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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海岛的梦(2)


信吾将面具放在桌面上。

“人家拜托你,你就买下吧。”

“嗯。我已经买了。其实水田的老婆带来了五具,我买了两具女面具,另一具硬塞给了海野,剩下就拜托你啦。”

“什么?是剩下的?自己先留女面具,也未免太任意啦。”

“女面具好吗?”

“就是好也没有了。”

“那么,把我的带来也可以啊。只要你买,就是帮了我的大忙。水田是那样的死法,我一看到他妻子的脸,就不由地觉得她太可怜,无法推掉啊。据说,这两具面具的做工要比女面具好。永恒的少年,不是挺好的吗?”

“水田已经故去。鸟山在水田那里曾长时间地观赏过这具面具,如今鸟山也先于我们辞世了。看着它心里不好受啊。”

“慈童面具是永恒少年,不是很好吗?”

“你参加过鸟山的告别式了?”

“当时有别的事情就先告辞了。”

铃木站起身来。

“那么,好歹存放在你这儿,慢慢欣赏吧。你若是不中意,发落给谁都可以。”

“中意不中意都与我无缘。这具面具相当不错,让它脱离能剧,死藏在我们这儿,岂不使它失去生命了吗?”

“嘿,无所谓。”

“多少价钱?很贵吗?”信吾追问了一句。

“唔,为了备忘,我让水田夫人写了,写在纸绳上呢。大概就是那个数字,还可以便宜一点吧。”

信吾架上眼镜,刚摊开纸绳,眼前的东西变得清晰的时候,他看到了描画慈童面具的描线和嘴唇美极了。他差点惊叫起来。

铃木离开房间之后,英子马上走到桌旁来。

“漂亮吧?”

英子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戴上试试好吗?”

“唷,让我戴,岂不滑稽可笑吗。再说,我又是穿的西服。”英子说。

可是,信吾一把面具拿走,英子自己又将面具戴在脸上,把绳子绕到脑后系好了。

“你慢慢动动看。”

“是。”

英子依然拘拘谨谨地站着,活动了面具的各种姿态。

“好极了,好极了。”信吾情不自禁地说。只要一动,面具就有了生气。

英子身穿豆沙色洋服,波浪式的秀发耷拉在面具的两旁逼将过来似的,可爱极了。

“行了吧?”

“啊!”

信吾让英子马上去买能剧面具的参考书。

喝食面具和慈童面具上都标记着作者的名字。经查阅书籍,知道它们虽不属于所谓室叮时代的古代作品,却是仅次之的名人之作。头一回亲手拿起能剧面具来观赏的信吾,也觉得这不像是赝品。

“唉呀,有点可怕。嗳。”保子架起老花镜瞧着面具。

菊子窃笑起来。

“妈妈,那是爸爸的眼镜,您戴合适吗?”

“哦,戴老花镜的人就是这么也里邋遢的。”信吾代替保子答道,“不论借谁的,大体上都凑合吧。”

原来保子使用了信吾从衣兜里掏出来的老花镜。

“一般都是丈夫先老花的,可咱家却是老婆子大一岁呀!”

信吾神采飞扬。他和着大衣就把腿脚伸进了被炉里。

“眼花了,最可怜的是看不清食物啊。端上来的菜要是烧得精细一点复杂一点,有时候就分不清下了什么材料。开始老花的时候,端起饭碗来,觉得饭粒都是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是一粒粒的。实在乏味啊。”信吾边说边凝视着能剧面具。

后来他才意识到菊子已将自己的和服放在膝前,等候着自己更衣了。他还注意到今天修一也没有回家。

信吾站着更衣,一边俯视着撂在被炉上的面具。

今天有时候就这样避免看菊子的脸。

打刚才起菊子就不愿靠近瞧能剧面具一眼,若无其事地在拾掇西服。信吾心想:她之所以这样,大概是因为修一没有回家的缘故吧。想着,心头掠过一道阴翳。

“总觉得有点害怕,简直像个人头。”保子说。

信吾又回到了被炉旁。

“你觉得哪个好?”

“这个好吧。”保子立即回答,还拿起喝食面具说,“简直像个活人。”

“哦,是吗。”

信吾觉得保子这样当机立断,有点不尽兴了。

“制作年代一样,作者不同,都是丰臣秀吉时代的东西。”信吾说罢把脸凑到慈童面具的正上方。

喝食是男性的脸,眉毛也是男性的。慈童有点像是中性,眼睛和眉毛之间很宽,眉毛像一弯典雅的新月,很像少女。

信吾从正上方把脸凑近它的眼睛,随着那少女般润泽的肌肤在自己的老花眼中变得朦胧和柔和,便生起一股人体的温馨,仿佛面具是活生生地在微笑。

“啊!”信吾倒抽了一口气。他把脸凑到离面具三四寸近,只觉一个活着的女子在微笑。这是一种美丽而纯洁的微笑。

它的眼睛和嘴确实是活生生的。空洞的眼眶里镶嵌着黑色的瞳眸。老红色的嘴唇水灵灵的,显得特别可爱。信吾屏住呼吸,鼻子快要触及它的时候,它的乌黑的大眼珠子从下往上转动,下唇肉鼓了起来。信吾几乎要和它接吻了。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把脸移开了。

脸一移开,简直就像假的一样。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信吾闷声不响,把慈童的面具装进了袋子里。这是红地金线织花的锦缎袋子。信吾把喝食面具的袋子递给了保子。

“把它装进去吧。”

信吾仿佛连这个慈童面具的下唇的秘密也看到了。古典色泽的口红,从唇边往嘴角里渐渐淡去。嘴微微张开,下唇里侧没有成排的牙齿。那嘴唇犹如雪上的鲜花的蓓蕾。

也 许是信吾把脸靠得太近;几乎和面具重叠起来,能剧面具才出现这种不应有的不正常的状态吧。也许是制作面具的人所想象不到的状态吧。在能剧舞台上,面具与观 众保持适当的距离,就显得最生动。然而,如今即使相距这般近,还是显得最生动的。信吾寻思:莫非这就是制作面具的人的爱的秘密吗?

这是因为信吾本人感受到一种天国的邪恋般的激动。而且面具之所以远比人间女子更加妖艳,可能是由于自己的老花眼的缘故吧。信吾忍俊不禁。

连续出现一系列怪事,诸如在梦中拥抱姑娘,对戴面具的英子觉着可怜,几乎要同慈童面具接吻等等,莫非自己心中隐藏一种游荡的东西?信吾落入了沉思。

信吾眼睛老花之后,未曾贴近过年轻女子的脸。难道老花眼中还有一种朦胧和柔和的妙趣吗?

“这个面具嘛,就是作为香奠回礼送玉露茶来的,喏,就是在温泉旅馆里突然死去的水田的珍藏品呀。”信吾对保子说。

“真可怕。”保子又重复了一句。

信吾在粗茶里注入威士忌,喝了下去。

菊子在厨房里切葱花,准备吃家鲫鱼火锅。

岁暮二十九日晨,信吾一边洗脸一边望着阿照。阿照领着一群狗崽子朝向阳处走去。

狗崽都会从女佣房间的地板底下爬出来了,可究竟是四只还是五只还闹不清楚。菊子利索地一把抓住了刚爬出来的狗崽,抱进了屋里。狗崽被抱起来以后,非常驯顺。但一遇见人就逃到地板底下。这窝狗还不曾成群出动到院子里来。所以,菊子有时说是四只,有时说是五只。

在朝阳的照耀下,这才弄清楚共有五只狗崽。

那是在先前信吾看麻雀和黄道眉杂栖的同一座小丘的脚下。这座小丘是当年挖防空洞躲避空袭,将挖出来的土堆成的,战争期间那里也种过蔬菜。如今成了动物早晨晒太阳的地方。

黄道眉和麻雀在这里啄食过狗尾草的穗儿。稀稀拉拉的狗尾草杆已经枯萎,但仍然以原有的刚强的姿态屹立在小丘脚下,把土堆都覆盖了。土堆上长着娇嫩的杂草,阿照选中这儿。信吾佩服阿照这种聪慧。

人们起床之前,或者起床之后只顾忙于做早饭的时候,阿照已经把狗崽带到最好的地方,一边沐浴在和暖的朝阳之下,一边给狗崽喂奶。悠闲地享受着不受人们干扰的暂短时刻。起初信吾这样想,他向这派小阳春的美景绽开了笑容。虽是岁暮二十九日,可镰仓却是小阳春的天气。

仔 细一瞧,五只狗崽在挤来挤去地争着母狗的奶头,它们用前脚掌压住乳房,像抽水机似的把奶挤了出来。狗崽发挥了惊人的动物本能。或许阿照觉得狗崽都长大,可 以爬上土堆,就不愿意再给它们喂奶了。所以,阿照要么摇晃着躯体,要么腹部朝下。它的乳房,被狗崽的爪子抓出一道道红色的伤痕。

最后阿照站了起来,挣脱开吃奶的狗崽,从土堆上跑了下来。一只紧紧抓住奶头不放的黑狗崽,同阿照一起从土堆上滚落了下来。

狗崽从三尺高的地方掉落下来,信吾目瞪口呆了。狗崽却满不在乎地爬了起来,一时呆立不动,嗅了嗅泥土的芳香,很快就又走起来了。

“咦?”信吾有点迷惑不解。这只狗崽的模样,好像是第一次看见,又好像是与以前见过的一模一样。信吾久久地落入了沉思。

“哦,是宗达①的画。”信吾喃喃自语地说。“唔,真了不起啊。”

①宗达即法桥宗达(生卒年月不详),日本江户初期的画家。

信吾只在图片上看过宗达的水墨画小犬图。他记得画的是类似图样化的玩具似的小犬。现在才体会到那是一幅多么生动的写实画,也就惊异不已。倘使在眼前看见的黑狗崽的形象上再添上品格和优美,那么它就和那幅画别无二致了。

信吾觉得喝食面具是写实的,酷似某人,他把这种想法同宗达的画联系起来思索了。

喝食面具制作者和画家宗达是同时代的人。

用现在的话来说,宗达画的是杂种狗崽子。

“喂,来看啊。狗崽全出来了。”

四只狗崽缩着小脚,战战兢兢地从土堆上爬了下来。

信吾在盼望着,可是黑狗崽也好别的狗崽也好,在它们身上再也找不到宗达画中的小犬的神采了。

信吾寻思:狗崽成了宗达的画中物,慈童面具成了现实中的女人,或者是这两种情况的两种颠倒也是一种偶然的启示呢。

信吾把喝食面具挂在墙上,却把慈童面具收藏在壁橱里,就像收藏什么秘密似的。

保子和菊子都被信吾唤到洗脸间来观看狗崽。

“怎么!洗脸的时候你们没有发现吗?”

信吾这么一说,菊子把手轻轻地搭在保子的肩上,一边从后面窥视一边说:

“早晨女人都比较着急,对吧,妈妈?”

“敢情。阿照呢?”保子说。“狗崽像迷途的羔羊,也像弃儿,总是徘徊转悠,又不知转到哪儿去了。”

“把它们扔掉,又不愿意啰。”信吾说。

“两只已经有婆家了。”菊子说。

“是吗?有人要了?”

“嗯。一家就是阿照的主家,他们说希望要雌的。”

“哦?阿照成了野狗,他们就想拿狗崽来顶替吗?”

“好像是这样。”菊子然后又回答保子刚才的问题:“妈妈,阿照可能到哪家要饭去了吧。”

接着她对信吾解释说:“邻居都说阿照很聪明,大家都没有想到它这样聪慧呐。听说,它对街坊的开饭时间都了如指掌,按时转悠去了,很有规律。”

“哦,是吗。”

信吾有点失望。最近早晚都给它饭吃,信吾以为它会一直呆在家里,没想到它却瞄准街坊开饭的时间出去了。

“准确地说,不是开饭时间,而是饭后收拾的时间。”菊子补充说。“我遇见一些街坊,他们说听闻这回阿照在府上下崽?他们还告诉我许多阿照的行踪。爸爸不在的时候,街坊的孩子也来请我让他们看看阿照的狗崽呐。”

“看来很受欢迎啰。”

“对、对,一位太太说了一番蛮有意思的话。她说,这回阿照到府上来下崽,府上定会添丁哩。阿照来催府上少奶奶呢。这不是可庆可贺吗?”

保子说罢,菊子满脸绊红,把搭在保子肩上的手抽了回来。

“唉呀,妈妈。”

“街坊的太太是这样说的嘛,我只是传达罢了。”

“哪有人把狗和人并提的呀。”信吾说。这句话也是很不恰当的。

但是,菊子抬起耷拉的脸,说:

“雨官家的老大爷非常惦挂着阿照的事呢。他曾上咱家来过请求我们说:府上能不能把阿照要来饲养呢。话说得很恳切。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是吗。也可以考虑把它要来嘛。”信吾回答。

“它也就这样到咱家里来了。”

所谓雨官家,就是阿照饲主的邻居,他事业失败之后,把房子卖掉,迁到东京去了。雨宫家原先住着一对寄食的老夫妇,帮他家干点家务活。由于东京的房子狭窄,他们就把老夫妇留在镰仓,租间房子住。街坊们都把这位老人叫做雨宫家的老大爷。

阿照同这位雨宫家的老大爷最亲近了。老夫妇迁到租赁的房子住下以后,老人还来看过阿照。

“我马上按您说的去告诉老大爷,好让他放心。”菊子说着趁机走开了。

信吾没瞧菊子的背影。他的视线追随着黑狗崽而移动,发现窗边的大蓟草倒下了。花已凋零,从茎根折断,但蓟叶还是绿油油的。

“蓟草的生命力真强啊!”信吾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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