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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在剜刀的秘岛,漫长的夏日结束了。到了午夜,只有一点微光,连最高的山头都隐在阴影里。很快,夜晚越来越长。白昼与黑夜交战,黑夜一步步取胜。山谷里生长的羽树变成了秋天的颜色。白天仰望峡湾边的山崖,只见低丘一片橘红,上面是一丛丛灌木,渐渐化为灰色的地衣苔鲜,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深灰色的裸岩。积雪静静地等待着,用不了多久,大雪纷飞的日子就将来临。
时间一天天过去,每天日落的时间都比上一天早几分钟。每天这个时候,泰娜瑟克特都要巡视剜刀城堡的外圈壁垒。这一圈有三英里路程,低处由警戒线共生体把守,高处的这里只有一些哨卡。只要她一接近,战士们立即肃立两边,动作整齐精确,标准的军队作风。但不止于此,从他们的表情上,她能看出深深的恐惧。习惯别人对自己的恐惧真是很难。上溯她保持的自己的记忆——二十年时间——泰娜瑟克特一直生活在对他人的恐惧之中,既内疚又惶恐,只盼能够追随某人。现在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转变,但不是改进。通过自己的组件,泰娜瑟克特现在知道了她过去追随的是何等邪恶的东西。她也明白卫兵们为什么如此害怕自己,对他们来说,她就是剜刀。
当然,这些想法从来没有流露出来。想活下去的话,她就不能让别人识破。泰娜瑟克特极力压制自己胆怯的天性,自从来到秘岛,她没有一次流露出过去低头闭眼的怯生生的做派。
相反,她像剜刀一样冷眼看人,渐渐习惯了。巡视城墙时她像剜刀一样生冷严苛,眺望她的——他的——领地时,目光像从前的剜刀一样严峻,所有的头直对前方,仿佛看到了微不足道的追随者所看不到的远大前程。这些人永远也猜不到她这番落日巡视的真意所在。一天的这个时候,这里的风景和共和国非常相似。她几乎可以想像自己又回到了故乡,回到了剔割运动爆发之前,回到议会大厅大屠杀之前,回到了从前:那时他们还没有割断她的喉管、将剜刀的组件硬生生插进她残存的自我中间。
巨石城堡之外的金色余晖下,她望见农夫正拾掇庄稼、照料牲畜。剜刀统治的领地远远超出了她的视野,这么大的地盘,但她从不进口粮食,装满仓库的谷物肉食全部产自距海峡两日行程的地区。这些安排是出于全盘战略的考虑,但仍然构成一幅和平的晚景,让她回想起自己的家、自己的学校。
太阳缓缓滑入群山怀抱,长长的阴影在田野上伸开,秘岛上剜刀的城堡耸立在一片暗影之上。泰娜瑟克特嗅到凉意,明天还会下雾,田野将笼罩在一片雪一样的雾气中,太阳出来一个小时以后雾气才会消散。她裹紧大衣,朝东面哨卡走去。海峡对面还会有一座山头浴在阳光中,就是异形飞船降落的那一个。飞船还在那里,但现在已经隐藏在木石之后。夺取飞船后,铁大人立即开始施工。秘岛北端的采石场忙得发了疯,剜刀统治期间,从来没这么紧张过。向大陆运送石料的驳船排成一条线,从无间断。即使现在天光已暗,铁大人的工程仍然没有丝毫中断,他的号令、检查也比从前的剜刀严峻得多。
铁大人素来狠毒,不,比狠毒更甚,他是个掌握他人生杀大权的魔头。但自从异形飞船降落,泰娜瑟克特知道他变了:他怕得要死。铁大人有理由害怕。也许到头来大批异形会从天而降,把这里所有的人杀个精光。即使这样,在她的内心深处,泰娜瑟克特仍盼望这一天早日来到。铁大人和他的剔割分子不加警告便攻杀从星星上降落的人,其动机更多是出于贪婪,而不是恐俱。他们杀死了十多个外星生物,其歹毒程度更甚于剔割运动对她本人的所作所为。毕竟,当初泰娜瑟克特追随剜刀时是出于她的自觉自愿。有朋友警告过她,要她提防这个运动,有关剜刀也有很多阴森恐怖的传说,并非全部出自政府的宣传机构。但她当时是如此渴望追随他人,献身于一个比她的一己生命更加伟大的事业……他们利用了她,把她当成一个工具,毫无顾忌地利用了她——这一切她本来是可以避免的。来自星星上的生物却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铁大人直截了当将他们斩尽杀绝。
于是,铁大人现在的所作所为完全出于恐惧。头三天里,他便用一个顶盖把飞船遮住,山头上突如其来便出现了一所愚不可及的农场大屋。用不了多久,异形飞船周围便会建起一道石墙。到头来,这座新堡垒的规模将接近秘岛上的城堡。铁大人心里明白,只要他不被这桩罪行毁灭,他就将成为全球最有力量的共生体。
正是这个原因使泰娜瑟克特留下来,继续伪装。伪装不可能永远不被揭穿,其他组件早晚也会抵达秘岛,泰娜瑟克特便将遭到毁灭,剜刀便将获得新生。也许她甚至活不了那么长时间,泰娜瑟克特的两个组件的确属于剜刀。那位大人物只算错了一点:以为他的两个成员便足以控制其他三个组件。结果正好相反,三个组件取胜了,它们的良心现在又拥有了另外两个的才能。了不起的剜刀的一切她几乎全都能够回忆起来,种种毒计、一桩桩背叛。两个剜刀组件赋予了她以前从未有过的心智。泰娜瑟克特不禁笑了,从某种意义上说,现在她获得了当初天真无知参加剔割运动时所追求的事物,而大人物剜刀则犯下了傲慢自大的他坚信不会发生的错误。只要她能控制住那两个成员,她就有机会。清醒时还没有多大困难,她觉得自己仍然是“她”,她在共和国生活的记忆、剜刀的记忆,两相比较,前者更加清晰。入睡之后,情况却不一样了,她做噩梦,蓦然间觉得折磨他人真是一种快事。熟睡时成员之间的自动交配本来可以松弛身心,对她却成了一场格斗。醒来后她浑身酸痛,伤痕累累,好像与一个强奸者搏斗了一晚。假如那两个挣脱了她的控制,一觉醒来,她成了“他”……那两个只需要几秒钟时间就能揭穿她的伪装,几秒钟之后,其他三个组件便会被杀,剜刀的组件便会移入一个更容易操纵的共生体。
不管怎么说,到现在为止,她坚持下来了。铁大人想利用异形及其飞船,用该诅咒的剜刀的噩梦笼罩全世界。可是,他的计划极易倾覆,每一个方面都存在巨大风险。只要能够破坏这个计划,摧毁剔割运动,无论需要做什么,她都会做。
城堡另一面,只有西塔还处于夕照下。外面看不见狭长窗户后面的脸,但窗后却有眼睛向外窥视:铁先生观察着下面城墙上剜刀的残体——自称为剜刀因子的那一位。所有统兵司令都对这个残体服服帖帖,几乎像对待完整的剜刀一样恭顺。从某种意义上说,司令们都是剜刀一手创造的,难怪他们一见主子在场便战战兢兢。这种掠过后脊的寒噤就连铁先生自己也感觉得到。在铁先生成形过程中,剜刀强迫他尽力杀死自己。每次逮住他出问题,剜刀都要对他组件中最弱的成员痛加折磨。这是在他的意识中形成一种心理定势,让他不敢生出丝毫叛逆之心。铁先生懂。这种了解有助于他反抗自己的心理定势。他不断告诉自己,在目前状态下,不敢叛逆的心理定势只会使剜刀的残体处于更大的危险之中。为了抗拒自己心中长期存在的恐惧,铁先生也许会失算,会挺而走险,采取更加凶狠的行动。
他迟早会下定决心。如果他不抓住其他组件尚未抵达的机会,剜刀的全体成员便会再次聚齐。假如两个成员就能控制铁先生的领地,六个成员汇聚时将把这块地区紧紧攥在手里。他希望他的主子死吗?如果是这样,存不存在万无一失的手段?……铁先生飞快地动着脑筋,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裹在黑袍中的共生体。
铁先生惯于去冒奇险以求成功。他就是为冒险出生的,恐惧、死亡、胜利,这就是他的整个生活。但是,以前从来没有哪一次的风险像今天这样巨大无比。剜刀曾经差一点将大陆上最大的国家彻底颠覆,他梦想着统治全世界……铁大人的视线越过海峡,落在对面的山坡,落在他正在建造的新城堡上。铁大人手里玩的这场游戏,只要取胜,征服世界易如反掌;而一旦失败,全球便可能随他毁灭。
伏击刚刚结束,铁大人便亲自考察了异形飞船。当时地面还在冒着的热腾腾的蒸汽,不仅没有随时间过去而冷却,反而每个小时都像更热了几分。大陆上的农民说这是地下的妖怪被唤醒了,铁先生的顾问作出的分析也强不到哪儿去。白衣侍从们必须穿上加了垫子的靴子才能接近那块地面。铁先生毫不理会炽热的蒸汽,蹬上靴子,大步走到弧形船壳下。不算那些支架,船底很像他们自己的木船船壳。船底靠中央的地方有个奶头似的突出物,下方的岩石都被熔化了,发出咕咕嘟嘟的响声。被焚毁的棺材安置在飞船上方的山坡上,一些尸体已被送走,供解剖分析。才几个小时,他的顾问便提出了一大堆异想天开的解释:这些像蝗螂一样的东西是当兵的,从战场逃了出来,到这里安葬死者——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个人仔细考察过飞船内部的情形。
飞船灰色的梯子是用某种钢铁般坚硬的材料打造的,同时轻得像羽毛。看得出来这些玩意儿是梯子,虽说对普通成员体来说,梯级高了些。铁先生爬上梯子,把施里克和其他顾问留在外面。
他把一颗脑袋探进舱门,又倏地缩了回来。里面的声音足可以把人震聋。现在他明白那些白衣侍从们为什么叫苦不迭。异形居然能忍受这种声音?他强迫自己的组件一个接一个走进舱门。
声音回荡,向他厉声尖啸,比待在没有加装吸音被的小房间里还可怕。他强作镇定,和从前主子在场时一样。回声弱了一些,但仍然在四壁间回荡不止。他最剽悍的侍卫也无法忍受在这里停留五分钟时间。这个想法使铁先生挺直了腰背。自制力!默然无语不一定总是代表服从,猎人也不出声。他环顾四周,不理睬飞船里空空洞洞的回音。
天花板上有些蓝白色的条纹,光线从这里照下来。眼睛适应之后,他看到了手下对他形容过的东西:里面只有两个房间,他立足之地是较大的一间——货舱?远处墙上有一个舱门,通向第二间房。墙壁与墙壁之间密合得一点儿缝都没有,墙壁的形状也和飞船外壳不吻合,一定还有密室。房间中一阵阵和风吹拂,风比外头温暖得多。铁先生平生到过的地方中没有一处像这里一样:具有如此强大的威力,同时又如此邪恶。这种感受肯定是受噪声影响所产生的幻觉。等在里面铺上吸音被、弱音器,肯定不会再有这种感觉。可是……
房间里全是棺材,没有烧毁的棺材。一股异形的体臭,叫人欲呕。暗角里还长着不少霉菌。这些,从某种意义上说,倒是让人松了一口气。异形也跟其他活物一样,喘气儿,出汗。还有,那么多千奇百怪的发明,连它们自己的窝都收拾不干净。铁先生在棺材中间转来转去,这些箱子全都安放在一排排架子上。运到外面的那些棺材还塞在里面时,这儿一定挤得要命。没损坏的棺材的制作工艺真是精细极了,两边开着槽孔,热气从里面排出来。他嗅了嗅:气味很复杂,有点让人想吐,却并不是死亡的气息。再说,如果死了,这些蝗螂怎么还会发出如此强烈的汗臭?
每具棺材上盖都有个小窗口。为了对死亡的单个组件表示敬意,这些异形可真是不惜工本呀!铁先生一蹦,跃上一口棺材,从上向下看。尸体保存得非常好,那种蓝光使一切看上去都像蒙了一层霜。他把第二只脑袋偏了偏,同时从两个角度观察里面的异形:比他们在外面杀死的两个异形小得多,甚至比他们捕获的那个还小。铁先生的有些顾问提出,小个子异形很可能是幼崽,也许还没断奶。有道理:他们活捉的那个没有发出过任何思想的声音。
为了强化自己的自控力,他刻意长时间凝视着异形那张奇特的扁脸。他的思想声回荡在船舱里,回音形成连续不断的折磨,侵蚀着他的注意力,逼着他离开。让痛苦继续下去吧。更可怕的折磨他从前都挺过来了,要让外面的共生体明白,铁大人比他们任何一个都强得多,他熬得住痛苦,他有更深入的洞察力……他还要逼着他们拼命干,蜕掉他们几层皮,早点把这些房间铺上吸音被,研究里面的东西。
于是,铁先生盯着异形的脸不放,几乎陷人无知无觉的状态。四壁间的尖啸好像弱了一点儿。那张脸真丑。他检查过船外烧焦的尸体,注意到了它们小小的领部、畸形的牙齿。这些家伙怎么能吃进东西?
几分钟过去了。噪音加丑陋,混合在一起,他像在做梦……恍惚中,铁先生突然感到噩梦袭来般的恐怖:那张脸在动。动作极微弱,非常、非常缓慢,但几分钟时间里,那张脸的位置变了。
铁先生一头跌下棺材,四壁卷起恐怖的怒啸。几秒钟里,他还以为自己会死在这种声音中。他强打精神,勉强恢复思维。他再一次爬上棺材,所有眼睛全部凝视着那块透明的小窗口,像等待狩猎的共生体……变动很有规律,箱子里的异形在呼吸,只是比任何正常状态下的单个成员缓慢了五十倍。他爬上另一具棺材,观察里面的东西。不知为什么,这些东西全都是活的,只是在箱子里放慢了生命节奏。
他头晕目眩地打量着这些棺材。这个房间的邪恶的确是噪音造成的幻觉,同时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外星螳螂降落的地点远离热带,远离人烟稠密地区。也许它们以为北极西北区荒无人烟,异形飞船满载螳螂幼崽,这些盒子就是幼虫的卵壳。外星共生体着陆,把幼崽培育成熟——远离文明社会的耳目,一切神不知鬼不觉。一念及此,铁先生不由得毛发倒竖。万一螳螂共生体没有遭到突袭,如果铁先生的部队稍欠勇猛……这个世界就全完了。
铁先生跌跌撞撞走向通往外面的舱门,他恐惧的思想声反射在船壁上,越来越响。即使如此,他还是在阴影与尖啸声中静立片刻。成员步下梯级时步履从容,每一套衣服都一丝不乱。他的手下不久便会知道大家面临的危险,但他们将永远不会知道他的恐惧。他轻快地穿过蒸汽沸腾的地面,从船身下走出来。但就算是他,终究也忍不住朝天空投去飞快的一瞥。只是一艘船,只是一个共生体。它运气不好,撞上了剔割运动。即使异形身处如此恶劣的环境,他铁先生也只是侥幸胜出。还会有多少飞船到来?已经着陆的有多少?他还有从这一次胜利中总结经验教训的时间吗?
铁先生的思绪转回现在,转回自己高高在上的鹰巢,他的观察所。和飞船的首次交锋已经过去了许多个十天,威胁依旧存在,但铁先生已经对它有了更好的理解——危险是巨大的,千真万确,但如同所有巨大危险一样,这一事件同时也蕴藏着巨大的机会。
城墙上,剜刀因子的身影走进越来越暗的黄昏微光中。铁先生的目光追踪着那个共生体,盯着他一个接一个走下火炬照耀的梯级,消失了。那个残体中主子的成分真是重得吓人,它比其他人更快地明白了异形降落的意义。
铁先生最后望一眼那座暗下来的山头,转过身去,走下螺旋梯。长长的梯级十分狭窄,观察所处于一座四十英尺高的塔尖。螺旋梯的宽度还不足十五英寸,天花板距梯级不到三十英寸。四面冰冷的石块造成一种压迫感,窄小得不可能产生混淆思维的回音。但另一方面,因为过分窄小,思想无法发散,被挤成了长长一溜。想爬上这段长梯,来人只得扭曲身体,暴露自己,塔尖的防御者轻易就能干掉来人。这就是军事建筑。对铁先生来说,爬上这段黑漆漆的窄梯是一种有益身心的锻炼。
螺旋梯通向一段宽大的走廊,十英尺宽,每五十英尺有一个拐角,两人交错时一方可以在里面暂避。施里克和一个警卫恭候着他。
“木女王那里来了最新消息。”施里克道,他手里拿着几张丝纸。
另一个异形落入木女王手中,当初看来这是一个沉重打击。随着时间流逝,他渐渐意识到这其实再妙不过了。女王身边有他的眼线,最初他想下令干掉那边的异形,不是什么难事。可是传到北方他这里来的情报太有价值了。女王手下有些非常聪明的人才,他们在异形身上大有收获,这些收获都传到了铁先生和主子——主子的因子——手里。这样一来,木城成了铁先生的另一个异形实验室,剔割运动的敌人也同其他工具一样,正替他效劳。谁能抗拒这其中的幽默呢?
“很好,施里克,送到我的私人套房。我一会儿就来。”铁先生挥挥手,对方避进一处拐角,铁先生从他身边走过。啜着白兰地阅读秘密情报,操劳一天后这种犒劳再合适没有了。这之前,他还有其他工作,也有其他犒劳。
一个多世纪以前,主子建起了秘岛上的城堡,这座城堡至今仍在不断扩建。年代最久远的地基之下,普通统治者只会用作地牢的地方,剜刀建起了他的第一批实验室。其中许多很容易被误认为地牢。当然,对囚禁于内的人来说,这里的确是地牢。
每一个十天,铁先生至少要将实验室全部巡查一遍。现在,他很快来到最底下一层。在卫士的火炬照耀下,蟋蟀们仓皇逃窜。这里有一股腐肉的臭味。地面很滑,铁先生的脚爪踩上去时时立足不稳。地上,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个深洞,大小正好容下一个四条腿紧紧收缩起来的单个成员。每个洞口都盖着一个钻了细小透气孔的盖子。在这种情况下,被封闭其中的孤立成员一般只要三天便会发疯。这就是“原材料”,可以用来组建新的共生体。通常这种共生体比植物人强不到哪儿去,但运动有时只需要白痴。偶尔,这些洞里也会产出奇迹。比如施里克。有人管他叫白痴施里克,有人叫他榆木施里克。这个共生体不知疼痛,没有欲望,忠心耿耿就像机器,但仍然是血肉之躯。他算不上什么天才,但只要能再得到五个这样的人,铁先生情愿损失东部一个省。为了取得更多类似成功,铁先生一次次反复使用这些隔离坑。那次伏击战中打散的残体大多都通过这种途径实现了废物利用……
铁先生爬到上一层。这里进行的实验才是真正有意思的。提到秘岛的大名,世人都惊恐不已。他们听说过下面那一层,却不知道那些黑洞洞的地方只是剔割运动科研工作的极小部分。解剖灵魂的工作远不止于带排血沟槽的屠房,下面那一层得出的成果只是剜刀科研探索的第一步。大千世界奥秘无穷,许多问题数千年来难以索解。我们是如何思考的?我们为什么要相信某种东西?为什么一个共生体是天才,而另一个却是呆子?在剜刀之前,哲学家们争论不休,却从未接近真相。就连木女王也割舍不下传统道德观念,对这些大问题敬而远之。剜刀却不一样,他决心找到答案。这些实验室里拷问的是自然本身。
铁先生走进一间一百码宽的大厅,大厅屋顶由数十根石柱支撑。四面都有漆黑的隔间,用下面装有小轮的石板分隔墙隔断。这个巨大的洞窟可以像迷宫一样,任意隔成各种形状。剜刀曾经就各种能够保持思维能力的共生体形态作过实验。在他之前的无数世纪,能作出有效思考的共生体只有几种形态:最自然的小群、警戒线以及执行勤务时采取的其他布局。剜刀新创了十几种:星状、双环、网格。大多数没什么用处,只会搅乱人的头脑。比如星状布局下,只有一个成员能听到其他全部成员的思想声,其他组件则只能听到这一个成员。所有思想都要先集中到枢纽成员,再由它分发。枢纽成员自身又没什么头脑,别的组件传递给它的信息大多被曲解了,经过曲解的信息又由它传递给其他成员。结果是颠三倒四、乌七八糟。自然,这一实验结果已对外公布了。
至少还有一种共生形态秘而不宜,其成效是惊人的。剜刀将八个共生体安排在这个房间里,用隔墙将各共生体与其他人隔断,再从每个组合中抽出一个成员,该成员可以跟三个组合中的相应成员联络。换句话说,他用八个组合组成了一个共生体。铁先生仍在继续这个实验。如果负责联络的成员们能够彼此包容、思维合一(这一点非常困难),形成的新组合便将比警戒线共生体聪明得多。就大多数方面而言,得到的大型组合远不如自然小群聪明,时不时却能进发出天才的灵光一闪。主子远赴长湖共和国前,曾吩咐改建城堡主厅,使议事会能够以这种形态召开。铁先生没这么做。有点过于危险了,他对下属的统御远不及剜刀彻底……
不要紧。还有别的、更加重大的项目。前面的几间房子才是运动的心脏所在。铁先生的自我意识、他的灵魂便诞生在那些房间里,剜刀创造的最优秀的组合全部都是在那里诞生的。最近五年时间,铁先生继承了剜刀的传统……并加以改进。
他穿过将各个套间联在一起的大厅,每个套间门上用黄金嵌着号牌。每到一扇门前,他都要打开门,伸进一两个成员。手下早把上一个十天的报告留在房里,铁先生飞快浏览一遍,鼻子从屋里向内延伸的包间朝外一探,看看下面的实验品。包间衬了吸音被,遮挡得很好,可以尽情观察,不必担心被实验品发现。
以铁先生看来,剜刀最大的弱点是一心想创造出超级组合。主子太自信了,他相信这方面的任何成就都可以运用到他自己身上。铁先生则不抱什么幻想,这方面他比主子强。老师被自己的创造物超过是很常见的事,不管这些创造物是学生、养子,或是自己后代成为其中组件的共生体。他,铁先生,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当然,主子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超越了。
铁先生的目的是创造出在某个特定方面别具天才的组合——其他方面则有缺陷,任人摆布。主子不在,他趁机放手大干,上马一系列实验项目。铁先生从基础做起,不理会共生体,而是从组合成共生体的一个个组件着手,研究其血缘关系。他的爪牙或买或偷,弄来许多有潜质的幼崽。铁先生的方法与剜刀不同,没有把这些幼崽融入天性相近的已存共生体,而是从头打造全新的组合。他的纯粹由幼崽组成的共生体不存在过去的记忆,也没有残存的灵魂,铁先生能够从一开始便全盘控制。
幼崽们没来得及成为成年共生体意识的一部分,还没有融入成年共生体,便被活生生地剥离出来,脱离了它们的养育者。很自然,这类组合大多迅速夭折。成活下来的共生体从零开始接受语言、书写训练,所有输入它们头脑的知识都在铁先生一手控制之中。
铁先生在标着三十三号的门前停住脚步:这个实验品名叫阿姆迪勒拉尼法尼,是数学方面的天才。这个领域的实验对象当然不止他一个,但迄今为止,该实验品是最成功的。铁先生的手下在搜遍剔割运动参与者之后,又扩大了搜查范围。全世界最著名的数学家就居住在长湖共和国,此人正准备繁殖裂变。她有几只幼崽,是和一个同具数学天才的情人生下的。铁先生把那批幼崽弄到了手。这些幼崽正好可以跟他手里现有的几只匹配,铁先生于是决定制造一个八位一体。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个产品将具有无可比拟的数学天才。
铁先生示意警卫遮住火炬。他打开三十三号房间的门,轻手轻脚将一个组件伸进里面的包间。他谨慎地不让那个成员的前部震膜发出声音,悄悄向下望去。天光很暗,但仍能看见幼崽们挤在一块儿蜷着……和它的新朋友——外星蝗螂——拥在一起。天大的好运呵,他只能这么说。长期操劳,无微不至,潜心研究者终于撞上了大运。铁先生手里有两个难题:第一个已经一年了: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的情况越来越糟,和其他完全由新生儿组成的共生体一样,渐渐进入自闭状态;第二个难题就是异形:这是一个巨大威胁、一个无法揣测的谜团,同时又是无比巨大的机会。怎么才能跟它交流?没有交流,控制就无从提起。
到头来单独一次误打误撞碰上的好运、一次仆从的无能,两个问题大有可能同时迎刃而解。铁先生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室内的阴暗,可以见到睡在一堆堆幼崽下的那个异形。刚刚听到把这个东西送进了实验对象的房间时,铁先生愤怒欲狂。犯下这个弥天大错的仆人被废成自痴,重新循环,废物利用。没想到几天之后,实验对象阿姆迪勒拉尼法尼表现得越来越有生气,幼崽组件比断奶以后任何时候更加活跃。至于异形,通过解剖其他异形的尸体、观察这个异形的行为,不久便得出结论:外星螳螂并不结成共生体。铁先生到手的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异形。
异形在睡梦中动弹了一下,发出一声频率很低的口腔音——他发不出任何别的声音。幼患们也动了动,随着异形的动作挪了挪身子。它们也在熟睡,彼此含含糊糊地思想着,调门语音酷似异形的声音——这就是最妙的收获:实验对象阿姆迪勒拉尼法尼在学习异形的语言。对这个新生儿组成的共生体来说,这种对话和成员之间的内部对话没什么两样,它显然觉得这个螳螂新朋友比包间里的指导教师有意思得多。剜刀因子断言这是身体接触的缘故,幼崽们把异形当成了父母亲的某种替代物,尽管那东西连一丁点思想声都没有。
原因是什么无关紧要。铁先生的另一个组件也把脑袋伸到包间外,他静静地站着,两个成员之间全无对话。空气中一股淡淡的幼崽味、螳螂的汗味。眼前这两个东西是剔割运动最可贵的珍宝,运动的命运全赖于此,其价值还不止于此。到了现在,铁先生已经明白飞船不是入侵舰队的一部分,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外星人更近于仓促出逃的难民。剔割运动遍布全球的谍报人员,从没有接获任何其他飞船降落的消息。
和异形交手是一场险胜。它们只有一件武器,却几乎歼灭了整整一个团。只要落到适当的共生体嘴里,这种武器足以挫败一支大军。他毫不怀疑,飞船里还有威力更大的杀人机器,而且完好无损,还能使用。耐心等待,静观成果,铁先生想。让阿姆迪勒拉尼法尼好好学吧,这批幼崽将发现可以控制异形的手段。最后的战利品——是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