摸到这个底细,他是断然不敢胡说八道的,那样,主动权 就在你手里了。”

周志明恍然大悟,“哎呀,对了,我不该问他是在什么地方认识刘亦宽的,也不该问刘是在北京什么地方工作,哎呀……”

“是的,因为你第一个问法,让他察觉出我们根本不知道刘的所在地区;第二个问法,等于告诉他你已经对刘在北京工作这样的供述不怀疑。”

“对对对,真该死,我当时只想把这封信的来龙去脉弄清楚好装卷,没想太多。怎么,难道这封信会有问题?”

一直在旁边听他们说话的严君插了一句嘴,“信文上好像还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段兴玉用食指敲敲那封信,“你们好好看看。”

两个脑袋凑到一起,看了半天,严君先把头抬起来,“我看不出什么。”

周志明迟疑了一下,说:“文笔不错,可为什么字写得这样差?歪七扭八像个小学生,我看像个低年级小学生。”

段兴玉看着那封信,不动声色地说:“笔迹是经过伪装的。”

“有伪装?”严君惊叫起来。

志明连忙把信又抓过来看,果然,笔迹确实带有明显的伪装痕迹。他虽然把这封撕得烂碎的信从纸篓里拣回来,实际上却并没有对它抱多大希望,除了粗粗研究了几遍信文内容就是准备打入副卷了,竟至对笔迹上的显著问题视而未见。他带着点儿惭愧,连连说道:“是有伪装,是有伪装。”

段 兴玉从抽屉里取出一只放大镜,贴近信纸,说:“看嘛,笔画顺序混乱,不规律;比例搭配失调;运笔僵硬,你们看这儿,还有这儿,凡是收笔的地方都有个小倒 勾,典型的左手书写。不过看起来这个人并不具备文字伪装的专门知识,虽然把自己的真实笔迹掩盖了许多,但是做得太露骨了,不高明。”

周志明脸上发热,“哎呀,我险些把它放过去了。”

段 兴玉话里带着明显的责备口气,“这样的信应该早跟我说一声,怎么能当一般材料自己随便处理呢?你们想想,徐邦呈是十二月二十九日上午十点钟离开前门饭店去 机场的,我们当天下午搜查他的房间,发现这封信还在纸篓里,饭店的纸篓一般一天倒一次,那么这封信很可能就是徐邦呈十二月二十九号当天或者是二十八号收到 的,换一句话说,徐邦呈是在收到这封信不久才仓皇出逃的,那这封信是否和他的逃跑有关,就不能不格外怀疑了。”

周志明思索一下,说:“科长,这封信会不会就是你估计的那个向徐邦呈预示危险的确实信息呢?”

段兴玉沉吟着没有回答,严君说:“会不会是信封上有密写或者显微点,他看完以后把信封毁了?可如果要是特务信件的话,为什么不把信纸也销毁了呢?”

段 兴玉点点头,“当然,按道理是应该销毁的,间谍斗争发展到现在,已经成为很高的艺术,许多间谍行动都被精心设计得天衣无缝,但任何人都难免会有纰漏,反间 谍部门的水平常常就体现在能不能不失时机地一把抓住敌人的疏忽和纰漏,然后顺藤摸瓜,揭开全案。哎,对了,徐邦呈的危险信号是什么来着,1127,对 吧?”

周志明他们两个人异口同声地答道:“对。”

“你们看看信上有没有这个数字。”

他们在信上仔细寻找了一遍,“没有。”

段兴玉拿起信来看了看,又放下,在屋里来回踱了两趟,突然站住,说:“信文里会不会有漏格密码?”

周 志明和严君的脑袋又凑到一起,按“漏格密码”的拼译方法,先试着把每句话的第一个字拼连起来。信的全文是:“你寄来的钱,已经收悉。病危入院的家父,于前 天脱离危险后,即命我代为执笔,速寄一信与先生,以转达他的谢忱。他下周便可以移榻回家了。看来他的病,讫今无大渐,你付予的帮助,使他在自己残烛之年又 得到了一位热心的朋友。”他们拼成:“你已病于即速以他看讫你使”十二个字,怎么看也是无机联系,不成话。

“可能是‘乱码’。”严君直起身,不无扫兴地嘀咕着。

周志明又把每句第二个字拼起来了,拼成:“寄经危前命寄转下来今付他。”他泄气地在纸上捶了一下。

段兴玉摆了下手:“算了吧,实在不行送到技术部门让专家们破译去吧。”

周 志明无精打采地把这封信又放回到卷里去。段兴玉又拿起另一份材料,对严君说:“严君,这是你写的吧?这种材料不光要写上徐邦呈这个原名,他那个冯汉章的化 名也要注上,还有代号2711,危险号1127,还有……”段兴玉指点着的手突然在半空停住了,呆怔了片刻,突然像发现了什么大钻石那样,叫了一声:

“他的危险信号是1127!”

“是呀。”周志明和严君莫名其妙地同声答道。

段兴玉指着周志明手上的副卷,“拿出来,那封信,按他的危险信号拼,按1127拼,试试看!”

周志明如梦方醒,飞快把那封信又取了出来。他们按1127的顺序,先把第一、第二句的头一个字;第三句的第二个字;第四句的第七个字拼连在一起,眼前不由豁然一亮,这句话拼成:“你已危险。”

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段兴玉也几乎不能保持固有的矜持,叫起来:“往下拼!”

按1127的顺序,他们拼完全信,拼出的十二个字端端正正写在一张白纸上。

“你已危险,即速转移,看讫付烛。”

他们激动得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一种既庆幸又后怕的心情在周志明心里交错起来,这是在他不算短的侦查员生涯中从未有过的一种复杂感触。他庆幸能把这包碎纸片带回来而没有被饭店的服务员当垃圾倒掉,又为自己把它当成普通信处理的疏忽而后怕,差点儿就是无头案了呀!

大陈和小陆去市检察院联系工作回来了。当他们听完严君兴高采烈的叙述之后,自然也是惊讶不已。谁能想到这个近于扫尾的案件又突然节外生枝,重开了一片神秘莫测的天地呢?

段兴玉脸色凝重,环视众人,说道:“都谈谈看法吧。”

陈全有的目光在那封充满了扑朔迷离的未知数的信上停了一会儿,顺口说:“会不会是施季虹发的?”

这 个怀疑马上被段兴玉摇头否定了,“不会,施季虹在十二月二十七日下午三点多钟还给南州饭店打电话找徐邦呈,说明她在此之前不知道徐已经去了北京,在此之后 一直到在火车上被捕,她始终是在我们的监视控制之下的,没有发现她发过信。我想这封信一定是另外一个人发的,而且一定是在南州发的;发信时间只能是在十二 月二十七日中午十二点半到下午六点半这几个小时里。”

周志明的脑子里也做了同样一番推断,他点头附和着说:“对,徐邦呈十二 月二十九日中午已经买好飞机票要逃走,那最迟得在二十八日下午接到这封报警信,二十七日中午十二点半是法庭散庭时间,下午六点半是咱们市里邮局对当天发往 外埠信件的最后销邮时间,所以这封信只能是在这其间的六个小时之内发出的。”

大陈挠挠头,“有道理,呃——我倒想,南州会不会有一个秘密电台,由这里的潜特先向北京使馆里的特务组织报警,再由使馆的特务在京给徐邦呈发这封信呢?”

“也不会。”段兴玉指指这封信,“如果是使馆在京发信,就用不着煞费苦心地做文字伪装了。你看,费那么大劲儿,写得歪歪扭扭,还不就是为了逃避我们的调查吗?有句俗话叫‘灯下黑’,我看这个人肯定就在南州市,就在我们灯下的黑影里。”

大陈拿起这封信,仔细审视了一阵,说:“这是用普通横格纸写的,看来得从查这张纸入手了。”他把信纸哗啦哗啦晃了两下,笑着对周志明说:“你小子啊,有运气,拾破烂还真拾回个金娃娃来,说不定,全案大白就在这张薄薄的纸上了。”

天 色已经晚了,严君早已把屋里的电灯拉开。下班的铃声不知什么时候打过了,机关里业已人去楼空。段兴玉不慌不忙地踱了几步,在屋子当中站定,说道:“我们手 头的所有调查工作、材料工作全部停下来,从明天开始集中力量查这种纸,还要提审徐邦呈。今天晚上,周志明跟我去找纪处长汇报,噢,对了,小周还得回去给屋 里生火,那就大陈……算了,大陈也回家吧,省得你爱人又欺负你这个大丈夫,小陆晚上跟我去吧。明天,明天是星期天,我看……”段兴玉略略停顿思考了少顷, “上午也算了,休息一下,个人的事抓紧办了,明天下午,大家都来。”

报警信的破译,使整个案子变得复杂和急迫起来,但大家还 是打心眼儿里希望能有一个喘口气的机会,哪怕只有半个星期天,也好松弛和调节一下长期紧张的神经。周志明穿上大衣,心里盘算着是先去西夹道找杜卫东还是先 回去把炉子生上,他行色匆匆地正要走,电话铃响了起来,小陆接了,问了一句便把听筒冲他一杵,“找你的。”

见鬼!这么一会儿接了两个电话了,他有点儿烦躁地接过听筒,毛愣愣地问道:“谁呀?”

听筒里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使他全身悚然抖了一下,“是,我就是。”他的语气似乎也胆怯下来。

他没有再问那人的名字,他已经听出是谁了。

低垂的夜幕下,风在肆虐。

街上,下班人流的高潮已过,一些临街住家的窗户里,透出点点落落温暖的光。这会儿,正是一家人围在火炉边上吃周末团圆饭的时辰了。

周志明骑车到了幸福路,没有拐弯去西夹道,而是顶着带哨的寒风一直往北,经南州饭店,奔太平街来了。

从 施伯伯在电话里的声音中,他几乎想象不出那该是怎样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施伯伯是第一次用这样低沉和郑重的语气同他说话的,“还没下班吗?哦,我是上午从 北京回来的。下了班,你到家里来一趟好吗?我……想同你谈谈。”他没有再问什么,要谈的问题当然是可以猜到的,除了季虹的问题还能有什么呢?尽管他在给市 委写那封信的时候,就已经做了和施家闹翻的精神准备,但施伯伯在回到南州的当天就打来电话约他去谈,却是出乎他的意料的。他在内心里意识到一种连自己也说 不清楚的胆怯和紧张。是觉得有负于施家吗?不!他做这件事情从来没有自惭过,他自信是光明磊落、问心无愧的,但是在感情上,当然,多少还有面子上,他是不 愿意,非常非常不愿意和施伯伯直接冲突起来的。

不管怎么样,他还是放弃了去西夹道同杜卫东的约会,到太平街来了。

施家的门口停着两辆小轿车,示意着家里正有客人。果然,当他在走廊里脱大衣的时候,就听见客厅微掩的门里传来一阵亲热的说话声。

“老乔哇,老马已经在这儿谈了半下午了,你这一来,我看万云也别想休息了,我这儿快成了你们的第二办公室啦。”

“老宋,这你可就冤枉我啦,我是下班顺路来看看,保证不谈工作,不谈工作,啊。”

周志明推门走进客厅。

客厅里,除了宋凡和乔仰山之外,施万云和马树峰也在座。他们中断谈话,一齐把目光投到他身上来。他拘束地欠欠身,问候说:“施伯伯回来啦。”

宋凡把意外的目光盯在他脸上,皱起眉,冷冷地问:“你来了,有什么事吗?”她还没等回答就下了逐客令:“啊,今天我们这儿有客人,他们要在这儿谈工作,你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吧。好不好?”

施万云闷闷地开了口:“是我叫他来的,志明,你坐下吧。”

他 在墙边一只折叠椅上坐下来,屋子里的空气刹那间有些尴尬,只有马树峰偏过头来跟他简短地打了个招呼:“才下班?”他点点头,转目注视了一下施万云,他仿佛 今天才刚刚发现施伯伯的面容是那样苍老,带着似乎永远去不掉的疲惫和憔悴,鼻子不由酸了一下,原来那种胆怯和畏缩的心情一下子竟被一种无限的怜悯所代替。 他深深地感触和体会到了施季虹的事,给这位钟爱她的父亲带来了多么大的刺激和创痛。

马树峰从沙发上站起来:“老施啊,我要说的话都说了,告辞了。你今天一回来就没顾上休息一会儿,难怪老宋要骂我们了。”

乔仰山也站起来,“好,有话下星期再谈。”

施万云摆手让他们坐下,“先不忙走。既然都来了,我有几句话想对你们说。”

宋凡细声细语地劝道:“你累了,今天早点儿休息吧。再说,大星期六的,人家老马老乔还没回家呢。”

施万云没有说话,眉宇间凝结着沉思。屋里难堪地静了一会儿,马树峰和乔仰山只好又坐了下来。

“今天回来,”施万云眼睛勾在自己的脚尖上,哑声说道:“李直一同志找我谈了季虹的事,把有关材料给我看了。我知道,对季虹的处理问题有人是向市委写了申告信的,直一同志虽然没有告诉我,但我心里明白,有些群众是不满意的。我想,我想……”

“咳, 老施呀,”乔仰山截住话头,说,“我看这件事你就不要亲自过问了。老马刚从广州回来,季虹的处理问题一直是我抓的,办案单位的意见是劳教三年,政法部也是 同意的,等过几天他们就会把请示报告报到市公安局法制科去。唉,有什么办法呢,孩子糊涂嘛,出了这样的事,我们考虑不处理一下的话,下面群众也要有意见, 我看这样吧,老马,”他转脸对马树峰说,“季虹的身体比较弱,还有……”他把目光飘向宋凡。

“还有风湿性关节炎,”宋凡叹口气,“这都是在‘文化大革命’那几年坐下的根子。我和老施那时候都在‘住读’班里,家里就是虹虹带着她妹妹过。唉,弄得一身病。”

乔仰山连连点头,接着说:“是啊,那些年咱们都一样,我,老马,还不都关起来了。大人挨批挨整住牛棚,孩子们也跟着受罪,熬过来不容易。老马呀,我看根据季虹的身体状况,将来可以叫劳教所安排她保外就医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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