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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2)


这时间里我们三人一片沉默。她不时以若有所语的眼神觑我一眼。胡萝卜依旧面无表情地目视地板。我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热得要命。

讨钥匙的人只好作罢,嘟嘟囔囔地走了出去。

“可以了。”中村保安主任转过身,以平板板的事务性语调说道,“辛苦了,这就完事了。往下完全委托给老师和母亲了。不过有一点:倘若同一件事再发生一次,记住,那时可就真麻烦了。这点能理解吧?我也不愿意找麻烦的,但工作毕竟是工作。”

她点头。我也点头。胡萝卜置若罔闻。我欠身站起。两人也有气无力地站起。

“最 后一句,”保安员坐着向上看我,“这么说我也认为不够礼貌,恕我冒昧——一见面就觉得您好像有什么心事。年纪轻轻,高高大大,风度翩翩,晒得漂漂亮亮,思 路井井有条,说话头头是道,父兄方面也肯定喜欢。不过嘛——倒说不好——从看第一眼就有什么让我纳闷儿,让我琢磨不透。倒不是我个人同您有什么,所以您别 生气。只是一种感觉罢了,心想到底有什么不释然的呢。”

“作为我个人有一点想问,不介意吗?”

“请请,都无所谓。”

“假如人人平等,您将处于什么位置呢?”

中村保安主任狠狠地往肺里叹了口烟,摇摇头,就好像把什么强加给谁似的慢慢花时间吐出。“不知道。不过别担心,至少不会和您处于同一位置。”

她把红色丰田“赛力佳”停在了超市停车场。我把她叫到离开孩子些的地方,叫她先一个人回去,自己同孩子单独谈谈,再送他回家。她点点头,想要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口,一个人钻进车,从手袋里取出太阳镜,发动引擎。

她 离去后,我把胡萝卜领进眼前一家明亮的饮食店。在空调环境中舒了口气,为自己点了冰红茶,为孩子要来冰淇淋。我解开领扣,扯下领带揣进衣袋。胡萝卜依然陷 在沉默中,表情和眼神也同在超市保安室时没什么两样,看样子仍未从长时间的恍惚状态中挣脱出来。指头细细的小手整齐地放在膝头,扭脸看着地板。我喝着冰红 茶,胡萝卜根本没碰冰淇淋。冰淇琳很快溶化在碟子里,但胡萝卜似乎没注意到。我们相对而坐。像关系欠佳的夫妻一般久久沉默不语。女侍每次有事来我们桌前时 都现出紧张的神情。

“事情很多很多。”我终于道出一句。也不是想开始说什么,是从心中自然冒出来的。胡萝卜缓缓抬头转向我,但还是一言不发。我合目叹息一声,又沉默良久。

“还 跟谁都没说起,暑假我去了希腊一段时间。”我说,“希腊在哪里知道吧?上社会课时看过录像带的。在南欧,地中海。岛屿多,出橄榄。公元前五○○年左右古代 文明很发达。雅典产生民主主义,苏格拉底服毒死了。去那里来着,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但不是去玩的,朋友在希腊一个小岛下落不明,前去寻找。遗憾的是没有 找到。悄然消失了,像烟一样。”

胡萝卜两唇约略张开,看着我的脸。表情虽还僵硬,但眼睛多少像有光亮返回。我的话他显然听了进去。

“我喜欢那个朋友,非常喜欢,比任何人比什么都宝贵,所以坐飞机去希腊那个岛上寻找。但没有用,怎么都找不到。这样,那个朋友没了以后,我就再没有朋友了,一个也没有。”

我不是对胡萝卜说,只是对自己说,只是出声地思考自己。

“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吗?想登上金字塔那么高的地方,越高越好,四周越开阔越好。站在那项尖上,环视世界,看有怎样的景致,看到底有什么从那里失去了。想以自己的眼睛看个究竟。不不,说不明白。或许实际上并不想看,什么都不想看。”

女侍走来,从胡萝卜面前撤下冰淇淋早已溶化的碟子,把账单放在我面前。

“从 小我就是独自一人生活过来的,好像。家里有父母有姐姐,但谁都喜欢不来,跟家里哪个人都沟通不了。所以猜想自己是不是领来的,是不是因为什么从哪个远亲那 里领来的孩子,或者从孤儿院领养的。如今想来,那怕是不可能的。因为无论怎么看父母都不是领养孤儿那一类型的人。总而言之,就是很难认为自己同家人有血缘 关系。相比之下,认为他们全是不相干的外人心里倒好受一些。

“我想象远处有个小镇,小镇上有一户人家,那户人家里有我真正的 家人。房子不大,很朴素,但令人心里舒坦。在那里我可以同大家自然而然地心心相印,可以将所思所感毫无保留地说出口来。一到傍晚厨房就传来母亲做饭的动 静,飘来暖融融香喷喷的饭味。那是本来的我应该在的地方。我总在脑海中描绘那个地方,让自己融入其中。”

“现实中的我家有一 条狗。家里边只有这条狗我顶顶喜欢。虽是杂种,但脑袋好使得很,无论什么,教过一次就再也不忘。天天领出去散步,一块儿上公园,坐在长椅上说这说那。对儿 童时代的我来说那是最快乐的时光。不料在我小学五年级财狗被卡车撞死了。那以后再没养成狗,家人说狗又吵又脏又麻烦。

“狗死 了以后,我开始一个人闷在房间里一个劲儿看书。觉得书中的世界比周围世界生动有趣得多。书里有我从没看到过的风景。书和音乐成了我最宝贵的朋友。学校里也 有几个要好的朋友,但没碰上能说知心话的。每天见面只是适当聊几句,一起踢足球罢了。遇到困难也不服任何人商量,独自思考,得出结论独自行动。不过也不怎 么觉得寂寞,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认为人这东西归根结蒂只能一个人活下去。”

“但是,上大学后我碰上了那个朋友,那以后想法开始多少有所不同了。我也明白过来,总是长期一个人考虑事物,归根结蒂产生的只是一个人的想法,总是只身独处有时候也还是非常寂寞的。

“只身独处。心情就像是在下雨的傍晚站在一条大河的河口久久观望河水滔滔流入大海。你可曾在下雨的傍晚站在大河的河口观望过河水滔滔入海?”

胡萝卜没有回答。

“我是有过。”

胡萝卜整个睁开眼睛,看我的脸。

“我也不大明白观望很多河水同很多海水搅合在一起为什么会那么寂寞,但的确是那样。你也看一次好了。”

说罢,我拿起外衣和账单,慢慢站起,手往胡萝卜肩上一放,他也站了起来。我们走出店门。

从那里到他家,走路要三十分钟。并肩走路的时间里,我和胡萝卜都没开口。

他 家附近有条小河,河上有座混凝土桥。河没多大意思,很难称之为河,也就是排水沟约略放大一点而已,这一带还是沃野平畴的时候大概作为农业用水使用来着。如 今水已浑浊,一股轻微的洗衣粉味儿,甚至是否流淌都看不明白。河床里长满夏日杂草,丢弃的漫画杂志就那样打开在那里。胡萝卜在桥正中停住,从栏杆探出上身 朝下看。我也站在他旁边同样往下看。好半天我们就这样一动不动。想必不乐意回家。心情可以理解。

胡萝卜把手伸进裤袋,掏出一 把钥匙,朝我递来。常见式样的钥匙,带一个大大的红塑料牌,牌上写着“仓库3”。看样子是中村保安主任找的那把仓库钥匙。估计是胡萝卜因为什么原因单独剩 在房间里时从抽屉中找出并迅速揣进口袋的。看来这孩子心间仍存在着我想象不到的谜一样的领域。不可思议的孩子。

我接过托在手 心,感到这钥匙似乎沉甸甸地沁有、沾有许许多多的人际纠葛。在太阳闪闪耀眼的光照下。它显得甚是寒伧、污秽、猥琐。我略一迟疑,毅然把钥匙投下河去。小小 的水花溅了起来。河虽说不深,但由于浑浊,不知钥匙去了哪里。我和胡萝卜并立桥上,久久俯视那块河面。处理了钥匙,心情多少松弛下来。

“到这时候就不便再还回去了。”我自言自语似的说,“再说肯定哪里还会有另配的钥匙的,毕竟是仓库重地。”

我伸出手,胡萝卜轻轻攥住。他细细小小的手的感触就在我手心里。那是一种很久很久以前在哪里——哪里呢?——体验过的感触。我就势握住小手,往他家走去。

到 了他家,她正等着我们,已经换上了白色无袖衫和百褶裙,眼睛又红又肿。回到家后大概一直一个人哭来着。她丈夫在东京都内经营不动产公司,星期天不是工作就 是打高尔夫,极少在家。她把胡萝卜打发去二楼自己的房间,没让我进客厅,而把我领去厨房的餐桌。大概因为这里容易说话,我想。鳄梨绿大电冰箱,爱尔兰厨 柜,朝东大玻璃窗。

“脸色好像比刚才正常一点了。”她低声对我说,“在那个保安员房间第一眼看那孩子,真不知怎么才好。那样的眼神还是第一次看到,简直像去了另一个世界似的。”

“别担心,过一段时间自然恢复。所以暂时什么都不要说,放一放为好,我想。”

“那以后你们两人做什么来着?”

“说话了。”我说。

“都说些什么?”

“没说什么像样的。或者说只我一个随便说来着,都是无关紧要的。”

“不喝点什么冷饮?”

我摇摇头。

“有时候我真不晓得到底该跟那孩子说什么,这种感觉好像越来越强烈。”她说。

“也用不着勉强。孩子自有孩子的天地,想说的时候会主动找你说的。”

“可那孩子几乎什么都不说。”

我们注意不让身体接触,隔着餐桌面对面坐着,不冷不热地说一些话,就像一般情况下教师和学生母亲就有问题的孩子交谈时那样。她一边说,一边在桌面上神经质地摆弄手指,时而聚拢时而伸开时而握紧。我不能不想起那手指在床上为我所做的一切。

“这 件事就不再向学校报告了,由我来跟他好好谈谈,有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所以你不必想得太严重。那孩子聪明又懂事,只要有一定的时间,一切都会各得其所。 这种情况是过渡性的,关键是你要镇静下来。”为了使自己的意思渗入对方的头脑,我说得很慢很温和,同样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看样子她多少放下心来。

她说要开车送我回国立宿舍。

“莫不是那孩子感觉到了什么?”等信号灯的时间里,她问我。当然是指我同她之间的事。

我摇摇头。“何以见得?”

“刚才一个人在家等你们回来时突然那么觉得的。也没什么根据,一种感觉罢了。一来孩子天生敏感,二来怕也理所当然地觉察出我同丈夫不大融洽。”

我默然。她也再没说什么。

她把车停在距我宿舍隔两条路的停车场,拉下手动刹车。转动钥匙关掉引擎。引擎声消失、空调声也消失后,令人不舒服的静寂降临到车内。我知道她希望我马上抱她,想到她衬衫下那滑润的身体,我口中一阵发干。

“我想我们最好别再见面了。”我一咬牙说道。

对此她什么也没说,双手兀自搭在方向盘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油压表,表情从脸上消失殆尽。

“考虑很久了。”我说,“可我还是不能成为问题的一部分,即便为了很多人。既是问题的一部分又是对策的一部分是不可能的。”

“很多人?”

“特别是为了你儿子。”

“同时也为了你?”

“那也是的,当然。”

“我呢?我可包括在很多人里边?”

我想说“包括”,但未能顺利出口。她摘下深绿色太阳镜,又转念戴回。

“跟你说,我本不想轻易说出口来——见不到你,对我是相当痛苦的。”

“对我当然也痛苦,若是能长此以往就好了。但这不是正确的事。”

她大大地吸一口气,吐出。

“正确的事,到底是什么事?能告诉我?老实说,我可是不太明白什么算是正确的事,不正确的是什么事例还明白。正确的事是什么事?”

对此我也回答不好。

看样子她就要哭出来了,或大声喊叫,但总算在此止步,只是两手紧紧抓在方向盘上。手背有些发红。

“还 年轻的时候,很多人都主动跟我说话,给我讲种种样样的事情,愉快的、美好的、神秘的。可是过了某一时间分界点之后,再也没人跟我说话了,一个也没有。丈夫 也好孩子也好朋友也好……统统,就好像世上再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有时觉得是不是自己的身体都透亮了,能整个看到另一侧了。”

她把手从方向盘上拿开,举在眼前。

“不过跟你说这些也没用,你肯定不明白的。”

我开始搜肠刮肚,但找不出话语。

“今天的事实在谢谢了。”她改变想法似的说道。此时她的语音已差不多恢复了平日的镇定。“今天的事,我一个人怕是处理不来的,因为心里相当不好受。幸亏有你赶来,非常感谢。我想你肯定能成为一个十分出色的老师,现在都差不多的了。”

我琢磨她话里含不含有挖苦意味,想必是含有的。

“现在还差得远。”我说。

她略赂现出笑意。我们的交谈就此结束。

我打开助手席的车门下车。夏日星期天的下午,天光明显淡了下来。我有些胸闷,一接触地面,脚底感触竟很奇妙。本田发动了引擎,她从我个人生活的疆域里撤离了,永远永远,大概。她放下车窗轻轻招手,我也举起手。

回 到宿舍,我把被汗水弄脏的衬衫和内衣投进洗衣机,淋浴,洗头,去厨房把没做完的午饭做完,独自吃了。之后缩进沙发,想继续看已看开头的书,但五页都没能看 下去,只好作罢,合上书想了一会儿堇,又想投下脏水河的仓库钥匙,想紧紧抓在本田方向盘上的“女朋友”的那双手。一天好歹过去了,剩下来的是未经梳理的思 绪。淋浴冲了那么长时间,可我的身上仍有烟味儿纠缠不去,而且手上竟落下了一种就好像拼命撕裂有生命物体的活生生的感触。

我做了一件正确的事吗?

我不能认为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事,我只是做了对我本身需要做的事。这里边有很大差异。“很多人?”她问我。“我可包括在很多人里边?”

说实话,那时我所考虑的,不是很多人,仅仅堇一个人。那里存在的,不是他们,也不是我们,只是不在的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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