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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没怎么,八家医院是吗?”他几乎是一种敷衍的口气。
“对,这些医院里我倒都有认识的人,有的不熟,不熟也没关系,我可以陪你一块儿去,办事可能方便些。”
“啊——”他迟疑着没答话。
“怎么样?我只有中午有空,我们一中午跑一个地方,加上星期天,一个星期,完了。”
卞平甲的自告奋勇使他心里一热,攥着电话的手心儿也冒出汗来,不知是什么鬼使神差,他一咬牙,说:“好吧!”
放 下电话,他先把这事向陈全有说了,陈全有略略考虑了一下,说:“中午要是有空,你去吧,不过可注意,别再迟到啦。”停了一下他又说:“刚才吃完饭,我跟段 科长谈了一下,我是建议把杜卫东的自杀正式列为311案的一个疑点开展调查的,这并不是否定刑警队的决定,因为刑侦部门嘛,鉴定证明是自杀也就算完了,而 我们反间谍部门却完全有理由搞清自杀的原因,只要和我们的案子有点儿关系就行。”
周志明喜形于色地说:“是吗,科长怎么说?”
“他没表示什么,现在这个当口上,要让他分出兵力去另开战场,那查纸就不能全力以赴了,这当然是要慎重权衡的啊。”
陈全有的话没说错,晚上工作一完,段科长便找他把杜卫东那个本子要走了。
第二天中午一下班,他啃着早上就买好的两个馒头,匆匆忙忙赶到约定地点和卞平甲会合,然后一块儿去他们选定的头一个目标——市职工医院去查病历,结果:查无此人。他又火急火燎地往回赶,生怕再迟到了。第二天中午,当他揣上馒头又要走的时候,陈全有叫住了他。
“这么干,身体顶得住吗?”
“行,没事。”
“还有几个医院没查?”
“七个。”
大陈从抽屉里取出介绍信的本子,“好,我帮你跑几个。”
他低头给自己写着介绍信,“今天我去哪儿,医大附属医院?行。”
严君明白过来,响应道:“我也去,还有哪个医院,近一点儿的,我骑车子不如你们快。”
“好。”大陈给严君又开了一张。
小陆迟疑了一下,踱过来,“那,给我也开一张吧。”
周志明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也许,也许什么也查不出来的,也许得白跑……”
“行了,”小陆在他肩上拍了两下,“你甭解释了,都是老侦查员,还不懂这个?”
小组成员一致的支持,使他感到特别的受鼓舞,有力量!哪怕他们并不帮助他跑腿,他心里也是高兴的。
他今天给自己选了一个最远的医院——南州市骨科医院,他把自行车蹬得像飞起来一样,卞平甲可受不了了。
“哎哎,我可是过了不惑之年的人了,照顾一下行不行?”他气喘吁吁地拼命跟在后面。
骨科医院的一位药剂师是卞平甲在一个训练班上的同学,由他领着,他们先到挂号处去查病历,没用五分钟,挂号室的一个女护士便从一排排病历架后面转出身来,问道:“这儿有个杜卫东,941厂的,对吗?”
“对!”周志明喜出望外,“他的病历能看看吗?”
“不行。”女护士摇头说,“医院都有规定,病历是不许随便给人看的。”
央求了半天,女护士还是执意不肯破坏医院的成规。最后,看在那个药剂师的面子上,她又钻进病历架里看了一下病历,把给杜卫东门诊的大夫的名字告诉了他们。
“这是个老大夫,骨科权威。”走出挂号室以后,药剂师对他们说,“老头儿人不错,我可以领你们去找找他。”
周志明向挂号室窗口那排已经甩起来的队列瞥了一眼,抬腕看看手表,发怵地说:“来不及了吧?下午快上班了。”
“不要紧。”卞平甲还以为周志明是怕耽误他上班,忙说:“既然今天查到了,索性搞清楚再说,我晚回去一会儿没关系。”
“那……好吧。”他只好决定豁出去了,“那咱们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可别在那儿?唆。”
“行,看你的。”
他们向楼上走去,周志明又说:“找大夫了解病情,总不能直入公堂地进去就问哪,总得有个名义,回头就说我是杜卫东的弟弟,想了解哥哥的病况,怎么样?”
卞平甲笑了,“不像,杜卫东那副傻大黑粗的样子,哪儿会有你这么个俊弟弟,我看不如说咱们是他单位的。”
“别了,随便用组织的名义不合适,就说我是他弟弟吧,管他像不像的,那大夫说不定连杜卫东的长相都记不准了呢。”
他们在楼梯上商量好了,才向门诊部走去。在一间小诊室里,药剂师把他们介绍给了一位须发疏朗的老医生。老医生没等他们开问,便露出一脸不满的神气说起来:
“病人怎么不来?这么多天了。”他翻着桌上的台历本,说:“他是上星期六上午来看的病,我跟他讲了叫他星期天,最迟不能超过星期一就得来看拍片子的结果,可今天都星期四了,怎么还没来,不怕把自己耽误了吗?”
“拍片子的结果出来了吗?是什么病?”周志明问。
“有了病,大夫的话是一定要听的,否则,大夫再高明也没有用。”老医生答非所问,絮絮叨叨地咕噜着。
“是啊,他老以为没事,不肯来,我们都挺着急的,所以来问问大夫。”卞平甲顺嘴编来。
“还以为没事?别看表面上肿得不明显,再不来,半条胳膊怕是保不住了。”
“大夫,他究竟什么病?”周志明着急地问。
老大夫腰板笔直,端端地坐着,说道:“他的右腕以前骨折过,肱骨和桡骨都曾经受过严重的损伤,从这次拍的片子上看,当时治疗得不理想,原来损伤的部位现在又开始发炎、积脓、溃烂。这是一种突发的急性炎症,如果不及时进行手术,恐怕是要截肢的。”
周志明有点儿沉不住气了,语无伦次地问道:“大夫,那他照的那个片子,他的手,您说,他的手伤到什么程度了?肱骨,还有桡骨?”他在自己的小臂上比画着。
老医生加重语气重复地说:“我不是危言耸听,他的手如果不及时手术,就得截肢,不过现在来的话,也许还有可为。”
“我是说,您能不能判断,在上星期六,他从您这儿离开的时候,他的右手还能不能用力,比如说,负十公斤左右的东西?”
“十公斤?不要说十公斤,半公斤也不行,他的右臂从肘关节以下几乎不能动了。”老医生大惑不解地望着他,“怎么,他回家后没说他的胳膊很痛吗?从片子上看,肱骨和桡骨的四周已经积脓了呀。”
周志明顾不得再往下问了,向那位药剂师使个眼色,匆匆忙忙向老医生道扰告辞。出了诊室他又向药剂师道了谢,便快步如风地往楼下走,卞平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溜小跑跟上他,穿过走廊,直奔医院的大门。
“哎哎,到底怎么样?你是不是发现点儿什么了?”
周志明脸色凝重,摇了一下头,“不,没什么。”走出大门口,他握住卞平甲的手,迟疑少顷又说:“以后吧,以后再告诉你。”他使劲儿握了握卞平甲的手,突然觉得眼睛有点湿了,“老卞,你真是个好人,杜卫东有灵,准要给你作揖了。”
下午上班的时间已经过了二十来分钟,他和卞平甲分手后,在离医院不远的一家修自行车的铺子里,找到了一部公用电话。
他拨通了办公室,刚说了一句话,大陈便先埋怨起来。
“你怎么搞的,都几点啦?纪处长刚才又发火儿了,喂,你现在在哪儿啊?”
“喂,跟你说,我现在回不去,请个假。”
“请假?我看你算了吧,现在案子正是要劲的时候,小陆他们已经出去了,我也正要走呢,你快回来吧。”大陈几乎是命令的口吻了。
“我回去挨批评,做检查,背处分,都可以,可这个事非马上办不可,劳驾了,你在领导那儿替我挡一挡。”
“到底什么事啊?喂喂。”
“见面再说吧,这儿讲话不方便。”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挂掉了电话。半个小时以后,他来到刑警队马三耀的办公室里,进门第一句话就说:
“杜卫东不是自杀,是他杀!”
“什么?”马三耀被这一惊人的宣告弄愣了,好半天脸上才现出疑惑的表情,推开堆在面前的一堆材料,用略带嘲弄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慢吞吞地说:“你小子昨天晚上做什么怪梦了吧?”
“我找到证据了,不开玩笑!”
马三耀凝眸和他相视少顷,在目光短瞬的交流中,他眉宇间那微讽的笑意消失了,神态严肃起来,但口气中仍然蕴着怀疑。
“什么证据?”
周 志明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急急地说:“上个星期六上午,也就是杜卫东死的当天,他去市骨科医院看过病,他的右臂在监狱里被其他犯人捆残过,现在旧伤复 发,医院里给他拍了片子,一个权威骨科医生证明他的右臂已经完全丧失活动能力,根本不能用劲儿。自勒身死,绝对不可能,医院的诊断可以百分之百地推翻这个 结论!”
马三耀被这个横生出来的证据惊得目瞪口呆,“什么?你再说一遍!”
“骨科医院,他死前去看过病,右臂内部溃肿,根本不能用力!”
马三耀眉头打成一个疙瘩,呆呆地沉思片刻,如梦方醒地跳起来,抓起了桌上的电话。
“找老武,老武吗?你马上派人去市骨科医院,杜卫东自杀以前,不,他死以前去那儿看过病,你们去一下……不不,不仅是一般的了解病情,而是取证,对,取证,你别管销没销案……是,要马上去。”
放下电话,他坐下来,很疲倦地仰靠在椅背上,颓然地用手指捏着紧锁的眉尖,周志明靠近他,轻声说:
“你看,是否还应该派人再到他家里去一下,也许能了解点儿新情况……”
马三耀一句话没说,站起来,收拾好桌上散乱的材料,抓起棉帽子向门外走去,他拉开门,才转回身对周志明说道:
“陪我一起去,行吗?”
他们来到西夹道,是下午四点多钟。对于他们的不速而至,王焕德一家人无不下意识地觉得事情有了一线希望。
郑大妈形容枯槁,但说起话来,锐意还在,她用微陷的眼睛看定马三耀,叨叨说道:
“你是公安局的领导吗?我们家卫东的事情究竟是怎么个说法,你们总该给个准谱子吧?他要是有问题,我们划清界限,要是没问题,我们也好挺着腰板做人呀,现在都在搞四化……”
马三耀不去理会老太太的唠叨,老练地在淑萍的房间里四下打量,问道:“星期六下午他回家以后,没说起他哪儿不舒服吗?”
一家人面面相觑,王焕德说:“没听他说呀。”
“那你们有没有发现,或者说感觉到他的右手有什么毛病?”
沉闷了好一会儿,梅英第一个想起什么来,说道:“那天他吃晚饭,好像……他好像是用匙子吃的,淑萍,你不是还说他越活越小来着吗?”
“用哪只手拿匙,右手,还是左手?”
“哎哟,这可记不清了。”
淑 萍一直静静地思索,突然,眼睛闪了一下,“对对,他的胳膊是有毛病,他那两天说过他手痛,对我说过的!我问他怎么了,是不是以前得过什么病,他又老不爱 说,我还说他来着,这又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干吗不好意思呢。对了,那天我还劝他别去值班了,和别人换一换,他不听,说是大星期六的,跟别人换班不合适, 他这人就这么认真。”
大福子的目光一直在马三耀脸上探询着,这时才插空进来问了一句:
“卫东……没什么问题吧?”
马三耀没有回答他,自顾在屋里踱了两步,站定,问道:“他的东西,我们可以看看吗?”
“可以,当然可以。”王焕德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当即说。
马三耀先看了那个小书架,信手翻了翻,又看了杜卫东的柜子和桌子的抽屉。一边看,一边问一些杜卫东日常的起居习惯和死前的言行之类,最后他从床腿的里侧顺手拾起一只白色的帆布包,问道:
“这也是他的?还挺沉。”
“是他做木匠活儿的工具兜。”淑萍说。
马三耀扒着兜子往里看了看,伸手进去,哗啦哗啦一阵铁器撞击的声响,他从里面拿出一个小本子来,粗略地翻看着。
“写的什么?”周志明问。
“没什么,净是些家具图样,哎,这儿还夹着张纸……好像是封信。”
马三耀从小本子里抖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来,展开来看了一遍,向淑萍问道:“谁的信?”淑萍看了一眼,摇摇头,马三耀又递给志明,“不知道谁的信啊,我看是个草稿,勾得乱七八糟的,肯定不是他写的,他写不出这种水平的字来,我知道。”
周志明接过那张纸,一行熟悉的字把他的视觉猛地击了一下,他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击之下怦然窜到脑门上来了,这就是那封信!那封他们全力以赴在搜寻的信!
冯汉章先生台鉴:
你寄来的钱……
他的手抖起来,全身抖起来,不知是兴奋、是狂喜,还是恐惧、是惊骇!
他认识这笔迹,这潦草却未加伪装的笔迹!
施肖萌掮着沉甸甸的书包,走进宁静的阅览室。行将西落的太阳,在这间轩敞的大房间里洒下一片灿烂的金晖,明亮堂皇的视觉效果和暖融融的书卷的香气,使她晦暗的胸襟稍稍宽展了一些。
她为自己找了一把略高一些的靠背椅,尽量舒适地坐下来。这几天,来这儿看书的学生寥寥落落,似乎大家都在忙着为逃避去外地分校的命运而奔走活动。她要不是中午刚从王副校长那里得到了可靠的内部消息,又何尝能够如此安逸地来这里看书呢?
还 有几天就要放寒假了,放假前就要公布去分校的学生名单,最近一段时间,无论是在教室、宿舍还是在操场、食堂,这件事都作为中心话题被人们用各种猜测、判断 和展望翻来覆去地咀嚼着。要去六百人,占全校学生总数的四分之一,几乎每个人都面临着被——用某些同学的话说——发配“远恶军州”的可能。前天,中文系十 八个党团员联名向校党委递了公开信,主动要求去分校草创,随后,西语系立即有人起而响应,而在他们法律系,却还没有涌现出这类拔萃人物。当她在食堂门口看 到那封赫然贴在墙上的公开信时,胸口也曾荡过一股热流,对于这些自告奋勇的同学,她从心里是敬佩的,因为这毕竟不是假好汉的一时狂热,而是对自己终身前途 的一个小小的选择,她真恨不得也登高振臂,“算我一个!”把自己的名字填在上面,与那十八勇士为伍做伴去。然而却实在没有这个勇气,她要是真那么干了,也 许才真是属于一时狂热呢。她想好了,听天由命吧,让她去,她就去,让她留,她也不那么左,好像只有到分校才算响应党的号召似的。
于 是在昨天全班的大会上,她只是和大多数同学一样,谨慎而简短地表了一个愿意服从组织分配的态。等散了会,立即有人对她说:“你还怕什么?你有你老头 儿……”虽然是熟人玩笑,但说得这么直白,颇有些让人下不来台,她当即就恼羞成怒地抢白了一句:“你可以监督呀,我要是托家里走了后门,你告到纪委去,叫 我退学都行。”
王副校长在今天中午透给她的消息中,特别提到了《南大学报》已经内定由她担任法律组的学生编辑一事,显然,她的留校有一大半是出于这一缘故。她的心情也由此而安定下来,这样见了谁都可以说得出口了,她留是留得无愧的。
阳 光在眼前的桌面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色,使人赏心悦目。《学报》怎么看中她了呢?大概,一是因为卢援朝案件的胜诉,使她小小地轰动了一下;二是她的那篇“摒 弃人治,实行法治”的文章,《学报》取其鲜明,是准备刊用的。这两件事似乎和眼前这片金色的阳光一样,预示着自己在事业上的未来。比起大多数同学来,她应 该算一个早发的幸运儿了。一想到自己的文章将第一次被铅字刊出,她心里便荡漾起一种难以形容的兴奋和满足。
多想想这些好事吧,她尽量把这些天来那一个个不快的思绪从脑子里赶开,慢悠悠地从书包里取出那本正看了一半的参考书——《宪法选编》,从中间打开来,又摊开笔记本。对!所有这一切,学问是最要紧的。
十九信条?穴宣统三年九月十三日公布?雪
第一条,大清帝国之皇统万世不易。
第二条,皇帝神圣不可侵犯。
第三条,……
黑色的铅字在书页上模糊起来,她的思绪又飘移开去。最近一段时间,她总是不能长时间地凝聚起注意力来,思绪总是这样游移无定,像痼习一样难以克制,想什么呢?她常常……常常会不期然地想起周志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