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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人们将称我为凶手(3)


他用空出来的手拿出金针,递给了我。我把它塞进腰带。我狠狠盯着他羔羊般的眼睛。

“我 很同情美丽的谢库瑞,因为她别无选择,最终只能嫁给了你。”我说,如果我没有被迫杀死高雅先生,拯救你们家免于毁灭,她早已嫁给我,而且会过着幸福快乐的 生活。的确,我最透彻了解她父亲告诉我们的法兰克画家们的故事。因此,现在仔细听我想对你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们这些想靠技艺和严为生的细密画师,而今在 伊斯坦布尔已经没有容身之处了。没错,我终于明白了这一点。就算我们遵循已故姨父和苏丹陛下的旨意,降低身份去模仿法兰克大师,也会缩手缩脚,不只是因为 有艾尔祖鲁姆教徒或高雅先生这些人的阻挠,更是因为我们内心不可避免的怯懦,得我们无法走到最后。就算顺从魔鬼左右,坚持下去,弃绝过去所有的传统,企图 追求个人的风格和法兰克的特色,一切仍是白费力气,我们终究会失败——正如我费尽毕生能力和知识,还是画不出一幅完美的自画像。这幅甚至一点也不像我粗糙 自画像,告诉我一件我们都心知肚明但始终不愿承认的事实:法兰克人的娴熟技巧需要经过好几世纪的磨炼。即使姨父大人的书完成了,送到威尼斯画师手中,他们 看了一定会轻蔑地冷笑,而威尼斯总督也将附和他们的奚落——别无其他。他们会嘲讽奥斯曼人放弃了身为奥斯曼人,并且从此不会再害怕我们。如果我们能继续依 循前辈大师的道路,该有多好!可是没有人想要,高贵的苏丹陛下不要,黑先生也不要——忧郁的他渴望有一张宝贝谢库瑞的肖像。那么,你们就坐在这儿,花上个 几百年来模仿法兰克人!在你们的赝品画上骄傲地签下自己的名字。赫拉特的前辈大师试图描绘真主眼中的世界,为了隐藏个人的身份,他们从不签名。相反的,你 们了隐藏自己的没有个人特色,不得不在画上签名。然而,有另一条出路。你们大概都接到征召了,只不过一直瞒着我:印度的苏丹阿克巴,最近正以重金礼聘全世 界最优秀的细密画家,美言劝诱他们投效他的宫殿。很显然,庆贺伊斯兰历第一千年的纪念手抄本,将不是在伊斯坦布尔编纂,而会在阿格拉的画坊里由我来完 成。”

“一位艺术家非得先杀过人,才可能像你一样高高在上吗?”鹳鸟问。

“不,他只需要最具天赋和才华就够了。”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远处,一只骄傲的小公鸡啼了两声。我收拾好我的包裹、金箔、标准型手册,把我的插画放入卷宗夹。我心想或许可以用抵住黑喉咙的匕首,一个一个地杀死他们,然而,我现在却更加爱我的童年伙伴——包括拿帽针刺入我眼的鹳鸟。

蝴蝶站起身,我朝他叱喝一,吓得他跌坐了回去从这一点我确信自己能安全逃离修道院后,我快步走向大门。跨出大门前,我急躁地吐出准备好的临别箴言:

“如今我逃离伊斯坦布尔,就好像当初伊本·沙奇尔在蒙古的占领下逃离巴格达。”

“若是这样,你应该前往西方而不是东方。”嫉的鹳鸟说。

“东方和方都是真主的。”我学已故的姨父用阿拉伯语说。

“但东方是东方,西方是西方。”黑说。

“细密画不该屈服于任何形式的支配。”蝴蝶说,“他应该画他认为心中想画的,无需担忧是东方还是西方。”

“完全正确,”我对挚爱的蝴蝶说,“我想吻你一下。”

我 才朝他跨出两步,尽忠职守的黑已经扑向了我。我的一只手里拿着装满衣服和金箔的布包,另一只手的胳膊下则夹着装有图画的卷宗。太过小心保护我的物品,以至 于我忽略保护自己。我眼睁睁地让他抓住了我拿着匕首的手臂。不过他也没那么好运,他被一张矮工作桌绊倒,陡然失平衡。结果他不但没能控制住我的手臂,反而 整个人倚着它才不致跌倒。我用尽全力踹他,咬他的手指,甩掉了他的手。他哀号着,怕我杀了他。接着,我一脚踩上他刚才抓住我的手,他痛得惨叫。我朝另外人 挥舞匕首,大吼:

“坐回原地去!”

他们坐在原地没有动。我把匕首的尖端戳进黑的鼻孔,仿效传说中凯伊卡夫斯的做法。当鲜血开始渗出时,他求饶的眼睛流下了痛苦的眼泪。

“现在告诉我,”我说,“我会失明吗?”

“根据传说,有些人的眼睛会凝结血块,有些人不会。如果安拉赞赏你的绘画成就,他就会赐予你辉煌的黑暗,带你到他的国度。若是如此,你所看见的将不再是这个丑陋的世界,而是他眼中的灿烂景色。如果他不赞赏你,则你将继像现在这样看见这个世界。”

“我将在印度发挥我真正的艺术成就。”我说,“给安拉评判的图画,我现在还没画出来。”

“你别抱太大的幻想以为自己能够摆脱法兰克风格的影响。”黑说,“你知不知道阿克巴汗鼓励他所有的艺术家在作品上签名?葡萄牙的耶稣会教士早已把法兰克的绘画和技法引进了那里,如今它们遍布各地。”

“一位坚持纯正的艺术家,总会有人需要,也一定能找到庇护。”我说。

“是啊,”鹳鸟说,“瞎了眼逃到不存在的国家。”

“为什么你一定要坚纯正?”黑说,“和我们一起留下来吧。”

“因为你们将毕尽余生仿效法兰克人,只希望借此取得个人风格。”我说,“但正是因为你们仿效法兰克人,所以永远不会有个人风格。”

“我们无能为力。”黑恬不知地说。

当然了,他惟一的快乐来源不是绘画成就,而是美丽的谢库瑞。我把染血的匕首从黑血流如注的鼻孔中抽出,对准他的头高高举起,像一个刽子手举刀准备砍下死刑犯的脑袋。

“只要我愿意,可以当砍断你的脖子。我说,这是显而见的事实,“但是为了谢库瑞的孩子和她的幸福,我也可以饶你一命。好好善待她,不准糟蹋或忽视她。向我保证!”

“我向你保证。”他说。

“我特此赐予你谢库瑞。”我说。

然而我的手臂却不听使唤,自顾自地行动,握紧匕首使劲朝黑砍下。

最 后那一瞬间,一方面因为黑动了,一方面我中途转向,匕首砍入了他的肩膀,而不是脖子。惊骇中,我望着我的手臂干下的好事。整支匕首插入黑的肉里,只露出了 刀柄。我拔出匕首,伤口顿时绽放一朵艳红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既羞惭又恐惧。但是,如果上船到了阿拉伯海后失明,我知道届时再也没有机会对任何一位细密画家 弟兄报仇。

鹳鸟害怕接下来轮到他,聪明逃进了漆黑的内室。我高举油灯追上去,但是马上感到胆怯又转身走了回来。最后,在向蝴蝶道别、离开他之前,我吻了。可惜弥漫在我们之间的浓稠血腥味,让我无法尽情吻他。不过,他看到了泪水我眼中滑落。

我离开修道院,留下一片死寂,穿插着黑的呻吟。我几乎是跑着逃离了泥泞湿滑的花园及黑暗的街巷。带我前往阿克巴汗画坊的大轮船,将在晨祷的召唤之后出航,必须及时赶到帆船码头,搭乘最后一艘驶往大轮船的小舟。我大步快跑,泪水从眼中奔流而下。

当 我像个贼一样穿越阿克萨拉依时,隐约可见地平线泛出了第一天光。我第一个行经的公共饮水池对面,在交错的小巷、窄道和墙壁间,是二十五年前第一天抵达伊斯 坦布尔时居住的石屋。透过微掩的庭院大门,我再度瞥见那口井,曾经有一个深夜,我差点在罪恶感的驱使下朝它纵身一跃,因为十一岁的我,居然尿湿了一位慷慨 好客的远亲为我铺设的床垫。等我来到贝亚泽,只见周围所有店铺全都肃然而立,迎接我和我泪湿的眼睛:钟表店(我时常拿坏了的时钟来这里修)、卖瓶瓶罐罐的 店(我从店里购买没有花纹的水晶灯、蛋奶杯和小瓶子,带回去在上面绘饰花草图案,再偷偷卖给富商),以及公共澡堂(因为它很便宜,人又很少,有一阵子我常 往那去)。

焦黑一片的咖啡馆废墟附近一个人都没有,美丽的谢库瑞和她的新丈夫——此时此刻他可能正在垂死挣扎——居住的房子 里也没有人。我衷心祝福他们幸福美满。自从双手染血后,这些日子每当我在街上游荡,伊斯坦布尔的每一条狗、一棵葱郁的树木、每一扇百叶窗、每一支黑烟囱、 每一个鬼魂,以及每一位辛苦、忧郁、早起赶到清真寺参加晨祷的人,瞪着我的眼神总是充满憎恶。然而,自从供出罪行,并决心抛弃这座惟一熟悉的城市后,他们 全都投给了我友善的目光。

经过贝亚泽特清真寺后,我站在海峡边望着金角湾:地平线上方逐渐亮了起来,但水色依旧深黑。两艘渔 船、卷起船帆的货船和一艘废弃的远洋帆船,在看不见的波浪中上下起伏,一再要求我不要离开。夺眶而出的泪水,是由于金针的刺痛吗?我告诉自己去梦想在印度 的未来,我的才华将创造出多么辉煌的作品,我将因此享受多么煌的生活!

我离开马路,穿过两座泥泞的花园,来到一间绿树围绕的 老旧石屋下。在我当学徒的时候,个星期二会来到这间屋子迎接奥斯曼大师,然后扛着他的包袱、卷宗、笔盒写字板,以两步的距离跟在他身后,一起前往画坊。这 里完全没变,除了院子里和路旁的梧桐树长高了许多,高大的树木带给房子和街道一股豪华、庄严及富庶的气质,让人回想起苏莱曼苏丹时期的时光。

由 于通往港口的路不远,在魔鬼的诱惑下,我满怀兴奋,忍不住想再看一眼让我度过二十五年岁月的画坊及它壮丽的拱廊。我沿着从前当学徒时跟随奥斯曼大师行走的 路径:走下春天时弥漫菩提花幽香的射街,经过大师买圆肉馅饼的面包店,爬上两旁排列着乞丐和温桲树及栗树的山坡,穿越百叶窗紧闭的新市场,走过大师每天早 上问候的理发师的门前,行经夏时卖艺人搭帐篷表演的空旷平地,走过气味难闻的单身汉公寓,钻过霉味湿重的拜占庭拱廊,经过易卜拉欣帕夏的宫殿和盘绕着三条 蛇的石柱(我画过它上百遍),以及我们每次都用不同的方法描绘的一棵梧桐树,进入竞技场,穿过栗树和桑树的绿阴,每天早晨,枝叶中总是挤满了扑翅乱飞、高 声啁啾的麻雀和喜鹊。

画坊的厚重大门紧闭。入口处或上方的拱顶回廊下,都见不到半个人影。房子旁边有几扇以百叶窗遮盖的小窗,以前我们当学徒的时候,每当工作得窒闷无聊,总会向窗外张望,盯着外头的树木发呆。然而我只来得及抬头瞥了一眼,就被人阻止住了。

他 的声音尖锐刺耳他说我手里那把染血的红宝石柄匕首是他的,是他的侄儿谢夫盖和他的母亲一起从他家里把它偷走的。他说,我手里的匕首清楚地证明了我是黑的同 党,昨天里闯入他家劫走了谢库瑞。这个傲慢、狂、声音尖锐的男人知道黑有一些画家朋友,知道他会来画坊。他挥舞着一把泛着奇异红光的闪亮长剑,暗示他有许 多恩怨必须跟我算账,无论它们究竟是什么。也许我本想告诉他这其中有误会,却看见了他脸上失控的愤怒。从他的脸上我可以看出,他会愤怒地一下子就挥剑把我 杀死。我多么想说:“求求你,住手。”

可是他已经出手了。

我甚至还来不及举起我的匕首,只来得及抬高了我拿着布包的那只手。

布包飞了出去。一气呵成,动作流畅而毫无窒碍。长剑首先砍断了我的手,接贯穿我的脖子,切下了我的脑袋。

我可怜的身体往前踉跄了两步,留下身后茫然困惑的我;我的手笨拙地挥舞着匕首;我孤零的身体往旁一歪,瘫倒在地;鲜血从脖子喷溅而出。我可怜的脚,浑然不觉有异,仍继续走动,像垂死马匹的腿无助地挣扎着。

我 的脑袋跌落在泥泞的地上,从这里,我看不到我的凶手,也看不到我的图画和塞满金箔的布包,我的心思仍紧抓住它们不放。它们都在我身后,朝向下坡的方向,在 通往永远抵达不了的海洋与帆船码头的那一边。我的头再也无法转过去看它们一眼,再也无法看一眼这个世界。我抛开了它们,任凭我的思绪带我离开。

被砍头前的一瞬间,我脑海中闪过的是:船即将驶离港口了。一个催促我快走的命令窜入了心里,就好像小时候母亲催我“快一点”一样。妈妈,我的脖子好痛,全都动弹不得。

也就是说,人们所谓的死亡就是这样啊!

不过我知道我还没死。我穿孔的瞳孔僵止不动,但透过张开的眼睛,我依旧可以看得很清楚。

从地面高度望出去的景象,令我着迷:马路微微往上倾斜延伸,画坊的墙壁、拱廊、屋顶、天空……一切就这样一一排列下去。

眼前的这一刻似乎永无止境,我现观看竟成为了一种记忆。这时,我想起了以前接连好几个小时凝视一幅美丽图画时内心的想法:如果凝视得够久,你的心灵会融入画中的时间。

所有的岁月全都凝结在了当下这一刻。

仿佛将不会有人来打扰我,等我的思想褪去之后,污泥当中的我的头颅将继续凝视这片引人愁思的斜坡、石墙、咫尺天的桑树与栗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这永无止境的等待突然间不再令人向往,反而变得极端痛苦而冗长,我只渴望能够离开这一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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