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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 声(1)


剜刀过去的王国终于迎来了和平和宁静,至少没有出现杀气腾腾的军队。不管是谁领导剔割军队的后撤,他的指挥手段十分巧妙。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当地的农民也敢露面了。老百姓倒还没有惊恐万状,摆脱了过去的统治者,他们欢欣鼓舞。农田里的生活又恢复了正常。农夫们辛勤地耕作,尽最大努力减少损失——人们记忆中最猛烈的大火,加上这一地区所发生的最激烈的战斗所带来的双重损失。

女王派遣信使奔赴南方故土,向木城人宣布胜利的消息。但她并不急于凯旋收兵。部队帮助当地农民干活,尽量不成为当地人的负担。同时还彻底搜查了飞船山上的城堡,以及矗立在秘岛的巨大的老城。老城里的发现证实了多年来人们一直悄声议论的种种骇人听闻的恐怖行径。可是,对方逃走的军队却一直没有下落。当地人的奇谈怪论倒不少,但大多是不吉利的无稽之谈。比如,传说剜刀在远赴共和国发动政变之前便在北边修建了秘密堡垒,在那儿储备了大量物资。但也有些人说,这些物资已经被铁大人消耗光了。从北面山谷回来的农民说看见了撤退的剔割军队。有些还说他们亲眼看到了剜刀本人——至少是一个身着显贵服饰的共生体。还说什么剜刀可以既在这里,同时又在那里,分成几个单体指挥部队撤退,之间隔着好几公里路程。全是胡说八道,就连当地人也不相信。

拉芙娜和女王却有理由相信这些传说。但她们头脑清醒,并没有派遣军队深入北方追击。木女王的远征军本来就兵力单薄,北面又到处是地势复杂的山谷、茂密的森林,绵延百里,直到冰牙地区折向西面到达海边的地方。木女王不熟悉那一地区。如果剜刀按他平素长期准备的老习惯,在那个地区经营多年的话,贸然攻打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哪怕对方只有一些散兵游勇,而己方却能召集一支大军。由剜刀去吧,但愿他的堡垒已经被铁大人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木女王担心,此人必将成为下一世纪的心腹大患。

但问题的解决却比大家预想的快。找上门来的竟然是剜刀,而且不是金戈铁马杀上门来。战斗结束之后二十来天,一日将尽,太阳已经隐入北面的群山,这时响起一阵警号。拉芙娜和约翰娜一跃而起,迅速赶到城堡堞墙,向长日无夜季节的落日方向隙望。太阳已落入北方的峡湾,橘黄色的阳光衬出北面群山的剪影。木女王的参谋们用许多双眼睛观察着山脊,其中有些人还有望远镜。

拉芙娜和约翰娜共用一副望远镜。“山上有人。”被后面的阳光一照,只能看见黑乎乎的一团。一个共生体,举着一面长条幅,每只组件擎着一根旗杆。

木女王同时使用两副望远镜。考虑到她的每双眼睛各有其视角,可能比拉芙娜看得更清楚些。“对,我看见了。是一面休战旗。我想,打旗的人我认识。”她愤愤地冲行脚说了几句爪语,接着又用萨姆诺什克语道,“上一次跟那个组合说话,已经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

约翰娜仍用望远镜望着,终于道:“他……铁先生就是他造出来的,对吗?”

“对,亲爱的。”

女孩放下望远镜:“我……我想,这个人我就不见了。”声音有些恍恍惚惚。

八小时以后,他们在城堡北面的山坡会面。这段时间里,木女王的部队仔细搜查了附近的山谷。防备对方的伏兵只是原因之一。对方来的是位特殊人物,本地有不少人一心盼着他死。

木女王走向山上的会面地点,山势在这里陡然剧降,下面就是森林。拉芙娜和行脚跟在她身后十米外。按爪族的标准,这已经非常近了。木女王没怎么提这次见面的事,一路上沉默寡言。幸好行脚是个非常健谈的人。“一年前,飞船在这里降落时,当时我走的就是这条路。你看,有些树都被着陆尾焰烧焦了。还好去年不像今年这么干燥。”

森林中林木茂盛,几个人低头望着下面的树梢。天气虽然十分干燥,空气中仍然飘着一股树脂的甜味。他们左边是一个小瀑布,还有一条通向下面谷地的小径——前来和谈的客人已经答应从这里上来。行脚将下面的谷地称为农田,可在拉芙娜看来,下面是一片难以形容的乱七八糟。爪族农夫在同一块地里种上各式各样的庄稼,田地周围也没有边界,连个挡挡牲畜的围栏都没有。不时望得见一座小木屋,屋顶非常陡,墙壁凸向外面。长年积雪的地区,这种建筑形式很常见。

“看下面的农民,挤得真紧,好一伙乱众。”行脚说。

拉芙娜觉得一点也不挤。一小簇一小簇,每簇都是一个共生体,和别的共生体隔得相当远。一群群分布在农家小屋旁,田地里还稀稀拉拉散着更多组合。木女王在那条穿过谷地而来的小路边定住脚步。

拉芙娜感到身边的行脚紧张起来,一只脑袋伸过她腰边,向下面指点着。“那个肯定是他。一个人上来,跟讲好的一样。还有——”一部分他举起望远镜,“嘿,这倒新鲜。”

孤零零一个组合吃力地向这边走来,走过女王的警卫。它还拖着一辆小车——坐在里面的那个成员显然是它的一分子。这算什么?瘸子?

地里的农民走向田边,排列在那个孤单的共生体走来的路旁。她远远听见呜噜呜噜的爪语叫嚷声。真要拉开嗓门大声嚷嚷起来,爪族人的声音可真是非常、非常响亮。警卫们赶上前去,将太靠近路边的农民轰走。

“还以为我们解放了他们,他们会感激我们呢。”卫兵和农民们差点打了起来。自从飞船山上的战斗结束后,拉芙娜还是第一次看到木城兵和当地人发生近于暴力的冲突。

“他们确实感激我们。那些人大多喊的是杀死剜刀。”

剜刀,皮先生,救出杰弗里·奥尔森多的共生体。“仇恨深到这个地步?”

“爱戴、仇恨、恐惧,混合在一起。一个多世纪以来,他们始终生活在他的利刃之下。现在他来了,成了瘸子,没有部队护卫。可他们还是怕他。下面那么多农民,真要上来,咱们的卫兵是挡不住的。但他们冲得并不是很厉害。这里是剜刀的地盘,他一直像个好农民照料自己的田地一样经营它。不,好农民不会像他那样.把人民和这片土地当成一项什么大实验。研究了数据机里的资料后,我才明白他是什么人:一个领先于他的时代的魔鬼。甘愿替他杀人送命的人还有不少,隐藏得很深,谁都不知道他们的身份……”行脚停住话头,认真观察。

“还有,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怕他?原因很多,但最重要的原因是这个:他竟然敢孤身一人到这里来,远离一切可能的援兵。”

拉芙娜把腰间范的手枪挪到前面。带枪很不方便,而且太招摇。但她还是庆幸自己带着它。她望望西面秘岛的方向,纵横二号就停在那里的城堡外,动弹不得。除非绿茎能为它重新编制一套基本程序,否则它再也飞不起来了。绿茎觉得前景不大乐观。不过她和拉芙娜好歹在货舱中支起了那支射线枪。遥控武器简单到极点。好吧,也许剜刀打算来个出其不意,但我们这边也可以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那个五位一体走近山脚,被山挡住了。

“还得过一会儿。”行脚说。他的一只幼崽在成年组件肩上人立起来,搭着拉芙娜的胳膊。她笑了:想给我开一条专用通话线路?她抱起幼崽,把它放在自己肩头。行脚其余的组件蹲坐在地,期待地望着山下。

拉芙娜看看木女王那边。女王在自己左右两侧都安排了手执十字弩的弓箭手,剜刀上来后坐的位置在她正前方,地势稍低。拉芙娜觉得女王有点紧张。组件不住舔嘴唇,窄细的粉红舌头进进出出,快得像蛇信。各成员站立的位置好像准备拍全家福:高个子成员居中,两只幼崽笔挺地坐在前排。她的视线大多集中在山边,谷地中升上来的小路便在那里出现,伸至他们所在的山坡台地。

拉芙娜终于听到脚爪抓地的声音。山坡下露出一只头来,更多脑袋随之出现。剜刀踏着地苔走来,两只成员拖着小车,车里的组件坐姿僵硬,下半身搭着毛毯。除了它的白耳朵尖,这个成员的样子很不起眼。

这位共生体的眼睛注视着各个方向,全体向坡上的女王走来时,一只成员的眼睛始终盯着拉芙娜,目光炯炯,撼人心魄。皮先生——剜刀,过去总穿着无线电斗篷,现在却没有穿。但从衣缝里,拉芙娜还是能发现毛皮磨光留下的疤痕。

“满身疥癣的脏家伙,对吧?”行脚在她耳边轻声道,“但非常沉着。瞧他那股傲慢劲儿。”女王没有动,仿佛凝固了,每个成员都注视着走过来的共生体,几只鼻子不住颤动。

剜刀的四名成员将小车斜过一边,扶着白耳朵尖滑到地面。拉芙娜这才看见它裹着毯子的下半身扭曲得很不自然,一动不动。五只组件臀部紧靠在一起坐下,脖子探上探下,像同一个躯体上的几只手。组合呜噜了几声,拉芙娜听着像被掐住脖子的鸟发出的叫声。

马上传来翻译声,通过蹲在肩上的幼崽传进拉芙娜耳中。幼崽的声音也变成童话书中典型的坏蛋的声音:“你好……我的父母。多年不见了。”

木女王没有答话,过了一会才发出一阵呜噜声,行脚翻译道:“你还能认出我?”

剜刀的一只将脖子朝女王一伸:“组件当然认不出了,不过我看得很清楚,灵魂还是你。”

女王又一次一言不发。行脚评论道:“可怜的女王,从来没见她像今天这样,不知说什么好。”他突然提高嗓门,用萨姆诺什克语对剜刀说,“在我看来,你的情况可就有点不清不楚了,我从前的旅伴。我只记得你是泰娜瑟克特,来自长湖共和国的那个谨小慎微的教师。”

几只脑袋转向行脚和拉芙娜的方向,这东西的萨姆诺什克语十分流利,用的却是小孩子的声音:“你好,行脚,还有你,拉芙娜·伯格森多,对吗?你说得对,我正是剜刀·泰娜瑟克特。”脑袋向下一低,慢慢眨着眼睛。

“狡猾的东西。”行脚哼了一声。

“阿姆迪杰弗里还好吧?”剜刀忽然问。

“什么?”拉芙娜一时没弄明白这个名字指的是谁,转眼便反应过来,“哦,他们都很好。”

“那就好。”所有脑袋再次转向女王,用爪语道,“亲爱的女王,我像一个孝顺的子嗣般来到这里,希望与我的父母和平共处。”

“他真是这么说的?”拉芙娜悄声问肩头的幼崽。

“哎,我还会瞎编不成?”

木女王答了几句,行脚马上继续翻译,声音和女王说人话时一样。“和平共处。我很怀疑,剜刀。恐怕你只是想争取喘息机会,好东山再起,再次对我们大施屠戮。”

“我的确希望东山再起,这是实话。但我已经变了,那个‘谨小慎微’的教师已经让我变得……柔和了些。这是你无法做到的,父母。”

“什么?”行脚设法充分传达出了女王既吃惊又受伤害的语气。

“木女王,这个问题你从来没有想过吗?你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共生体中最聪明的人,也许还是有史以来最聪明的共生体。而且,你一手打造的共生体大多也都聪明绝伦。难道你没有想过你的作品中最杰出的那个吗?你赋予了它最大的才华,不顾血亲繁殖的禁忌,而且[这个词我译不出意思①],最后,你得到了……我。如此奇异,如此不同凡响,让你自己在上个世纪深受其害。”

“我、我反省过这个错误,从那以后,我做得好多了。”

“你是说维恩戴西欧斯?[这一句真够伤人的,瞧女王的脸色。]没关系,没关系,维恩戴西欧斯可能是另一类型的错误。我想说的是,造就我的人是你。过去,我认为这是你的天才杰作,但现在……我没那么肯定了。我想修正你的工作,希望与你和平相处。”一只头指指拉芙娜,另一只指着停放纵横二号的秘岛方向。“宇宙中还存在别的事物,我们的天才应该联合起来,用在那些方面。”

“又是过去那一套傲慢自大的老生常谈。过去我不信,为什么现在要相信你呢?”

“现在的我是可以信赖的。我帮助你们救出了孩子,飞船也是我一手救下的。”

【①行脚的话。并非本书译者。】

“不过是投机行为。你一直是这个世上最会看风使舵的人。”

剜刀两侧的头向内一摆[相当于你们人类的耸肩],“目前形势你居上风,父母,但我在北方还保存着力量。和谈吧,否则今后几十年里你会疲于奔命,四处开战。

“我想,你是不会趁现在的机会伤害我的。你已经许诺保证我的安全,既不伤害我的组件,也不伤害我的组合。你的灵魂中根深蒂固的一点就是,你厌恶出尔反尔。”

木女王组合中的后排成员低低伏下身体,第一排的小家伙向剜刀疾走几步。“我们上次见面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剜刀。你能改变,难道我就不能?”

一瞬间,剜刀的组件个个僵直不动。接着,他的一部分缓缓站起身,慢慢向木女王走近几步。会面地点两侧手持十字弩的警卫端平武器,瞄准他。剜刀在女王前面六七米处停下脚步。他的头摇来摇去,全部注视着女王。最后,响起一个拿不定主意的声音,几乎有些不安:“是的,木女王,你同样可以改变,毕竟这么多世纪了……你放弃你的自我了?这些新成员是……”

“不全是我的,你猜得没错。”不知为什么,行脚在拉芙娜耳边轻声笑了。

“哦,这样……”剜刀退回刚才待的地方,“我还是希望和平。”

“[木女王的样子有点吃惊]你也变了,我听得出来。你有多少是真正的剜刀?”

长时间停顿。“两个。”

“……很好。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可以和平共处。”

地图铺开。木女王要求对方指明剜刀主力潜伏的地点。她要求解除这些部队的武装,每支部队派遣数名己方共生体监督,用反光镜和女王保持联系。剜刀应交出无线电斗篷,自身也置于女王监控之下。秘岛与飞船山割让给女王。两人划出新边界,讨论女王如何在剜刀保有的领地内实施监控。

南方的天空中,太阳运行到了正午位置。谷地的农民早就不嚷嚷了。保持着全神戒备的只有女王手持十字弩的警卫。最后,剜刀从他那一侧的地图前后退一步,“好的,好的,你的人大可以监视我做的一切。不会再有什么……让人非常不舒服的实验了。我将成为一个以温和手段收集知识的人,[这话是不是讽刺?]像你一样。”

木女王的头上下起伏,动作协调一致,像水波荡漾。“也许让你做任何实验都是风险,但有两腿人站在我这一边,这个险我还冒得起。”

坐着的剜刀再次站起身,将残废成员扶上小车。他转身道:“对了,还有最后一件事,亲爱的木女王。一件小事。铁先生想破坏杰弗里的飞船时,我杀了他两只组件。[说得更准确点,把它们砸了个稀巴烂。现在咱们总算知道剜刀是怎么受伤的了。]剩下的成员在你手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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