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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一次,德-蒙特里沃先生向尼罗河源头作徒步旅行,途中与他的一个向导发生了可见之于旅行年鉴的、最不同寻常的一场争论。他要穿过一处沙漠。要抵达他想探家的地方,只能步行。只有一名向导能带他去。直到那时为止,还没有一个旅行家得以进入该地区的这一部分。这位勇敢无畏的军官推测,到那里去可能为若干科学上的问题找到答案。他不顾当地老人们和他的向导的劝阻,决心进行这次令人胆战心惊的旅行。听说要克服闻所未闻的困难,更激起了他的全部勇气。

他浑身是胆,清晨就出发了。走了一整天,夜宿黄沙上,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劳。此乃地面松动所引起,仿佛每走一步,土地都从脚下溜走。他知道,第二天他必须黎明时分重新踏上征途、他的向导已经向池许下诺言,说中午前后将他带到这次旅行的目的地。这一诺言给他增添了勇气,使他又有了劲头。他不顾身体不适,继续赶路,有时不免咒骂几句科学。但他羞于在向导面前抱怨呻吟,于是将痛苦劳累隐瞒起来,不吭一声。他们已经走了一天的三分之一光景,这时他感到精疲力竭,加之双脚鲜血淋漓,就问是否快到了。“过一个钟头就到,”向导回答他道。阿尔芒在自己心中又找到了可坚持一小时的力量,继续前进。

时间一点点逝去,他甚至在远处地平线上,与大海水平线一样广阔的沙漠地平线上,也望不见棕榈树和山峦。高山的峰峦应是他旅行目的地的标志。他停下脚步,威胁向导,拒绝继续向前,斥责他谋害性命,欺骗了他。后来,气愤和疲劳的泪水从他火红的双颊上流下。一走起来,脚又痛得要命,直痛得他直不起腰来。沙漠的干渴似乎将他的喉咙粘在一起了。

向导一动不动,带着讥讽的表情听他怨天尤人,一面又用东方人那种麦面看去极为淡漠的神情,观察着沙原难以觉察的起伏。这沙几乎是乌黑的,仿佛变暗的金子。“我搞错了,”他冷冷地说道,“我还是很久很久以前走过这条路,现在已经辨认不出综迹了。方向倒不错,不过还得走两小时。”“这个人言之有理,”德-蒙特里沃先生想道。于是他重又上路,勉强跟上那位毫不留情的非洲人。一条线似乎将他与非洲人连结在一起,仿佛一个判了死刑的犯人无形中与刽子手连结在一起一般。

可是两个小时过去了,法国人花去了他最后的几滴精力,天际仍然明净如洗,既看不见棕桐树,也看不见山峦。他再也没有力气喊叫和呻吟,于是躺在沙漠上准备死去。可是他的目光,恐怕最勇猛的人见了也要心惊胆战,他似乎宣告着:他不想一个人单独死去。他的向导,象一个真正的魔鬼一般,向他报以平静而充满强大力量的一瞥,任凭他躺在荒沙上,细心地与他保持一段距离,以使自己能及时躲开受害者的绝望行动。

最后,德-蒙特里沃先生又有了点力气,发出最后的诅咒。向导走到他的身边,定睛望着他,令他住口,对他说道:“不是你自己,不听我们劝告,非要到我带你去的地方去吗?你怪我骗了你:我要是不骗你,你根本就到不了这里。你想知道事情真相,好,我这就告诉你:我们还要走五个小时,而且我们再也无法原路折回。你心里琢磨琢磨,如果勇气不足,我的匕首就在这里。”他对痛苦和人的力量理解得如此深刻,这使德-蒙特里沃先生大为惊异。他不愿意甘居于一个野蛮人之下。他从欧洲人的骄傲中又汲取了一些新的勇气,重新站起身来,跟随他的向导前进。

五个小时过去了,德-蒙特里沃先生还是一无所见。他垂死的目光转向向导。这时,努比亚人将他举在自己肩上,让他高出平地数尺。他看见百步开外有一池湖水,四周绿草如茵,林木茂密,正沐浴在落日绚丽的彩之中。他们距离一个仿佛巨大无比的花岗岩层的地方已经不远,这美妙的景色就在石层下面,如同深埋着一般。阿尔芒觉得自己得到了新生。他的向导,这位智慧和勇气的巨人,将他背起,走过花岗岩上踪迹难辨、灼热平

滑的小径,完成了他这一桩忠诚效劳的大业。德-蒙特里沃看到,一面是荒沙的地狱,另一面,则是沙漠中最美丽的绿洲这一地上天堂。

这一富有诗意的人物,其外表已给公爵夫人留下深刻印象,当她听说这个人就是她梦中与之相见的德-蒙特里沃侯爵时,更加震惊。在梦中,她和他一起置身于荒漠之中滚烫的黄沙上,他是她噩梦的伴侣。对具有此类天性的女子来说,这难道不是美妙的消愁解闷的先兆么?

没有一个男子比阿尔芒更具有他那种性格的面部特征,也没有一个男子能象他那样恰好使别人眼光困惑不解。他头部很大,方方正正,主要特征是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将面庞遮住,使人不禁完完全全忆起克雷伯尔将军。他刚劲有力的额头,面部的轮廓,勇敢而镇定的目光,突出的线条所表现出的蓬勃朝气,都使他与克雷伯尔将军十分相象。他身材不高,上身宽阔,肌肉发达,而如雄狮。走起路来,他的姿态,他的步履,每一个最细小的动作,既表现出难以名状的使人敬畏的一种有力量的关全感,也表现出某种专横的味道。他似乎知道,大概因为他希望一切都很公正,所以什么都不能违背他的意志。不过,他也象一切强有力的人一样,谈话和颜悦色,礼仪简单,本性善良。只是到了紧要关头,人变得铁面无情,决心坚不可摧,行动起来凶猛可怕时,上述一切优点大概都该消逝了。细心的观察家可以见到,他嘴角双唇相连的地方常常翘起,这表明他爱好嘲讽讥刺。

德-朗热公爵夫人完全懂得,征服这个人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临时代价。就在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去叫德-蒙特里沃先生,好把他介绍给她的那一小会工夫,她已经决定要让他成为自己的一个情夫,并且要将他放在所有他人之上,要他深深爱恋自己,并且要向他施展自己的全部风骚。这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纯属公爵夫人的任性而已。洛普-德-维加或者卡尔德隆,就是用这种材料写成了《花匠的狗》(剧中女主人公某伯爵夫人,极为高傲,虽内心爱上了自己的秘书却拒绝了他。秘书追求别人的,她又十分气愤)。希望这个男人不属于任何女人,却并没有设想自己要属于他。

德-朗热公爵夫人天生具有扮演卖弄风情角色所需的一切素质,她所受的教育又使这些素质更加尽善尽美。女人们羡慕她,男人们爱恋她,都有道理。能激发起爱情、能证明这爱情出于自然,能使爱情持久下去的一切,她一样也不缺少。她那种美貌,她的举止,她的言谈,她的姿态,相辅相成,构成一个整体,赋予她一种天然的风韵。在女人身上,这种天然的风韵似乎就是意识到自己的魔力。

她体态匀称,过分得意洋洋地分解自己的动作,这是唯一可以责备她的矫揉造作之处。从最细小的一个手势,到她语句的特殊结构,到她递送秋波时那种虚假的劲头,她身上一切都很和谐。她面部的主要特征是秀丽端庄,她那完全法国式的丰富表情也破坏不了这秀丽端庄。这种变幻不定的态度对男子具有极大的吸引力。看上去,她脱下胸衣和那套表演行头时,可能是最令人心醉的情妇。确实,在她富于豪情的大胆目光中,在她娇媚的嗓音中,在她言谈的风度中,都萌发着爱情的全部欢乐。她使人看到,她身上具有高等交际花的一切品质。她的宗教信仰无论怎样否认这一点,都无济于事。有谁在一次晚会上坐在她身边,定会感到她一会儿快乐,一会儿忧郁,那快乐和忧郁却一点不象是装出来的。

她会随心所欲地作出笑容可掬、轻蔑冷淡、放肆无礼或过分自信的样子。她似乎心地善良,事实也的确如此。处在她的地位上,没有任何事情迫使她自轻自贱去心怀恶意。有时,她交替地表现出不加提防而又老奸巨猾,先是温柔动人,后来又冷酷无情,令人心碎。不过,为了很好地将她描绘出来,难道不需要将女性的全部优缺点都集中起来么?总而言之,她希望自己怎样,就能怎样;她希望日已显得怎样,就能显得怎样。她稍嫌过长的面孔颇有优美动人之处,纤巧细腻,使人想起中世纪的女性面容。她的肤色苍白中略带粉红。可以说,她身上的一切都有过分娇嫩的缺点。

德-蒙特里沃先生十分愉快地让人将他介绍给德-朗热公爵夫人。趣昧高雅可使人避免俗套。德-朗热公爵夫人按照这种人的习惯接待他,既没有向他提出一人串问题,也没有向他说一大堆恭维话,而是表现出颇含敬意的风雅。这种态度往往使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感到高兴,因为在男子身上,出类拔萃就意味着有些直觉,能猜度到女人一切情感方面的东西。她表现出某种好奇,是通过眼神;她进行恭维,是通过她的举止;她施展出那种以温言款语取悦于人的本领,这一套她较之任何人都表演得更加高明。不过她的全部谈话,在某种程度上,只是信的正文。大概还有一个“又及”,用以道明主要思想。他们聊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在这过程中,只有语气和微笑赋予字眼以一定意义。

谈了半小时以后,德-蒙特里沃先生露出想悄悄告辞的意思,公爵夫人作了一个意义明显的手势,表示挽留。

“先生,”她对他说道,“能与您稍谈片刻,我十分高兴。不知您是否也有些好感,使我敢于邀请您光临寒舍。我担心这样侵占您的时间,是否过于自私。如果我有幸使您乐于这样做,每天晚上十点以前,我都可以接待您。”

讲这几句话时,语气是那样娇媚,德-蒙特里沃不由自主地接受了邀请。当他又投身于与女客保持一定距离的男客群中的时候,好几位朋友都为德-朗热公爵夫人对他表示如此非同寻常的欢迎,而半开玩笑、半正经地向他祝贺。这一艰难而著名于世的征服,肯定已经完成,而光荣是属于近卫军炮兵的。巴黎的沙龙中,人们特别喜欢消遣取乐,冷嘲热讽从来不能持久,所以每个人都急急忙忙取其精华。这一题材,一旦被采用,在巴黎的某沙龙中,会激起多少善意或恶意的戏言,那是不难想象的。

这些无聊透顶的事,使将军无意中十分得意。从他所在的位置上,许许多多朦朦胧胧的念头将他的视线吸引到公爵夫人身上。他情不自禁地暗暗承认,在以其美貌诱惑过他视觉的所有女子当中,没有哪一个比得上她;法国最丰富的想象力之期望于一个情妇的美德、缺陷和优美和谐,在哪一个女人身上也不曾表现得如此完美。一个男子,不论命运将他置于何种地位,当他在自己梦寐以求的女子身上,遇到了品德、容貌、社会地位三方面的完美统一,从她身上可以看到自己完全如愿以偿的时候,有谁不曾在心灵上感受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喜悦呢?即使这不是爱情的根由,这种幻想的完美,毫无疑问也是情感的伟大原动力之一。上一世纪的一位精深的伦理学家曾说过,没有虚荣,爱情便是一个正在康复的病人(这是尚福尔的名言,原文是这样的:从爱情中将自尊心拿掉,实在剩不下什么东西;一旦去掉虚荣心,那就是一个身体软弱、步履艰难的正在康复的病人)。

当然,无论对男子也好,女子也好,自己爱的人高超出众的地方,便是我们快乐的源泉。确信我们的自尊心永远不会为所爱的人儿感到痛苦;他(或她)心灵高尚,永远不会被轻蔑的一瞥留下伤痕;相当富有,其富丽堂皇的程度,甚至可与昙花一现的财阀相匹敌;才思敏捷,从来不会被狡猾的戏言所羞辱;风流俊美,可与全体同性的人相媲美。即使不说这就是一切,难道这不也是极其重要的么?这些考虑,一个男子一眨眼的工夫就能完成。然而,如果有一个女子,在将这一切优点启示给他的同时,又在初恋的前景中,向他展示出变幻无穷的娇媚情趣,天真无邪的灵魂所具有的质朴纯洁,卖弄风情女子衣着的千百褶痕,情爱的各种风险,这难道不会使最冷漠的男子动心么?

下面我们说说此刻德-蒙特里沃先生在女人问题上处于什么样的境地,他的生活经历在某种程度上又使这件事情必然具有千奇百怪之处。他年纪轻轻便卷入法国战争的狂飙,一直转战沙场。他对女人的了解,与从一家旅馆奔到另一家旅馆的来去匆匆的游客对一个国家的了解相差无几。说不定要他谈谈自己的生活,他说出来的东西,与年已八十的伏尔泰对自己生活之所见会完全相同,而且还没有三十七桩蠢事需要自责呢!可是他年龄这么大了,在爱情方面却完全是一个新手,相当于一个刚刚偷偷读了《福勃拉》的青年。对女人,他无所不晓;但是对于爱情,他毫无所知。情感上的童贞状态,自然使他产生全新的向往之情。

正象蒙特里沃先生完全卷入战争的进程及他生活中的重大事件一般,有的男子,由于生活贫困或野心勃勃,或者由于热爱艺术或科学,不得不投入紧张的工作之中,完全为工作所占据。他们也体验过这种不同寻常的心境,但很少有人公开承认。在巴黎,大概每个男子都恋爱过。哪个女人都不要的男人,没有一个女人愿意要。由于害怕让人当成傻瓜,在法国便产生了普遍的自命不凡、爱说大话、谎话连篇的现象。在这个国度里,人家如果将你当成傻瓜笨蛋,那你肯定不是本国人。

此刻,一股强烈的向往之情——在荒漠的炎热之中更加滋长的向往——和内心冲动,完全控制了德-象特里沃。这种内心冲动激越沸腾的滋味,他迄今尚未体验过。这位身体健壮而又性情暴躁的男子,终于抑制住了自己激动的心情。可是,他一面跟人聊着无关紧要的事情,一面魂飞体外,发誓要占有这个女子。只有通过这个意念,他才能进入爱情。他的向往变成了阿拉伯式的誓言。他曾经和阿拉伯人一起生活过,对他们来说,一个誓言就是他们与自己命运之间订立的一种契约。他们把为之奉献这一誓言的事业成功与否,看得比自己的命运还重,甚至把死亡也只当作是为事业成功而增加的一种手段。

一个年轻小伙子可能内心会这样想:“我多么想让德-朗热公爵夫人作我的情妇!”另一个年轻人可能会这样想:“哪个家伙让德-朗热公爵夫人爱上了,可够走运的!”而将军心里却在想:“我一定要让德-朗热夫人作我的情妇!”当一个从未将感情给过人的男子,将爱情视若宗教,产生了类似的想法的时候,他真是不知道自己的进了什么样的地狱啊!

德-蒙特里沃先生突然从沙龙中溜走,回到家中,情爱初来的狂热,首次激烈发作,吞噬着他的心。一位已到中年的男子,如果还保持着孩童时代的信仰、幻想、直率和热情,他的第一个动作,便是伸出手去将他希望得到的东西抓在手中。后来,当他猜度到自己与那个东西之间的距离几乎是无法逾越的时候,他也会象孩童那样,突然感到惊异或焦躁不安。这种情绪使他意识到所企望的东西的价值,他会全身发抖或痛哭流涕。阿尔芒-德-蒙特里沃经过震撼心灵的最动荡不安的思考,第二天,便处于肉欲的桎梏之下。真正的爱情集中在肉欲上压迫着他。前一日他对待这位女子还如此具有骑士风度,第二天,她却变成了最神圣、最可畏的权势。

从此,她成了他的世界和生命。只要忆起她使他感受到的最轻微的激动,他以往感受过的最大的欢乐、最剧烈的痛苦便黯然失色。最迅雷不及掩耳的革命,只会触犯物质利益;而激情则会使人的情感来个天翻地覆。所以,对于在生活中将情感看得重于利害的人,对于灵魂与鲜血多于理智和淋巴的人,真正的爱情会使他的生活发生完全彻底的变化。阿尔芒-德-蒙特里沃一念之差,便将他整个过去的生活一笔勾销了。他象儿童一般,内心自问了二十次:“我去呢?还是不去?”

后来,他穿戴整齐,晚上八点左右来到德-朗热公馆,并被带到女主人身边、这不是一般的女人,而是他前一天看见的偶像,在一片灯火辉煌之中,她如同身披轻纱、缀满花边的少女,艳如桃李,洁白无瑕。他兴冲冲地来到这里,为的是向她表白自己的爱情,仿佛在战场上要打响第一炮一般。可怜的小学生!他看见,那飘飘欲仙的女精灵身裹一件棕色开司米浴衣,衣上的皱褶及饰带都极为精巧,懒洋洋地躺在长沙发上。小客厅内光线昏暗。德-朗热夫人见他来到,甚至没有站起身来。她只有头部露在外面,头发虽然拢在纱巾里,却乱蓬蓬的。她作了一个手势,请蒙特里沃坐下。客厅中只燃着一支蜡烛,放在离她很远的地方。颤动的微弱烛光使客厅显得半明半暗。昏暗中,德-蒙特里沃眼里,作手势的那只手雪白雪白,如同大理石一般。她用与光线同样柔和的声音说道:

“若不是您,侯爵先生,若是我可以不讲客气的一位朋友,或者是我不大感兴趣的无关紧要的人,我真要谢客了。您看,我不舒服得很呢!”

阿尔芒自忖道:“我得立刻就走。”

“不过,”她接着说道,一面向他瞟了一眼。那火热的目光,天真的军人还以为是因为她在发烧,“您这么热情来访,我真是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不知道是否由于预感到您即将光临,这一阵儿,我觉得头已经不那么昏昏沉沉了。”

“那我可以留下了,”蒙特里沃对她说道。

“啊,若是看见您走了,我不知道该多不高兴呢!今天早晨我心里还想,我大概没给您留下任何印象,您大概把我的邀请当成是随随便便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了。这一类的话,从巴黎女子口中道出,那是不胜枚举的。所以您不讲情义,我事先就原谅您了。我们这个区在交友问题上多么具有排他性,一位来自荒漠的人倒不一定知道呢!”

这字字珠玑,半低声细语般地道出,一颗颗滚落下来,仿佛凝聚着令其发出声响的快乐感情。公爵夫人企图充分利用她的偏头痛大捞一把,她的投机生意果然大大成功。这个女人假装疼痛难忍,可怜的军人倒真地为此心痛不止。正如克里庸听人讲述耶稣基督时的激情一样,他已经准备拔剑出鞘杀死“昏昏沉沉”了。唉!人家病着,怎么敢启齿谈起她激起的爱情呢?阿尔芒此时已经明白,他这么急匆匆地要将自己的感情击中如此出类拔萃的一个女人,是多么可笑。仅从一个想法上,他便理解了情感的全部微妙之处和心灵的需求。爱,难道不就是要学会辩护、乞讨、等待么?已经感受到的爱情,难道不应当加以表明么?

他突然发现自己舌头发硬,不听使唤。贵族城区的习俗,偏头痛的威严,真正爱情的羞涩,都将他的舌头冻僵。然而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遮掩他的目光。他的眼神闪射出荒漠的火热和无垠。这是如豹子双眼一般镇静的眼睛,眼睑很少低垂下来。这专注的目光使她沐浴在阳光和爱情之中,她非常喜欢。

“公爵夫人,”他答道,“您的好意我十分感激,我真怕表达不尽。此刻,我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有能力消除您的病痛。”

“对不起,我要把这个拿开,我热死了,”她说道,作出一个十分优雅的动作,扔掉了盖脚的小垫,清清楚楚地露出自己的双足。

“夫人,在亚洲,您这双纤足恐怕要值一万西昆(古代威尼斯金币)呢!”

“游客的恭维,”她微微一笑,说道。

这个机灵人故意寻开心,使粗鲁的蒙特里沃突然陷入一场谈话之中。他净说假话,要么是老生常谈和毫无意义的话。用军事术语来说,他调兵遣将,不遗余力,仿佛当年查理大公被拿破仑死死缠住时用兵的情形。她从这位情场新手口里逼出的大量假话中,窥见了这开始萌发的激情已到了何种程度,狡黠地以此为乐。她踏着碎步将他引进错综复杂的迷宫中,打算把他扔在迷宫中,无地自容。于是她开始嘲弄这位男子,却又乐于使他忘记时间。

一般来说,首次拜访无非是恭维客套,话一完拜访也就结束。偏偏阿尔芒又不会。当她坐起身来,将原来包在头上的纱巾围在脖子上,支起双肘,声称她已经痊愈,这应该归功于他,并且拉铃叫人点起小客厅的全部蜡烛时,这位著名的旅行家在小客厅中已经呆了一小时,谈天说地,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感到自己无非是这个女人玩弄的一个工具。继刚才的巍然不动之后,现在接着来的是最妩媚的动作。她向德-蒙特里沃克生转过身来,答复刚从他那里挖出来的心里话,似乎那使她大感兴趣。

她说道:“您极力要我认为您从来没有恋爱过,这真是想拿我开心。这确是男人们对我们的奢望。我们相信他们的话,纯粹是出于礼貌而已!在这个问题上,难道我们不是通过自己的经历,学会了应该相信什么吗?哪儿有什么一辈子从来没有一次陷入情网的男人?你们喜欢欺骗我们,我们这些可怜的傻瓜,也就听凭你们这样做。因为你们的欺骗仍不失为对我们情感高尚所表示的敬意,我们的情感可是纯洁无瑕的。”

道出这最后一句时,语气里充满了高傲和自豪,顿时使这位情场新手成了弹入深渊之底的泥丸,而公爵夫人则成了一位天使,重又向她特有的天际飞去。

“见鬼!”阿尔芒-德-蒙特里沃内心高叫道,“要向这个桀骜不驯的女人说我爱她,得怎样下手呢?”

其实他已经说了二十次,或者更正确地说,公爵夫人从他的目光中已经看出了二十次。她看出来,这个真正大男子的激情,可供她消遣娱乐,可向她毫无乐趣的生活中注入一些乐趣。于是她已经准备在自己周围极其巧妙地筑起一定数量的堡垒,一定要他将这些堡垒一一拿下,才能允许他进入自己心中。蒙特里沃成了她任意耍弄的玩物,他要一面跳跃着跨过一个接一个的障碍,一面又要保持稳定,正如遭受顽童折磨的小虫,从这个指头跳到那个指头上,以为是在前进,实际上那狡猾的狠心人不过让它呆在老地方面已。公爵夫人也看出,这个性格刚强的人并没有说假话,这使她感到难以形容的幸福。阿尔芒确实从未恋爱过。他对自己很不满意,对她更不满意,于是要告辞。见他那赌气的神情,她心花怒放。她知道,用一个字,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便可以让那神情烟消云散。

“您明天晚上来么?”她对他说道,“我要去参加舞会,我等您等到十点。”

第二天,蒙特里沃大半天时间都坐在书房的窗旁,抽掉了计其数的雪茄,以消磨时光,这样总算熬到了更衣和到德-朗热公馆去的时间。了解这位男子伟大价值的人,见他变得如此渺小,如此战战兢兢,得知这位思想活动范围可以囊括几个世界的人,现在的思想却缩小到一个娇小情妇小客厅的比例上,一定觉得他怪可怜的。他本人也已经感到,这幸福太有失自己的尊严,所以为了挽救自己的一生,他是绝不会将自己的爱情向任何知心朋友倾诉的。当一个人堕入情网,占据他的羞耻之心中,难道不总是有些羞愧么?难道不正是他低声下气,才造成了女人的趾高气扬么?总之,难道不正是一系列诸如此类的原因,女人们不能理解,使她们几乎毫无例外地总是首先将他们之间爱情的秘密透露出去么?大概她们对爱情的神秘已经厌倦了。

“先生,”随身男仆说道,“公爵夫人暂不见客。她正在更衣,请您在此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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