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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应该找个适当的牺牲品,一个废掉也不可惜的东西。秘岛地牢里这类货色多的是。泰娜瑟克特回想起死在剜刀手下的那许许多多实验品。她是多么憎恨这 个剜刀啊,这个精心计算、冷酷施暴的共生体。我比铁先生坏得多,是我创造了铁先生。她想起自己上一个小时里的种种想法。今天是那种糟糕的日子,是剜刀从她 的意识深处静悄悄溜出来的日子。在这些日子中,她运用的是他的缜密逻辑,越用越熟,越来越有威力,直到最后,她变成了他。但就算在这种日子里,她也能把控 制权重新夺回来一阵子。重获控制之后,她该做些什么?一个足够坚强的灵魂可以压制自己内在的邪恶,可以让自己成为一个全新的人……至少,它有勇气毁灭自 己。
“我、我愿意试试这种无线电。”没等他意识到,话已经脱口而出。好一个软弱东西,真是个蠢女人。
“什么?”铁先生道。
可惜那句话说得十分清晰,铁先生也听到了。剜刀残体淡淡地一笑:“我想瞧瞧这种无线电有什么威力。让我来,亲爱的铁先生。”
他 们把无线电带到院子里,就在飞船一侧,以避开外人视线。这会儿这里只有阿姆迪杰弗里、铁先生,还有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现在是谁。惧意渐增,但剜刀残体却笑了 起来。自制力。她可真能想点子呀!也许这样最好。他站在院中,让两腿人替他套上无线电斗篷。另一个有智力的生命离自己这么近,比自己高这么多,感觉太奇怪 了。
杰弗里那双灵活得难以置信的爪子替他整理斗篷,松松地披在他身上。斗篷内层的布料很软和,沉甸甸的。和平常衣服不同,无线电大氅把震膜都遮住了。男孩一边做事,嘴里还尽力解释:“看见这个吗?”他拉起斗篷一角,“这个套在头上。里面是[什么什么],使声音变成无线电波。”
男孩想替他套上头罩,剜刀残体挣开了:“不。戴上这些套子我没法思想。”这样一来,只有站着不动,所有成员头顶着头,剜刀残体才能保持清醒意识。共生体中较弱的几个组件已经产生了与群体的隔离感,开始恐慌起来。哼,泰娜瑟克特的良心,让她尝尝这个滋味吧。
“哦,对不起。”杰弗里扭头对阿姆迪说了几句,好像在说什么过去的设计。
阿 姆迪刚才在三十呎外,几只脑袋凑在一起,这是在皱眉头。要求被拒绝后他本来很生气,可孤零零一个人待着,跟两腿人分开,他又觉得很不安。但随着准备工作的 进行,他慢慢又不生气了,所有眼睛都睁得大大的,紧张兴奋,迫不及待。剜刀残体心里一阵温暖,这是对那个幼崽组合的关爱。这种感受来去如风,一闪即逝,快 得几乎注意不到。
斗篷把剜刀残体的思想声大半捂住了,阿姆迪借这个机会挤到近处。“杰弗里说也许我们不应该修改设计,用无线电传递思想。”他说,“但这种新设计比过去的好得多,我知道!还有,”他使了个被人一眼看穿的鬼点子,“我看还是我来试验比较便当。”
“不行,阿姆迪,你不能去。”铁先生的声音充满关切,只有剜刀残体发现了他一两只成员嘴角的冷笑。
“唉,那好吧。”幼崽又爬近一点儿,“泰娜瑟克特大人,别害怕。我们把无线电斗篷在太阳下晒了好长时间,电已经充满了。只要把所有束带收紧,包括脖子上的束带,就能启动机器。”
“同时收紧全部束带?”
阿姆迪踌躇了一下:“这么做可能效果最好。不然电波速率就不匹配了——”他对两腿人说了句什么。
杰弗里凑过来:“这条束带这样拉,这条朝这儿拉。”他指着负责收紧头罩的那几条束带,“最后用嘴拉紧这几条。”
“拉得越用力,无线电的声音就越大。”阿姆迪补充道。
“好 的。”剜刀残体将自己的成员体收得更拢一点,抖抖身体,让斗篷更合身些,收紧腹带肩带。简直什么都听不到了。斗篷紧紧蒙在震膜上,扣得严丝合缝,像量身定 制的一样。他审视着自己,吃惊地发现自己的自我意识已经所剩无几了。斗篷样子倒是漂亮,黑色的底子,衬着金银相间的暗纹,正是剔割分子的标识。真是件漂亮 的刑具,落到自己头上,报应啊。这般报应不爽,连铁先生都想像不到。他有这份想像力吗?
剜刀残体叼起头罩束带,一拉。
二 十多年前,泰娜瑟克特还是几只刚出生不久的幼崽,她最喜欢和自己的父母共生体出门远足,去基切里湖畔绿草如茵的丘陵。这还是她从父母共生体中裂变脱离之前 的事。当时的她还没有在孤独驱使下远赴共和国首都,去寻求所谓生命的“意义”。基切里湖畔并不全是海滩和小丘。再往南去便是峭壁丛生,急流在山间冲刷激 荡。有时,特别是和父母吵架之后,泰娜瑟克特会故意沿着壁立的峭壁间的溪流溯游而上。这是自我惩罚,也是对父母的惩罚:有些地方,两岸水雾掩映下的峭壁光 滑得像玻璃一样,完全不能吸收声音。无论什么声音都被反射回来,回音的调子之高,都快赶上思想的频率了。这种感觉就像身边有无数个她的复制品,复制品身边 又有更多的复制品,所有人都以一个声音思想,交织成无比混乱的一团混沌。
没有加衬垫的石墙常常会遇到回音这种麻烦事,特别是 形状和位置不对时,回音就更大了。但没有什么石墙比得上峭壁。后者算得上是最佳反射器,是采石工人的噩梦。有些地方的峭壁甚至能发出和思想的调门相当的回 音……比如基切里地区。在这里,泰娜瑟克特无法从四面回音中辨出自己的思想声,无论什么声音都和频率正好和它相混的回音混淆在一起。泰娜瑟克特最初承受不 住这种痛苦,只能落荒而逃。但她一次次强迫自己忍受四面八方的巨响,终于能够在回音的喧嚣中找出一条窄缝,渐渐练就在最恶劣的混响之中保持神智的本事。
阿 姆迪杰弗里的无线电斗篷就有些类似于基切里的峭壁。也许这种噪音可以将我从剜刀手中拯救出来。泰娜瑟克特逐渐恢复了神志,但思想声仍旧很不清晰。从启动无 线电以来已经过了好几秒钟。阿姆迪和杰弗里惊恐地瞪着她,那个人类不住前后摇晃着她的一只成员,跟她说着什么。泰娜瑟克特舔了舔男孩的爪子,组件中有几只 站了起来。她只能听到自己的思想,不过十分嘈杂,有点像山间回荡的回声。
她又趴了下去,几个她呕吐了。世界像蒙上了一层雾 气,模模糊糊的,在雾气中抖动着。思想声断断续续,零零碎碎,连不成调子。思想就在那里。抓住!抓住!只要协调就行,只要一致就行。她想起阿姆迪杰弗里的 话,有关无线电波比声音的速度快等等。也就是说,现在的情形和四面尖啸的峭壁还不一样,眼下的问题刚好相反。
她晃晃脑袋,极 力掌握这陌生的一切。“让我再适应一会儿。”她说,嗓音几乎算得上镇定。她看看四周,动作很慢。她发现,只要自己集中注意力,动作不要太急促,她就能够思 考。突然间,她可以感受到身上的无线电斗篷,知道它们覆盖着自己的全部震膜。这种情况下,她本来应该什么都听不见,组件之间被隔离,断了联系。但是,她现 在的思想只是有点糊涂,和晚上没睡好觉二天早上的情形差不多。
她再一次站起身来,开始在阿姆迪和铁先生之间的空地上缓缓走动。“你们听得见我的话吗?”她问。
“听得见。”铁先生回答,一边紧张地退后,离她远些。
她 明白了。道理很简单。斗篷和其他厚重衬垫一样,能起到隔音作用,挡住一切在思想频率范围之内的声音。但共生体内部交流的声音和萨姆诺什克语一样,是一种低 频声,几乎不会受到斗篷影响。她停下脚步,组件全部屏住呼吸。她可以听到鸟叫声,还有从城堡内城什么地方传出的锯木料的声音,而铁先生就在离她只有三十英 尺的地方。按说他的思想声应该很响亮,和鸟叫声、锯木声混在一起,让这些声音难以分辨。她凝视谛听……没有混淆,没有别人的思想声,只有她自己的思想,剩 下的就是一种低鸣,嘀嘀嗒嗒,从各个方向传来。
“我们还以为这种工具只是方便我们打仗。”她不禁发出了惊叹。她的全部成员转 过身来,朝阿姆迪走去。他的距离只有二十英尺,十英尺。仍旧听不到他的思想,没有干扰。阿姆迪的眼睛瞪得滚圆,这群幼崽也没有拔腿向后逃开,反倒全体向前 倾向她。“你早就知道会出现这种情况,对不对?”泰娜瑟克特问道。
“我盼着出现这种事,啊,我是多么希望出现这种事啊。”他 向前走了两步,离她更近了。五英尺。八个他盯着五个她,距离已经只能用英寸计算了。他一只鼻子伸过来,和泰娜瑟克特挨挨擦擦。透过斗篷,只有隐隐约约一点 思想声传过来,和他在五十英尺以外的声音大小相若。一时间,两人震惊不已,面面相觑。鼻子都碰在一起,但他们仍旧可以思考!阿姆迪发出一声狂喜的尖叫,扑 进泰娜瑟克特的成员中,撞着她的后背,擦着她的腿。“看见了吗,杰弗里?”他用萨姆诺什克语高喊,“成功了,成功了!”
阿姆迪的袭击让泰娜瑟克特大吃一惊,思想差点散乱。出了什么事?……世界历史上从来没有出过这种事。如果思维共生体也能耳鬓厮磨,也能携手合作……会引发无数后果,后果之后还有后果,一连串连锁反应。她觉得天旋地转。
铁 先生挪近了一点,出其不意地遭到猛扑上来的杰弗里·奥尔森多的热烈拥抱。铁先生尽了最大努力想加入这次欢庆,但他不大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不像泰 娜瑟克特,没有亲身体会。“真是了不起,第一次试验就这么成功。”他说,“但一定很难受。”两个成员注视着她,“应该帮你脱下这套装备,好好休息休息。”
“不!”泰娜瑟克特和阿姆迪几乎异口同声回答道。她笑着对铁先生说:“我们还没好好试试这种装备呢,对吗?无线电的目的是用来远程通讯的。”至少,过去我们以为是这个目的。说实话,即使它的通话距离并不比平常说话远,在泰娜瑟克特心目中,它仍旧是一次辉煌的成功。
“哦。”铁先生勉强冲阿姆迪微笑着,对方瞧不见的几张脸却怒视着泰娜瑟克特。他的两只脖子仍旧被杰弗里紧紧楼住。铁先生现在的模样恼怒不已,只能勉强掩饰。“那好吧,先慢慢来。我们还不清楚一且跑太远会出什么事。”
泰 娜瑟克特的两名成员挣开阿姆迪的拥抱,散开几码。思想声依然很清晰,加上一点模模糊糊的背景声,跟刚才没什么分别。但她开始感受到了距离的拉长,有点不容 易保持平衡了。她让那两只组件继续朝远处走三十英尺。在最安静的环境中,这是共生体可以保持协调的最大距离。“跟头碰头时没什么区别。”她惊叹道。按说, 在三十多英尺的距离上,思想声已经十分微弱了,声音传过这段距离的时间差也使组件之间的协调十分困难。
“我可以走多远?”她悄声问阿姆迪。
他发出一声人类的笑声,一只脑袋凑到她跟前。“我也不太清楚。至少到最靠外的墙应该没问题。”
“好吧。”她恢复正常音调,对铁先生道,“咱们看看我能不能分得更远一些。”那两只组件又向前走了十码。和其他的组件已经拉开了六十多英尺!
铁先生吃惊得合不拢嘴门“现在情况如何?”
泰娜瑟克特笑道:“思想和刚才一样清楚。”她走过这边的两只组件,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等等!”铁先生跳了起来,大吼道,“太——”话刚出口他便意识到眼前还有其他听众,怒吼声立即换成对她的关心造成的惊叫。“太危险,第一次试验应该悠着点。快回来!”
泰娜瑟克特还有一只组件紧紧挨着阿姆迪,她大笑起来。“但是,铁先生,我就在这儿,一直没走开呀。”这句话是用萨姆诺什克语说的。
阿姆迪杰弗里捧腹大笑起来。
她的两只跑远的组件已经和其他部分拉开了一百五十英尺的距离,小跑起来。她看到铁先生强自压下怒火。泰娜瑟克特的思维仍然保持着敏捷、犀利,比头碰头时还强。无线电波这东西的速度究竟有多快?
她从施里克附近跑过,卫兵们啪地立正。“施里克!你觉得怎么样?”她的一个成员冲他那张蠢脸喊道。远远的后面,和她其余成员以及阿姆迪在一起的铁先生朝施里克喊叫着,让他紧紧跟着她。
两只成员体的小跑变成了轻捷的快跑。她散开了,一只奔向北面的内城,另一只向南奔去。施里克和其他卫兵跟着,吓得脚下跌跌撞撞。两只组件越隔越远,内城的那座拱顶已经隔在成员体之间,好大一片石头建筑。她的无线电波渐渐弱了下去,被越来越响的嘀嘀嗒嗒的背景声淹没了。
“不能思考了。”她对阿姆迪说,声音含混起来。
“拉紧嘴边的束带,思想声就会更响。”
泰 娜瑟克特一拉,嗡嗡的噪音小了。她重新控制住自己,绕着飞船飞奔。一个她钻进一片工地。工匠们张口结舌地瞪着她。孤零零落单的组件极为罕见,只可能是发生 了致命的意外,或是整个共生体发了疯。不管是哪种情形,都必须立即抓住这个单体。但泰娜瑟克特的成员身披黑斗篷,时时金光闪动。身后还有施里克和其他侍 从,吹喝着命令众人退后。
她一只头转向铁先生,声音里充满喜悦:“我在腾云驾雾!”她从惶恐惊怖的人群中奔过,朝四面高墙冲去。她置身四面八方,越散越远,无处不在。这几秒钟的记忆她将永志不忘,哪怕千年之后,传承她灵魂的共生体仍将记得,栩栩如生。
铁先生蹲坐下来。现在事情完全失控了,施里克的人已经奔到内城另一头墙边,跑得到处都是。他和阿姆迪杰弗里只有通过身边的泰娜瑟克特才能了解发生了什么,另外便只能听到远处传来的一阵阵警报声。
阿姆迪绕着她来回蹦跳着:“你现在在哪儿?在哪儿?”
“快到最靠外的墙边了。”
“别到城墙上去。”铁先生说,声音很轻。
泰娜瑟克特几乎没有听到。再过几秒钟,她就可以将这种全新的力量发挥到顶点,痛饮这种力量的美酒琼浆。她飞速冲上城墙里面的梯级,卫兵们七零八落散在后面,一些成员忙不迭朝后面的内城跳开,惟恐撞上前面的成员。只有施里克继续尾随着她,大喊着让她注意安全。
一个她冲上城头,接着是另一个她。
她倒吸一口冷气。
“你没事吧?”阿姆迪问。
“我 ——”泰娜瑟克特四下张望着。南城墙顶的她可以望见城堡院子里的自己:小小的一堆三个,金黑相间,和阿姆迪在一起。东北城墙之外,森林和谷地向远方延伸, 一望无际,直伸向冰牙地区的群山。西面是秘岛和大海。身为剜刀时,这番景象她曾经无数次看到过。他是多么热爱这一切啊,这是他的领地。但现在……眼前的一 切仿佛是梦境中的景色,她的各双眼睛相隔极远,成员体之间的距离几乎相当于整座城堡。视差各异的一幅幅景色叠加在一起,感觉秘岛仿佛近在咫尺。新城堡就好 像身边一个小小的玩具模型。一切共生体之上的全能的共生体啊——这是上帝的视角,是上帝眼中的景象。
施里克的卫兵们靠近了些。他刚刚派了几个共生体回去询问铁先生的命令。“一会儿就来,我几分钟就下来。”她对木栅边的卫兵说,也把同样的话告诉院子里的铁先生。然后.她转过头去,极目远望自己的领地。
远 远伸出去的只有两只组件,距离不到四分之一英里。但是,她连一点思想传递的时间差都感受不到,协调全体组件不费吹灰之力,干脆利落。可以拉得更紧一点的束 带还多着呢。如果她把五只成员体全部散开,伸到远达数哩的地方,又会怎么样?整个北部地区将成为她股掌之间的一个玩物。
对 了,剜刀呢?哈,剜刀。现在他在哪里?他的记忆还在,但……泰娜瑟克特回想起无线电刚刚启动时失去知觉的那一瞬。要想以这种令人头晕目眩的速度思考,需要 一种特别技巧。也许剜刀大人小时候没有在狭窄的山谷中走过,适应不了那种轰鸣。泰娜瑟克特微笑了。也许,无线电一启动,只有她的思维能挺住。这样的话…… 泰娜瑟克特又一次看了看眼前的风景。剜刀创造的这个帝国真是不错,如果能适当利用这些新装置,新的胜利会接踵而至,这个帝国也会更加辉煌,无比辉煌。
他转过身来,面对施里克的卫兵:“好了。我可以回铁大人那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