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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维微微一笑。他感到这种态度有些古怪却令人同情。
就在这时,布琳克罗小姐讲起她学习藏文如何让她满意,同时,马林逊又开始发愁和抱怨,而巴纳德始终保持着一种似乎可以算是了不起的镇静,且不管这是真的还是假装的。
“老实告诉你,”马林逊说,“这家伙春风得意只会让我更加窝火。我知道他还在嘴硬,可他没完没了地打诨取乐开始让我恶心。要是我们不加小心就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有那么一两次,康维也对这美国人能如此安心平静有些怀疑。他回道:“他能这么得当地处理事情,这难道不是我们的幸运吗?”
“以我之见,这真他妈有些怪,你到底了解他什么?康维?我说他是什么人。”
“我了解他并不比你多多少,我知道他是从波斯来的,估计搞过石油勘探。他用这种方法来应付事情——在乘飞机转移之前,我还费很大劲劝他跟我一块走,直到我告诉他美国护照抵挡不了子弹他才同意了。”
“那么,你见过他的护照吗?”
“很有可能,可我记不得了。怎么了?”
马林逊笑道:“恐怕你会认为我多管闲事,可我怎么会呢?假如有什么秘密的话,两个月也该得到破解。听我说,这纯粹是一种意外,就事情本身而言。当然我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半句,我甚至认为连你也不能告诉,可现在既然已经扯上这个话题,我也许得说上几句。”
“是的,当然。但是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是这么回事,那个巴纳德一直都是用一张假护照旅行,而他也根本不是什么巴纳德。”康维不无关切地皱了皱眉头。他喜欢巴纳德,就因为这个人会激发他的各种感想,但他根本就不可能很注意他到底是谁或不是谁。于是他说:“那么你认为他是个什么人呢?”
“他叫查麦斯·伯利雅特。”
“活见鬼!真是这样!你怎么知道的?”
“今 天早上他落了一本小册子,张把它捡起就拿给了我,他以为是我的。我禁不住翻看了一下,发现里面夹满了剪报。我一拿这本子有些就掉了出来。我承认我看过这些 剪报;毕竟这东西也不是隐私,或者说不会是隐私。可一看,都是有关伯利雅特以及搜寻他的报道,其中一份上登有一张照片,除了那把小胡子外绝对像巴纳德。”
“你把这告诉巴纳德本人没有?”
“没有。我只是把东西交给了他,没说什么。”
“说这么多也只是凭认出一张报纸上的照片而已。”
“没错,就是这样。”
“我想我不愿因此就断定一个人有罪,当然你可能是对的——我也不是说他完全不可能是伯利雅特。假如他是,这就可以说明他为何在这里会这么心满意足——他是难得找到更好的藏身之地了。”
马林逊有些失望,他本来认为很有点名堂的重大发现只得到这种漫不经心的对待。“那好,你对此将怎么处置?”他问道。
康维沉思了片刻,回答说:“我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或许什么都不要做,谁又能做什么呢?”
“如果这人真是伯利雅特,那可就见鬼了。”
“亲 爱的马林逊,假如这人是尼禄,眼下还不会对我们怎么样!不管他是圣徒还是无赖,只要我们还在这儿,我们都得尽力搞好关系。依我看,我们不要太明显地表露任 何态度,这解决不了问题。假如在巴斯库时我就怀疑他的身份的话,我当然会同德里联系查询有关情况,这也只是一个公务职责,可现在我觉得可以要求不承担责 任。”
“难道你不觉得这么看待此事太敷衍了事了吗?”
“我不在乎敷衍不敷衍,只要它符合实际。”
“我想,你这话的意思就是要我不去理睬我发现的事情?”
“你可能做不到,但我们理所当然应该为此保持协商,不要去考虑他是巴纳德还是伯利雅特还是别的什么人,而是要避免我们离开时去面对倒霉的尴尬局面。”
“你是说我们应该放他一马?”
“哈,我说的稍有不同,我们应该把抓获他的乐趣让给别人。当你与一个人融洽相处了几个月之后,却为他叫来一副手铐,这似乎总有些不合适。”
“我可不这么想,这家伙不就是个江泽大盗——我知道他使很多人丧失了钱财。”
康维耸了耸肩。他佩服马林逊那种黑白分明的处事风格;公立学校的道德也许是粗俗的,却至少也是直截了当的,如果有人犯了法,任何人都有义务把他送交司法机关——这始终被当作一个人人不允许违犯的法律。而有关检查、分担责任以及资产负债等等的法规很显然就是这一类法律。
伯利雅特就犯了这一法律。不过,康维对这一案件不太感兴趣,他有一种印象这是那类犯罪中非常恶劣的一例。他所了解的情况是,纽约巨大的伯利雅特集团经营失败导致近上亿美元的资金流失——一次经济崩溃的记录,这样的记录在当今世界并不少见。
从某种意义上讲,伯利雅特一直在华尔街瞎混,而最终却招来被通缉追捕的结局。
康维最后说:“好了,如果你听我的告诫就不要再扯这件事——不是看他的面而是看在咱们自己的面上。请自己留点神,当然,你不会忘记他也许有可能不是那家伙。”
然 而他就是伯利雅特,那天晚饭之后终于露了真相。那时,张已离开了他们;布琳克罗小姐也去攻她的藏语语法了;剩下三个流落他乡的汉子在咖啡的苦香和雪茄的烟 雾中面面相觑。席间的交谈不止一次地冷场,只有那个汉族人依然那样周全得体和蔼可亲。现在他已不在场,随之就是令人很不自在的沉默。巴纳德一下没有了玩笑 和幽默。康维很清楚要马林逊若无其事地对待那美国人也太勉为其难了;同样巴纳德很显然已经敏感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突然,这美国人把雪茄扔了,“我想你们都已知道我是谁了。”他说。
马林逊的脸色一下变得份保不安起来,但康维仍用同样平静的语气回道:“对,我和马林逊都知道了。”
“我也太他妈大意把那些剪报到处乱放。”
“大家都难免有疏忽的时候。”
“哦, 你们对此显得这么平静,这有点名堂。”又是一阵沉默。最后被市琳克罗小姐尖声尖气的嚷嚷打破:“的确,我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巴纳德先生,不过,我得说我 一直都以为你是在隐姓埋名地旅行。”他们几个都惊疑地看着她,布琳克罗小姐继续说:“我记得康维曾说过我们大伙都得把姓名写在信里,而你说这对你无关紧 要,我当时就想巴纳德很可能不是你的真名。”
这位罪犯一面勉强地挤出一点微笑,一面又点上一支雪茄,“女士,”他终开了口, “你不仅是一位精明的侦探,而且你刚巧为我目前的处境找到一个很婉转的说法,我在隐姓埋名地旅行。你把它说了出来,而且说得对极了。至于你们两位小伙子, 你们已经把我认了出来,从某种角度讲我并不感到遗憾。要是你们都看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我还可以想方设法。但想想我们现在都已定数的处境,似乎再跟你们唱高 调吹大牛可不是那么好了。你们都对我很好,所以我不想惹太多的麻烦。看来,我们还得齐心协力共同面对今后的日子,不论更好还是更糟,也只有靠我们互相帮助 找到出路。至于以后发生的事情,我们也就听之任之了。”
这些话在康维听来都很有道理,他很关切地看着巴纳德,这也许有些古怪——这样坦诚的赏识与这样的时刻很不相称,只要想想这位粗眉大眼、肥胖、幽默感很强,看上去像慈父一般的人就是一位世界级的诈骗犯,也够荒唐的了。
他看去远远不像那种人,受过不错的教育,本该成为一个很受欢迎的预备学校校长。在他轻松快活表情的背后隐隐显现着新近引起的紧张和焦虑,但这并非意味着这轻松快活是强装出来的。从广义上说,他显然是一个表里如一的家伙,就天性而言是盏明灯,从职业来说则是条鲨鱼。
康 维说:“不错,我敢肯定这样最好不过。”这时巴纳德笑出声来,好像拥有一种仅有此时此刻才发挥得出的更深一层的幽默感。“老天爷,这可是太奇妙了,”他大 叫着,一面四肢摊开地靠回椅子,“整个是一桩他妈的倒霉事,我是说,横穿过欧洲,然后经土耳其和波斯最后摸到那个简陋的小镇!警察者跟着我,听着——在维 也纳他们差点把我给逮住!被人追踪的感觉起初还真刺激,不过,很快就感到紧张不安,在巴斯库才很好休息了一下,我当然以为在革命的混乱中会安全些。”
“果然如此,”康维微微笑道,“除了子弹之外。”
“是啊,快要不用东逃西窜了吧,这枪子又来捣乱。告诉你吧这可是非常艰难的抉择——是留在巴斯库吃枪子呢,还是乘坐你们英国政府的飞机然后去接受早已等在另一头的那副手铐,这两者我都不甘心哪。”
“我记得你那时真是这样。”
巴纳德又大笑起来,“就是这么回事,而且,你自己也可以揣测得出当初的计划全打乱之后飞机把我们带到这里我并没有多少忧虑。这是一个绝顶的秘密,不过,从我个人而言,这是再好不过了。已经心满意足了,还发什么牢骚呢,我可不是那样的人。
康维报以更热诚的微笑,“好一个明智的态度。但我以为你也做得太过了点,我们都有些怀疑你何以能做到如此无忧无虑。”
“哦, 我是心满意足,当你适应了之后,这个地方也不差的嘛,开始觉得有些冷,但什么事都不可能十全十美吧。要说改变环境,这可是个又好又清静的地方。每年秋季我 都去棕榈海滨去做卧床疗养,可他们不给你做,那种地方老处在一种千篇一律的喧嚷纷乱之中,而在这里我想我逐渐得到了医生所吩嘱的东西,当然,对我来说是一 种很高雅的感受。我现在吃的完全不一样,我不可能看录相,我的经纪人也无法与我打电话。”
“我敢说他希望能够和你通话。”
“当然。有那么一点小小的乱子要清理一下,这我知道。”
他说得如此轻巧,让康维忍不住回道:“我可不大精通人们所说的高额融资。”
这美国人很直率而欣然地承认道:“高额融资往往指太多的空话。”
“所以我经常怀疑。”
“听 着,康维,我给你打个比方。一个伐木工做他干了多年的,而且是其他很多伐木工一直在做的行当,可市场行情却突然变得对他很不利,他没有办法,只有打起精神 等待转机,可是这转机不知怎么没有像往常那样到来,而当他已损失掉一千万美元左右时他在某张报上读到一个瑞典教授设想世界末日就要到来。现在我问你,类似 这种事能够挽救市场吗?当然,这让他小小吃了一惊,可他还是未能摆脱困境,而直到警察来了他仍在那儿——假如他正在等待他们,我可没这么干。”
“你自己认为这一切只能怪运气不佳噗。”
“唉,我确实有一大笔钱。”
“你还占有别人的钱财。”马林逊气愤地插了一句。
“是的,确实如此,但为什么呢?因为他们都不问青红皂白地想捞一把,却没有本事自己去弄。”
“我不同意。这是因为他们信得过你,并相信他们的钱财会安全无事。”
“晦,什么安全,不可能安全。任何地方都没有安全。那些认为有安全的人,就像一大群在台风中试图躲在一把伞下的笨蛋。”
康维安慰他说道:“哦,我们都认为你不可能对付台风。”
“我甚至不能假装着去对付它,就像咱们离开巴斯库以后出了事请你也没办法一样。当时我注意到你在飞机上一直保持死一般的冷静而马林逊却在那儿坐立不安时一样,你清楚你对此毫无办法,也毫不在乎,正像我自己面临企业崩溃时一样的感觉。”
“一派胡言!”马林逊吼道,“任何一个人都可以避免诈骗,这只是按什么样的规则进行游戏的问题。”
“可当这场游戏将要乱了套的时候,这真他妈难以做到。此外,世界上也没有一个人具体地清楚什么才是规则;所有哈佛和耶鲁的教授也无法告诉你。”
马林逊轻蔑地驳斥道:“我指的是日常生活中那些非常简单的规律。”
“那么,我想你指的日常生活并不包括经营信托公司吧。”
康 维很快地插话道:“咱们最好不要争执。我也绝不反对把你的事与我的情况相比。毫无疑问我们不久前经历的那次被迫的飞行,确实与我们的初衷大相径庭。然而, 我们现在都在这儿,这才是重要的。我同意你说的发牢骚很简单,但想想这事如此莫名其妙,这4个人偶然之中坐上飞机却被绑架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其中的3位能 够找到一些安慰。就像你想做卧床疗养而且需要一个藏身之处;布琳克罗小姐感到是主的召唤要她给未开化的藏族人宣讲经。
“那谁是你们数落的第三个人?”马林逊插嘴道,“可别是我。”
“我说的包括我自己,”康维答道,“而我的理由可能是最简单不过了——我就乐意在这儿。”
不 久,康维一如往常地到那片台地和菏花池边漫步,每晚在这里独步渐成了他的习惯。他感到一阵奇特的舒坦与安逸涌遍整个身心,的确,他非常喜欢香格里拉。她的 氛围越是平静,她的神秘感就越激荡人心,而且整个的感觉是惬意而令人欣快的。这么些天来他逐渐对喇嘛寺及其居民形成一种奇妙而又很明确的看法;他的脑子一 直在琢磨这个问题,但内心仍然镇定自若。像一个数学家解一道深奥的题目,他为此焦虑,但显得很平静而且不受个人情感的影响。
至 于那个伯利雅特,康维认为还是把他当作巴纳德好些。关于他是非功过和身份的问题也就渐渐淡出整个背景,除了他那句妙语“整场游戏都乱了套了”还在康维的脑 海中不断回响,而且要比这个美国人可能想表达的意味更深长。他觉得这话的真实性远不限于美国金融及信托公司的经营管理,它也适用于巴斯库、德里及伦敦,还 有诸如战争策划部、帝国大厦、领事馆、贸易租界,以及政府大楼内的晚宴等等这类场合;这个重新组合中的世界到处弥漫着死亡与毁灭的气息。巴纳德的惨败也许 仅仅只比康维自己的跟头要更有戏剧色彩,这整场游戏毫无疑问是到了乱七八糟的地步;幸运的是这些玩游戏的人们并没有像游戏规则本身铺摊在那些不可挽回的废 墟之上。从这个意义上讲银行家们是不幸的。
可是这里,在香格里拉,一切都处在深深的平静之中。没有月色的天空中星星也使劲地闪烁着光芒,而卡拉卡尔的顶峰亦透出一抹淡蓝色的光彩。
后 来康维了解到倘若计划有所变动,外面的脚夫可能很快就会到来。他不会因为有等待的间隙而过度地高兴,巴纳德也不会。他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微笑——真的很有 意思——他突然悟到自己仍然喜欢巴纳德。或许,他还没发觉这种乐趣。从某种意义上讲,因一亿美元的损失把一个人送上审判台怎么说都不过分。如果他只是偷一 块表什么的就好办多了。可话又说回来,一个人又怎么会丢失一亿美元呢?或许,一个内阁大臣应该轻率地宣布说他的资产已被赐给印度,只有这种意义上才成立。
而 此刻康维又一次寻思什么时候才能与送货的脚夫一起离开香格里拉。他想象着那绵长、艰辛的旅程,还有终于到达锡金或巴基斯坦的某个庄园主的廊房那一刻的情景 ——那时他该会多么地欣喜若狂。然而,可能也会有那么点失落感。然后,就是第一次见面礼节性的握手和自我介绍;第一批的饮料美酒就搁在娱乐厅前的游廊上; 然后被阳光照成古铜色的面孔上那双直露不讳的怀疑目光盯着看他。在德里,肯定要与总督和总司令会见;还有戴头巾的仆从们的额手礼;没完没了的报告需要起草 发送,或许还要回一趟英国,去一趟白厅;在P&O玩几局牌,政务次官松弛软弱的手掌同你握手;接受报社的采访;听那些娘们做作而坚硬的性饥渴式的怪叫。 ——“这确实是真的吗?康维先生,那时你在西藏……”有件事是毋庸置疑的,他将能够凭自己的奇谈怪论在外边混吃混喝起码一个季度。可他会乐意吗?他记起戈 登在喀土穆的最后日子里写下的一句话——“我宁愿像一个托钵僧那样生活,与救世主玛赫迪一道而不愿在伦敦夜夜都去外面混饭吃。”康维对此还不是绝对的厌恶 而仅仅是一种预料。用过去时去讲他的经历将得忍受很多,也会带给他些许的悲哀。
突然,正在苦思冥想中的他发觉张已走近。“先生,”这汉族人先开了口,他那温和、轻柔的声音开始由慢到快,“我很自豪能给你们带来重要消息。”果然,这些送货人提前到达了,康维一猜就猜到了。也奇怪,他最近几天老想着这事。
他突然感到一阵极度的悲哀,虽然他也有所准备。“哦?”他表示询问。
张看来确实很激动。“亲爱的先生,祝贺你。”他接着说,“我很高兴能承担几分责任——经我多次亲自向大喇嘛竭力推荐之后,他已经决定要立刻召见你。”
康维的眼睛瞪圆了,“你说得不像往常那么清楚连贯,张,出了什么事?”
“大喇嘛派我来找你。”
“我也这么想,可怎么这么大惊小怪?”
“因为这非常异常而且前所未有——连我都一直渴望有这种机会却未敢料想,你才来了两个星期就被他召见!以前从来就没有那么快过!”
“我仍然不太明白,你知道,我要去见大喇嘛——那还行,可是还有别的事没有?”
“还不够吗?”
康维笑了,“绝对够了,请你放心好了——不要以为我不懂规矩礼貌。实际上,我脑子里有一个很不平常的想法。不过,现在用不着在意那些了。能见到这位绅士,我当然感到荣幸,时间是在什么时候呢?”
“现在,我就是派来叫你的。”
“是不是晚了点呢?”
“这关系不大。先生,你很快会明白很多事情。我可不可略表高兴的心情,这段时间——总令人尴尬——而现在快结束了。相信我,很多时候我不得不拒绝告诉你们一些情况,这我也非常厌倦,现在我非常欣慰,这种令人不快的搪塞再也没有必要了。”
“你真是个怪人,张,”康维答道,“不过,咱们走着瞧,不用再说什么了。我有很好的思想准备,感谢你好言过律,请带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