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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你们也会有我所要描述的感觉。有时候,我穿过伊斯坦布尔蜿蜒无尽的巷子,当我在食堂挖起一勺肉末炖西葫芦放进嘴里,或当我眯眼细看芦苇样式边缘饰画中的弯曲设计时,感觉自己仿佛以前曾经经历过这一刻。换句话说,当我踏雪走在街上时,会忍不住地想说,以前我也是这样踏着雪在街上走的。
我所要叙述的惊人事件发生在我们大家都知道的现在,同时也好像发生在过去。那时是傍晚,夜幕正在降临,零零星星地飘着雪花,我朝姨父大人居住的街道走去。
不同于其他夜晚,今天我来此,心里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的,也很坚决。过去别的夜里,当我的腿带我来这里时,我总满脑子地想着其他一些杂事:想着帖木儿时代封面画着太阳图饰但未镀金的赫拉特书籍;想着我第一次是如何告诉母亲我单靠一本书就赚了七百银币;想着自己犯的罪孽和愚蠢的行为。然而,这一次,我知道并想着自己该做什么而来到了这里。
当我准备敲门时我还害怕没有人会给我开门,谁知那巨大的庭院大门却应手而开了,我再次明白安是与我站在一边的。以前来此为姨父大人的精美书本画新插图的那些夜里我经常走过的那条亮晃晃的石头路上空无一人。右边的水旁放着水桶,上头有一只看起来浑然不觉寒冷的麻雀;稍远处有一个炉子,不知为何这么晚了还没点燃;左边,是专为来客们拴马的马厩:一切还都是老样子。我从马厩旁一扇没上锁的门里走了进去,在木楼梯上啪啪地走着,一面咳嗽一面向上走去。
我的咳嗽声没有引出任何回应。在门厅的入口处,我脱下了泥泞的鞋子,放在其他整齐排列的鞋子旁,发出的声响也没有引起任何的回应。每次我来这儿的时候,都会把一双绿色的秀鞋当成是谢库瑞的,然此时却没有找到,因而想到屋里可能没有人。
我走进了右边第一个房间,这里我想应该是谢库瑞与孩子们相拥而睡的地方。我摸了摸床和床褥,打开边上的一个箱子,拉开一个衣柜的轻巧薄门看了看。当我想到房里淡淡的杏仁香必定来自谢库瑞的肌肤时,一个塞在柜子顶部的枕头,掉落在我愚昧的脑袋上,接着打翻了黄铜水壶和杯子。听见这一声响,我们可以想像到房间里是多么的漆黑一片。我感到这里很冷。
“哈莉叶?”姨父大人在里屋喊道,“谢库瑞?是你们哪一个?”
我迅速离开房间,斜穿过门厅,进蓝门的房间。今年一整个冬天,我就是在这里与姨父大人一起为他的书工作。
“是我,姨父大人。”我说,“我。”
“你是哪一位?”
刹那间,我明白了,奥斯曼大师在我们小时候给我们起的这些别号,只是被姨父大人用来悄悄地嘲弄我们。我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念出了我的全名,包括父亲的名号、我的出生地,并冠以“您可怜罪恶的仆人”这一称谓,就像一位高傲的书法家,在一本绘制精美的手抄本末页签上题记时所做的那样。
“啊?”他说,然后又补充,“啊!”
就像我小时候在叙利亚传说中听过的那个遇见死亡的老人一样,姨父大人陷入了短暂而永恒的沉默。
如果你们之中有人因为我刚才提及“死亡”而相信我就是为了做这种事而来的话,那他就彻底误解了所读的这本书。有这种计谋的人会敲门吗?会脱下他的鞋子吗?会连刀子都不带就来吗?
“哦,是你来了。”他说,如同传说当中的老人。但接着他换上了一种截然不同的语气:“欢迎你,我的孩子。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天已经变得很黑了。微弱的光线渗入用浸了蜂蜡的布糊起的窄窗——春天时取下这块布,将能看见一棵石榴树和一棵梧桐树——勾勒出屋内物品的轮廓,这种微弱的光线是中国画家所喜欢的。姨父大人一如往常,坐在一张低矮的折叠阅读桌前,光线落在他的左侧,我看不清楚他的脸。我极尽所能试图捕捉我们之曾有的亲密,过去,在烛光下,在这些画刷、墨水瓶、画笔和研光板之间,我们曾一起画画,一起谈论画作。我不确定是因为疏离感,还是因为羞于直截了当地向他说出自己怀疑画画时犯了罪孽、并且怀疑这些罪孽已被宗教狂们所知晓,那一刻我决定讲一个故事来说出自己的烦恼。
你们或许也听说过伊斯法罕的画家谢赫·穆默的故事。无论是在色彩的选择上,还是在书页的排序上,或是人物、动物和面孔的描绘方面,没有一个画家能够超越他,他能在画中加进我们只有在诗中才能见到的激情,还能在画中加进我们只有在几中才能见到的一种神秘逻辑。他年纪轻轻就已达到了绘画大师的地位,其后的整整三十年中,无论是在选取题材方面,还是在创新方面,或是在风格方面,他都是那一时代最为有胆识的细密画家。是他用高超的技巧均衡地把由蒙古人传到们这里的中国水墨画中恐怖的恶魔、长角的妖怪、有着大睾丸的马匹、半人半兽的怪物、巨人、精灵和恶魔般的东西加进了细腻的赫拉特风格绘画;是他首先对来自于葡萄牙和佛兰芒商船的肖像画感兴趣并受到了影响;是他从远溯至成吉汗时代的残破旧书中重新挖掘出了被遗忘的古代技法;是他勇敢地领先于众人,画出了亚历山大偷窥裸体的佳丽在女人上游泳、席琳在月光下沐浴等令人阴茎勃起的题材;是他画出了我们荣的先知乘着飞马布拉克、国王们搔着痒、野狗交媾、教长们喝醉了酒的图画,并让整个绘画界都接受了这些形象。所有这一切,都是在他偷偷地或是公开地纵情饮酒并吸食鸦片度过的三十年中勤奋而富有激情地做出来的。然而晚年时,他却成了一位虔诚老的弟子,在短短的时间内,彻彻底底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得出结论,认为自己前三十年间所画的每张图画,都是污秽而渎神的。他不仅弃它们,甚至将自己生命中剩下的三十年,投身于走访各个宫殿、各个城市,寻遍各个苏丹和君王的图书馆及藏宝室,只为了搜寻并销毁他所画的所有手抄本。不管在哪个国王的图书馆,只要发现一张自己昔日创作的绘画,他或是软磨硬泡、想方设法要毁掉它,或是趁人不注意时撕掉他所画的书页,或是逮住机会往画上泼水破坏它。我叙述这个故事作为例子,想要说明一位细密画家在艺术的召唤若不明智地抛弃自己的信仰,将会承受极大的痛苦。因此请大家不要忘记谢赫·穆罕默德焚毁了阿巴斯·密尔萨王子位于加兹温的庞大图书馆,只是因为里头收藏了千百本他画的书籍,多到他无法一一加以挑拣。这位极度痛苦而后悔的画家,最后在那场惨烈的大火中被活活地烧死,对此,我仿佛自己亲身经历过一般夸张地予以了描述。
“你害怕吗,我的孩子?”姨父大人慈祥地对我说,“你怕我们画的图画吗?”
此时房里一片漆黑,我看不见,但却猜想出他说话时是面带着微笑的。
“我们的书已经不是秘密。”我回答,“或许这不重要。但各种谣言正在盛传。有人说我们偷偷摸摸地犯下了亵渎罪。有说,我们在这里制作的书,并不是苏丹陛下想要的,并不是苏丹陛下所期望的,而是一本我们所想要的书,甚至是一本嘲讽苏丹的书,是一本不信神、不信教的书,是一本模仿异教徒大师们的书。还有人说它甚至把撒旦也描绘成了可爱的形象。他们说我们以街上一条肮脏野狗的目光来看世界,用远景画法把一只马蝇和一座清真寺画得几乎同样大小——借口说清真寺是远景——以此亵渎了我们的宗教,嘲笑了前往清真寺参加祷告的穆斯林。晚上想着这些我就辗转难眠。”
“画儿是我们一起画的,”姨父大人说,“不要说是我们做了这些事情,难道我们想过这种念头吗?”
“一点也没有。”我更进一步地说,“但是无论如何人们是听说了,他们说有一张最后的图画上面不是隐晦地表达了不信神,而是公开地侮辱了我们的宗教。”
“你自己也见过最后一幅图画。”
“不,我只是依照您的要求,在一张大纸的各个角落里画出了您想要的图画。那张纸,想必将来是一张双页的图。”我小心而又坚决地说,希望能取悦姨父大人,“但我从没见过完成的图画如果见过整幅画,我便能问心无愧地否认所有的恶言中伤。”
“你为什么会感到罪恶?”他问,“是什么在啃噬着你的灵魂?是谁让你怀疑起了自己?”
“……担忧自己花几个月欢乐地绘画一本书之后,却发现污蔑了自己所认为神圣的信仰……活着的时候就承受地狱的折磨……只要能让我看见最后一画的全貌。”
“你所有的烦恼就是这吗?”他说,“你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这吗?”
突然一阵恐慌袭来。难道他在想着某件可恶的事情吗,比如说我就是杀死倒霉鬼高雅先生的凶手?
“希望推翻苏丹陛下的王位让王子来继承的那些人,”我说,“也开始这种中伤,散布谣言说是苏丹在暗中赞助这本书。”
“有多少人真的相信?”他疲倦而厌烦地问,“每位传道士,只要稍有抱负,多少受到众一点喜爱而得意忘形,就会开始宣扬说宗教就要被抛弃了。这是确保他生计的最可靠的方法。”
难道他以为我来这里纯粹只是向他通报这一传言吗?
“可怜的高雅先生,愿真主赐他灵魂安息。”我声音颤抖地说:“是我们杀了他,因为他见到了完整的那所谓的最后一幅画,确信它诽谤了我们的信仰。一位我认识的宫廷画坊部门总管告诉了我这些。你也知道学徒们和助手们是什么样,人人都在议论着这件事。”
沿着这一逻辑,我愈发激昂,继续讲了很久。我不知道我说的话中有些是自己说的,有哪是做掉了那恶毒中伤者之后因为恐惧而编造出来的,又有哪些是我即兴发挥的。我期待在我说了那么多话之后,姨父大人会拿出那幅双页的图给我看,让我安心。他为什么不明白,只有这样,我才能从深陷罪孽的猜忌中解脱出来?
为了使他产生动摇,我鼓起勇气问道:“一个人有没有可能不自觉地画亵渎宗教的画来?”
他没有回答而是微妙优雅地比了一个手势,仿佛警告我房里有个熟睡的婴儿。我安静了下来。“太黑了,”他轻声说,“我们把这蜡烛点上吧。”
用房间里取暖的热炭盆点亮蜡烛后,我看到他脸流露出了一抹我不熟悉的骄傲表情,这让我感到相当不悦。或者,那是怜悯的神情?他已经想通一切了吗?他是否认为我就是那个卑的凶手,还是他对我感到害怕?我只记得自己的思绪陡然奔腾出我的掌控,留下我呆地跟踪着那一刻我所想的,就好像是在跟踪别人脑中的思想似的。比如说,我脚下的地毯:某个角落有个狼型的图案,但为什么以前我不曾注意到?
“所有大汗、沙皇和苏丹对于绘画、插图及精书籍的热爱,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姨父大人说,“最初他们大胆、友善而好奇。看到别人有画,为了自己的声望,他们就也想要。在这一阶段,他们会学一东西。到了第二个阶段,他们就开始按照自己的兴趣请人制作他们想要的书。由于已经学会了从内心去喜欢欣赏图画,他们就有了威望,同时也有了书本,这些书本可以在他们死后确保他们在世界上的名声得到流传。然而,在他们生命的迟暮之秋,就再也没有一个苏丹会关心是否在这个世上流芳千古了。这个世上的流芳千古,我的理解是被我们的子孙后代所记忆。事实上,热爱细密画的统治者们,早已通过他们委托我制作的手抄本、通过他们让加进去的名字、通过那些载有他们历史的书籍达到了不朽。当他们老了的时候,他们就想要在另一个世界得到一个好的地位。而他们每一个人都会立刻得出这么一个结论,认为绘画阻碍了他们的这一目的。我感到最为不安与惧怕的便是这一点。塔赫玛斯普君王,身为一细密大师,在自己的画坊里度过了自己的青春,临死前却关闭了他富丽堂皇的画室,把他的那些天赋奇才的画家们赶出了大布里士,销毁了他叫人制作的书本,并堕入了无止境的悔恨之中。为什么他们全都相信绘画将对他们关闭天堂之门?”
“你很清楚为什么!为他们记得我们先知的警告,审判日来临时,安拉将给予画家们最严厉的惩罚。”
“不是画家,”姨父大人说,“是美术家。这是一条圣训,是布哈里的。”
“审判日那一天,会让美术家们把他们创造的形象活生生地呈现,”我小心翼翼地说,“但他们却什么也办不到,因而将遭受地狱的折磨。别忘了,在《古兰经》里,‘创造者’是安拉的属性之一。只有安拉才能创造,只有他才能无中生有,只有他才能给无生命者赋予生命。谁都别妄想与他比试。画家们试图做出他所做的事,妄想像他一样成为一个创造者,这是最大的罪孽。”
我语气强硬地说出了这番话,好像我也是在指责他似的。他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
“你认为我们在做这样的事?”
“从不。”我说着微笑了起来,“然而,当高雅先生,愿他安息,见到了最后一幅画之后,他开始作此臆测。他说,采用透视科学和威尼斯大师的技法,纯粹是撒旦的诱惑。在最后一幅画中,我们用法兰克技巧画了一张人类的脸,让观者以为它是真实的而非图画。这张肖像有如此强大的力量,能迫使人们从内心里产生一种想要对着画跪拜的想法,就像在教堂里那样。他还说,这是魔鬼的诱惑,它不仅因为把图画的透视点从真主的着眼点下移到了一条野狗的着眼点,更因为使用法兰克大师的技法,我们所知道的一切、我们的技巧和异教徒的技巧与方式混杂在一起。这么做,将使我们失去我们的纯正,将使我们沦为他们的奴隶。”
“没有任何事物是纯正的。”姨父大人说,“什么时候在插画中、在图画中创造出了神奇,什么时候在画坊里出现了一种令我欣喜得热泪盈眶、感动得背脊发冷的美妙?我就知道:两种之前从未接触的风格,在此融合,创造出了一种新的神奇。毕萨德与波斯的灿烂绘画,要功于阿拉伯绘画艺术与蒙古—中国绘画艺术的结合。塔赫玛斯普君王最优秀的画作,糅合了波斯的风格与土库曼的细腻。现今,人们一直在谈论着印度阿克巴汗的画坊,那是因为他鼓励他的细密画家们接纳法兰克大师的风格。真主统领东方和西方,愿真主保佑我们远离正统者和纯粹者的想法吧。”
烛光下他的脸显得有多么地柔和而明亮,投射在墙上的影子,就有多么地黑暗而恐怖。尽管我认为他的话合理而无可辩驳,但我就是不相信他。我猜他在怀疑我,因此,我也愈来愈怀疑他。我觉他偶尔竖耳倾听楼下的庭院大门,希望某个人会来解救他摆脱我。
“你告诉我说,伊斯法罕的谢赫·穆罕默德大师因为里面收藏有他自己都不受的画作而烧毁了庞大的图书馆,以及他因为心上的痛苦而烧死了自己。”他说,“我也来告诉你这个传说中你不知道的另一个故事。确实,画家在生命的最后三十年中搜寻了自己的作品,然而,在搜索的过程中,他发现,许多书本中的图更多的是受他启发画出的模拟作品,而非他的原作。往后几年中,他看到,自己所摒弃的绘画,已被两代画家采纳为典范,他们已经把他的画铭刻于心,或者更确切地说,已经把它们融入了他们的魂之中。当谢赫·穆罕默德找出自己的图画并将之销毁时,却发现在数不尽的书本中,轻细密画家们崇拜地进行了复制,用它们画别的故事,使得它们散布到世界各地,家喻户晓。长久以来,在饱读群书、遍览群画之后,我们渐渐明白:一位伟大的画家不仅会用自己的经典画作影响我们,最终还会改变我们的心灵视野。一旦一位细密家的艺术美学如此深入我们的灵魂,那它便会成为全世界的美感准则。伊斯法罕大师人生的晚年,虽然烧了自己的绘画,却目睹自己的作品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蓬勃茂盛;他更进一步地明白了如今每个人都用他以前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任何东西,若不同于他年轻时所画的样子,如今都被视为丑陋。”
压抑不住内心翻涌的崇拜及想取悦姨父大人的愿望,我跪倒在他膝前。我亲他的手,泪水盈眶,感觉自己把灵魂里始终为奥斯曼大师保留的位置让给了他。
“一位细密画家,”姨父大人用自负的口吻说,“是依循自己的良知、遵从他信仰教条来创作艺术的,他不会害怕任何东西。他丝毫不在乎他的敌人、宗教狂热分子和那些嫉妒他的人会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