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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格刚走,拜伦就到。
飞剪型客机飞往帕格绕道去莫斯科的第一站亚速尔群岛的两天之后,“布朗号”驱逐舰便溯流而上,驶进了纽约港。欢乐的水兵们挤在驾驶台上,两手插在粗呢上装的口袋里,跺着脚,兴高采烈地倾吐出他们要上岸休假、寻欢作乐的迫切心情。拜伦身穿一件厚厚的蓝色海军大衣,围着一条白绸围巾,戴着一顶白色高顶帽,独个儿站在一旁。当这艘绿色的庞然大物缓缓驶过的时候,他抬头凝望着周身照耀在一片清澈、寒冷的仲冬阳光之下的自由神雕像。舰上的水兵对于这位搭船的军官都敬而远之。由于舰上军官人手很紧,他在航行途中也参加了甲板上的值班;但是舰桥上,很少听到这位态度冷淡的值班军官开口说话,更难得见到他的笑容。参加值班,这使他感到仿佛又置身在战争之中,而“布朗号”上的其他军官,因为他分担了他们三班一轮的苦差事,也心怀感激,把他当作自己人。
一俟护航队解散,一部分商船驶往新泽西码头,一部分商船驶往阳光照耀下的曼哈顿摩天大楼,担任掩护任务的舰艇驶往布鲁克林,拜伦就急不可耐地捏弄着上衣口袋里那把沾着汗水的两角五的分角子,叮当作响。“布朗号”刚在加油码头套好缆,他就第一个冲下跳板,跑进码头上独一无二的电话间。当他接通国务院总机的时候,电话间外已经排着长长一队水兵。
“拜伦!你在哪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莱斯里。斯鲁特声音沙哑,显得心绪不宁。
“布鲁克林海军码头。刚刚靠岸。娜塔丽和孩子有消息吗?”
“嗯——”听到斯鲁特的犹豫声调,拜伦立即便觉得心神不安。“——他们都平安无事,这是最主要的事,对吗?情况是这样,他们已经和困在卢尔德的其他美国人一起给转移到了巴登—巴登,只是暂时的,懂吗?不久还是要交换的,再说——”
“巴登—巴登?”拜伦打断他的话。“你是说到了德国?娜塔丽在德国?”
“嗯,对,但是——”
“我的天哪!”
“你听我说,这件事也有叫人感到放心的地方。他们是在一家高级旅馆里,待遇是头等的。布伦纳公园。他们的身份还是新闻记者,依然和外交官、新闻记者、红十字会工作人员这些人呆在一起。领头的是我们以前驻维希的代办平克尼。塔克。旅馆里有个瑞士外交官照料他们的权益。此外还有一个德国外交部的人,一个法国官员。我们手上有一大批德国人,都是德国政府迫切想讨回去的人。现在只是要花点时间讨价还价。”
“那批人里还有别的犹太人吗?”
“不清楚。我现在碰巧正忙得要命,拜伦。要是方便的话,你晚上打电话到我家里来吧。”斯鲁特把电话号码告诉了他,挂断了电话。
军官起坐室里挤满了军官,都已穿戴整齐准备上岸,拜伦走过时,脸上煞白,神色怕人,大家顿时鸦雀无声,不再打趣逗乐。拜伦独自一人,在舱房里折叠制服,放人小提箱,一面竭力思考下一步的计划,但是他几乎无法冷静思考。如果在一列法国火车上和德国人照面,娜塔丽都觉得危险太大的话,那么现在她又怎么受得了呢?如今她在纳粹德国,越过了界线,在他们那一边!简直无法想象;她一定是吓得灵魂出窍了。在里斯本的时候,斯鲁特曾经谈到过犹太人的遭遇,听了叫人血液也能凝固,他甚至还宣称回到华盛顿以后,要向罗斯福总统呈递确凿的证据。拜伦认为这种传说不可置信,是在战争的迷雾笼罩下对于德国境内可能发生过的一些事情所作的歇斯底里的夸张。他倒并不担心他的妻儿果真处于这样的险境,会被卷进欧洲大陆的那场大灾难,和其他犹太人一起被塞进火车运到波兰的秘密集中营去,在那里用毒气毒死,再被烧成灰烬。这是神话;就是德国人也不可能干出这种事情来。
不过,他倒确实担心害怕,外交上的保护可能帮不了他们的忙。他们是从法西斯意大利非法逃出来的难民,他们的记者证是伪造的。万一德国人翻脸,在那批被扣留在巴登一巴登的美国人之中,他们很有可能首当其冲,被挑出来遭受虐待。路易斯很可能因受虐待而生病,也有可能夭亡,他毕竟还是个初生婴儿!拜伦怀着沉重、沮丧的心情离开了“布朗号”。
他拎着小提箱,拖着沉重的步伐,夹在刚刚下班、蜂拥去吃午饭的工人中间,穿过码头。他决定先要找到梅德琳,在纽约过夜,然后去华盛顿,再从那里飞往旧金山,或者,如果“海鳗号”已经启航,那就飞往珍珠港。但是,怎么才能找到梅德琳呢?他母亲曾经来信说她又到休。克里弗兰手下工作去了,也把她的靠近哥伦比亚大学的克莱尔蒙特大街上的住址告诉了他。他琢磨可以先把行李放到他原来的兄弟会的房子里,如果找不到梅德琳,那就在那儿过夜。自从在加利福尼亚分手以后,他还没收到过她的信。
出租汽车婉蜒穿过布鲁克林,开上威廉斯堡桥,迎面出现了摩天大楼林立的又一宏伟景象,然后汽车驶进曼哈顿下首的东端,他在那里看到多不胜数的犹太人在两边人行道上来来往往,于是思绪一个圈子又兜回到娜塔丽身上。和她初次见面时,她给他的第一眼印象便是一个老练地道的美国人,同时又隐约带点儿犹太人的风味,使她出落得更加楚楚动人。她对于自己的犹太出身只是在自我椰榆时,或是由于斯鲁特竟把这一点当作一个问题而对他表示蔑视时,她才偶尔提到。但是,在马赛的时候,她竟由于自己的犹太血统而陷于无能为力、寸步难行的状态。拜伦对此无法理解。他对种族差别一向毫不在意;他觉得那不过是莫名其妙的偏见。对于纳粹的理论,他的态度是不可思议和蔑视。他感到这类事情不是自己所能理解的,但是他却排解不了自己心头对于那个生性执拗的妻子的恼怒和失望;他对儿子所怀的担忧简直叫他无法忍受。
兄弟会宿舍的墙上挂的还是以前那些积满灰尘的锦旗和奖杯。砖砌的壁炉照旧是堆满了冰冷的木柴灰烬、水果皮、香烟盒和香烟头,壁炉架上依然放着早期一位基金捐助人的肖像,只是经过这几年的火烤烟熏,变得更加模糊暗淡。和以前一样,两个大学生在乒乓球台上乒乒乓乓,球来球去,几张破旧的沙发上坐着一些消磨时间的看客;和以前一样,刺耳的爵士乐震得四壁颤抖。这个地方看上去好象已被一些高中生接管,他们脸上稚气未消,长满粉刺,年纪轻得有些出人意料,其中一个雀斑最多的,向拜伦自我介绍是此处分会的主席。他显然从未听过拜伦的名字,但是拜伦那身军官制服赢得了他的刮目相看。
“喂,”他朝着楼上使劲叫喊,“是谁在用杰夫的房间?一位老会友要在这儿过夜。”
没人回答。雀斑主席陪着拜伦到楼上一间后房,房里依然斜挂着玛琳。黛德丽那张已经有点起皱的深棕色照片。主席解释说,住在这儿的杰夫因为期中考试很可能统统不及格,突然参加海军陆战队了。他透露这个内情时,脸上显现出的那种哥伦比亚的乖学生的笑容,使拜伦感到分外亲切。
一点钟了。现在这时候根本别想找到梅德琳,电台上的工作人员这时候都已经到外面吃午饭。拜伦在军舰上值的是午夜班,自那以后一直没合过眼。他把闹钟开到三点正,然后在那张逍遍的床上躺下。刺耳的爵士乐一会儿乱敲乱打,一会儿怪声爆叫,却无法不让拜伦马上沉入梦乡。
休。克里弗兰,企业公司,五马路六三0号。楼梯下面电话机旁的那本电话号码簿还是两年以前的,但是他按簿子上的号码试了试。电话里传来一个年轻姑娘急匆匆的声音。“节目协调人办公室,我是布莱恩小姐。”
“喂,我是梅德琳。亨利的哥哥。她在吗?”
“你是她哥哥?你是拜伦,潜水艇军官?当真?”
“对。我到纽约了。”
“啊,太好了!她正在开会。要她到哪儿找你?她大约一个小时后回来。”
拜伦把这个自动收费的电话的号码告诉了她,然后透过综绕的烟雾找着了那位主席,请他务必一有电话来就把内容记下,主席欣然允诺。他从爵士乐的喧嚣声中逃开,走上寒风刺骨的街道,他在这里听到一首迎然不同的乐曲:《华盛顿邮报进行曲》。南操场上,一群穿着蓝色制服的海军士官生正排着整齐的队列,手持步枪来回操练。拜伦在校的时候,南操场上唯一的一次列队游行是一次乱哄哄的反战集会。拜伦心里想,这些士官生可能要再过一年才能出海,然后得再过几个月才有资格参加海上值勤。看着这群还在操练之中、未脱稚气的预备役士官生,使他对于自己的战斗记录感到十分满意;但是,在他心情沮丧的此刻,他又不禁感到纳闷,这样一遍又一遍地操练着如何去送死,又有什么值得赞赏的呢?
既然无事可做,干嘛不步行到他自己旧日接受预备役训练的“草原州号”老军舰去看看呢?他先走到百老汇,然后走到第一百二十五号街河边,那艘已经退役的旧战舰正停泊在那里,舰上挤满了士官生。赫德森河的气息,水手长的哨子和扩音器传出的通知,这一切都加深了他的怀旧之感。在“草原州号”上,在那些全是男子汉的长夜吹牛中,经常谈起的一个题目就是各人想要一个怎么样的妻子!那时候,希特勒和纳粹党都不过是些新闻影片里的可笑人物;哥伦比亚大学的示威学生在一份又一份的抗议书上签名,发誓拒绝参加任何战争。而今,当他仁立在第一百二十五号街的街尾,面对如此熟悉的当年景象,娜塔丽的危险处境就好似是个胰脏不可思议的梦区。
拜伦突然想起,他蛮可以取道克莱蒙特大街返回兄弟会,顺便在梅德琳的门下边塞进一张便条,把自己的住处告诉她。他找到了那幢房子,掀了批大门外边她名字旁的电铃。里边的门铃响起了回音,这样看来,她在家!他打开大门,连奔带跑走上两层楼梯,然后撤响了她的门铃。
事先不通知一声,径直闯进一个女子的房间,几乎在不论什么情况下,邮个很不妥当的举动:对你的情人,对你的妻子,对你的母亲,更不要说对你的妹妹,都是不行的。梅德琳穿着一件绒毛长睡衣,一头黑发披到肩上,探出头来看见了拜伦。她圆睁两只眼睛,好似就要瞪了出来,吃惊得大叫一声“哎呀!”就好象他果真冒冒失失闯进来,正巧看到她赤身裸体,或者,就好似她看见了一只老鼠或是一条蛇。
拜伦还没来得及开口,房里传来一个男人的低沉声音:“怎么回事,亲爱的?”后面出现了休。克里弗兰。他上身赤裸,下身裹着一条松软的印花浴巾,两只手正搔着胸上的毛。
“是拜伦,”梅德琳倒吸了一口气。“你好,拜伦。老天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拜伦和她一样,感到不是滋味,问道:“你不知道我给你留了口信?”
“什么回信?没有,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的耶稣,你已经来了,就进来吧。”
“响,拜伦;”休。克里弗兰带着媚笑招呼,露出了满口的雪白大牙齿。
“怎么,你们俩已经结婚了吗?”拜伦一边问一边走进一间陈设讲究的起坐室,桌上放着一只冰缸,一瓶威士忌,还有几个苏打水瓶子。
克里弗兰和梅德琳交换了一下眼色,梅德琳便说道:“好哥哥,到底你这回来了要呆多久?住在咧UL?老天爷,你干嘛不先写信,或是来个电话,或是说一声?”
通往卧室的一扇门开着,拜伦看得见里面一张乱糟糟的双人床。虽然在思想上他也承认他的妹妹可能行为不端,但是如今亲眼目睹,他却又不甘心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冲着梅德琳毫不客气、直截了当地说:“梅德琳_,回答我,你们是已经结婚了,还是怎么的?”
休。克里弗兰在这当口蛮好识相一点免开尊口,但是他却把手一摊,张开大嘴露出一口白牙齿,亲亲热热地用那低沉洪亮的声音笑着说:一你瞧,拜伦,咱们都是成年人了,现在又是二十世纪。所以,如果你——“
拜伦虽然穿着厚厚的海军大衣,还是飞快地把手臂往后一缩,一拳头打中了克里弗兰的笑脸。
梅德琳又是一声“哎呀!”这次叫得比上次更响更尖。克里弗兰象是吃了一斧头的公牛一样,倒在地上,不过他还没给打得不省人事。因为他正巧双手撑地,两膝下跪,趴在地上,他马上便站了起来。他的浴巾滑落到地上,此时站在那里一丝不挂。雪白的大腹向外鼓起,下面是两条细腿和阴部。这副模样显然很不雅观,但是和那已经变了形的尊容比较起来,却又逊色很多。他这时看上去活象一个德拉库勒,他的上门牙好象全部铁成了小小的尖点儿,两边各有稍长的犬牙。
“我的老天,休,”梅德琳大声嚷道,“你的牙齿!瞧你的牙齿!”
休。克里弗兰跌跌撞撞走到墙上的一面镜子前,咧开嘴照着,发出一声怪腔的呻吟。“耶稣基督,我的假牙托!我的瓷制假牙托。我花了一千五百元装的!”他朝地板上四处看,冲着拜伦嘴巴漏风地发脾气,“你干嘛打我一拳头?你怎么会这么不讲理?帮我找找,快点找找!”
梅德琳神经质地叫了起来,“你穿上点什么东西吧,看上帝份上,求求你!别这么一丝不挂,跳来跳去,象一只光身麻雀。”
克里弗兰眨巴着眼睛朝着自己的光身子看了看,一把拾起浴巾裹在身上,继续在地板上到处寻找他的假牙托。拜伦在一张椅子下面看到地毯上有样白东西,把它拾了起来递给克里弗兰,问他说:“是这个吗?”然后接着说:“对不起,我刚才动了手。”拜伦并不真正感到有什么对不起,但是现在这个人嘴里露着那排尖尖的牙根,突起的大肚子上拖挂着那条浴巾,样子实在狼狈可怜。
“对,就是它!”克里弗兰重新走到镜子前,用两只大拇指把那玩意儿塞进嘴里。他掉过脸来。“现在怎么样?”他现在又恢复了正常的模样,脸上泛起拜伦曾在许多杂志广告上看见过的那个驰名全国的笑容,克里弗兰就是靠着这个笑容为那家出钱雇他在电台演出的牙膏公司做广告。
“哦,老天,这才象个样,”梅德琳说,“拜伦,你给休道个歉吧。”
“我已经道歉过了,”拜伦说。
克里弗兰对着镜子挤眉弄眼,咬了咬牙托,试试是否装牢了,而后掉过脸来对着他们说:“还算他妈的运气,没摔碎。我今晚上还要去给美国商会主持一个宴会。啊,我差点忘了,梅,阿诺德还没把讲稿给我。要是——那我怎么办?哎呀,上帝,怎么动了!糟!掉下来了!”说时迟那时快,拜伦果真看到牙托从他嘴巴里滑落下来。克里弗兰猛地朝前一冲去抓,正巧踩在浴巾边上,于是脸朝下又光着身子跌倒在地,那条花浴巾掉下来乱糟糟地压在他的身下。
梅德琳一惊,用手去捂嘴巴,同时朝着拜伦瞥了~眼,那双圆睁的眼睛闪闪发光,拜伦知道,他们兄妹俩小时候碰到好玩的事情就是这么交换眼色的。她赶快走到克里弗兰身旁,用一种温柔、关怀的声调说:“你伤着没有,亲爱的?”
“伤了?屁话,没有。”克里弗兰爬了起来,手指紧紧捏着牙托,扭着白白胖胖的屁股走进卧室。“这可不是他妈的闹着玩的事,梅。我得马上就去看我的牙医生,但愿他没跑开!主持今晚上的宴会能给我捞进一干块大洋哩。真他妈的!”
他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梅德琳捡起浴巾,冲着拜伦说:“瞧你!怎么能这么野蛮!”
拜伦扫视了一下这个房间。“你们这到底算个什么?他和你一起住在这儿吗?”
“什么?他怎么可以?他自己有家,笨蛋。”
“那么,你们算是什么名堂呢?”她翘起嘴,不回答。“梅,你是偷偷摸摸跟这个胖老头子上这儿来胡搞一通?你会干出这种事?”
“哦,你什么也不懂。体是我的朋友,一个难得的好朋友。你不知道他待我有多好,再说——”
“你们是在通奸,梅。”
梅德琳的脸上掠过一阵痛苦的表情。她把手一挥,摇摇头,露出女性所特有的一副聪明过人的笑容。“啊,你可真是天真幼稚。他现在的婚姻生活比以前好,好多了。我这个人现在也比以前更好了。生活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勃拉尼。你我都是生长在一个老古板的家庭里。如果我逼着休跟我结婚,我知道他是一定会跟我结婚的,他爱我爱得发狂,但是——”
克里弗兰衣服还没穿好,这时从卧室里探出身来对着梅德琳口齿不清地大声嚷着说,他的牙医生正从斯卡斯代尔开车赶到纽约来。“马上给山姆打个电话,叫他把车在十分钟之内开到这儿。天哪,真是糟糕!”
“山姆?”克里弗兰又把门关上后,拜伦问。
“山姆是他的司机,”梅德琳一面回答,一面赶忙去拨电话。“啊,拜伦,你是不是要不认你这个妹妹了?要我给你烧顿饭吃吗!我们今晚喝它个烂醉好吗?要在这儿过夜吗?这儿有间空房。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娜塔丽有消息没有?——喂,喂,我要山姆接电话……那就一定把他找着,卡洛尔。知道,知道,我知道我哥哥拜伦已经到了纽约。天老爷,你别问了……没关系,你就把山姆找着,叫他一定在十分钟之内把那辆卡迪勒克开到我这儿来。”
她挂上电话,说:“拜伦,我在休的手下干了四年,但是我却不知道他戴假牙。”
“你活在世上还有得学呐,梅。”
“要不是这件事情闹得这么怕人,”她说,“要不是你的行为过于野蛮,这件事情倒真是我一辈子遇到过的最有趣的了。”她的嘴抿成一条线,好不容易忍着才没笑出声来。‘我这几年一直跟他说,要他把那个讨厌的胖肚子给搞搞平:瞧瞧你,平得就象个男孩子,跟爸爸一样。你肯吻一下你这个犯了通奸罪的妹妹吗?“
奸淫,奸淫;永远是战争和奸淫,别的什么都不时髦。浑身火焰的魔鬼抓了他们去!
杰妮丝事先得到了消息,所以她能准备好一副贞洁无暇的姿态接待拜伦;如果梅德琳运道好一些,她当然也会做到这一点。
她的公公也曾路过夏威夷,那时向他隐瞒她与卡塔尔。埃斯特的关系没使她产生丝毫不安之感。这事与他毫不相于。普天下的男人都不能象一个女子一样懂得这一类事情,至于维克多。亨利上校,既然他星期天连纸牌都不玩,那就更不用说了。直言不讳只能使大家难堪,对谁都不会有什么好处。但是拜伦的电报却叫杰妮丝不得不好好想一想。
埃斯特已经告诉过她说,她的小叔子将到“海鳗号”上报到。拜伦简直就是个怪人,虽然也象华伦一样,长得一表人才,但是对于女人的态度尽管温柔可爱,却是过于理想主义。这种态度有时说不定会带来点儿麻烦。他的道德观就和他父亲一样狭隘。他说的有关澳大利亚那位姑娘的事情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但是杰妮丝还是一点儿也不怀疑。如果他是撒谎,那只能使他显得是个不通人情的傻瓜蛋,这样的撒谎又有什么意思?
不过,现在正是战时,男人们远离家室,孤单寂寞,到处都有这样的事儿,埃斯特出言粗鲁,干脆就说是“轧姘头”——杰妮丝听了虽然也要假装正经,嗔怒一番,其实心里倒也觉得有趣——拜伦又何必辜负这么一个天赐良缘?她和埃斯特的风流勾当多少有点事出偶然。中途岛悲剧发生之后,她突然发了一场登革热,卡塔尔。埃斯特天天登门看望,照料她吃饭服药,事情当然是会发展的。
杰妮丝心里明白,万一拜伦知道了真相,他一定会惊骇不已。其实对于拜伦的另外一面,她也并不了解;他和他的哥哥确是大不相同。拜伦这样道貌岸然,在她看来实在是有点冬烘迂腐。但她肯定不愿叫他失望,不愿叫他因此对自己产生隔膜。她自视仍是亨利家的一员,她喜欢这个家庭,胜过自己的娘家;再说,在她眼里,拜伦一向是个魁人的男子汉。如今他就要来到自己身旁,这真是桩叫人高兴的事情。
所以,一天深夜,正当埃斯特穿上衣服,准备回到潜艇,杰妮丝打定主意要把事情安排妥贴。她赤身裸体,盖着一床被单,吸着香烟。
“拜伦明天上午就到,亲爱的。”
“上午就到?”埃斯特正把一条咋叽裤套上,这时停住问道。“这么快?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从旧金山给我打来了电报。他要乘海军空运站的飞机来。”
“啊,那太好了!来得正是时候,潜艇上正需要他。”
现在午夜刚过。埃斯特从不呆到清晨。他喜欢起床号一响就起来照管潜艇上的事务;同时,住在杰妮丝同一排房子里的那些邻居个个都起得很早,他也很顾借她的名声。杰妮丝爱埃斯特,至少是爱她与他呆在一起的那段时光,不过她并不愿意和他作长久夫妻。他远远不如华伦心胸开阔,他读的全是浅薄无聊的东西,谈吐则纯粹是个海军。他总是叫她想起在她和华伦认识之前彭萨科拉的那些飞行员,这些飞行员只能使她感到腻烦。埃斯特是个能干的海军轮机师,一心指望出人头地,杀敌立功,是个天生的潜艇人员。他是个体贴温存、使人满意的情人,可说是个“轧姘头”的理想对象,但是,也就仅此而已。即使埃斯特察觉到她对他的评价不过如此,他也并无怨言。
“我的意思是。亲爱的,”杰妮丝说,“我们这种暗中往来必须停一段时间。”他带着询问的神色冷静地看了她一眼,把衬衫塞进裤子。“我是说,你也知道拜伦。我很看重对他的情谊。我不愿使他心里难过,产生反感。我不愿意有那样的情况。”
“你把话说清楚吧。你是要分手了吗?”
“啊,你会难过吗,有那么严重?”
“当然,我会感到很难过,杰妮丝。”
“哦,别那么伤心。笑一下。”
“拜伦怎么会知道呢?”
“你们在港内停泊,他要到这儿过夜。”
“他隔天要值一次夜班。‘”对,这我也知道,不过——“
埃斯特走到床边坐下,把她抱在怀里。
他们紧紧相吻几次之后,她轻声说道:“好吧。以后看情形再说,看情形再说吧。不过,卡塔尔,别忘了。绝对、绝对不能让拜伦知道。懂吗?”
“放心,”埃斯特说,“没有必要。”
拜伦到达的那天早上,他只呆了一会儿,吃过早饭之后就立即赶往潜艇;但在这段很短的时间里,他简单地说了说在马赛与娜塔而相见的情形,把那压在心头的深切痛苦,毫无保留地倾吐出来。杰妮丝听说娜塔丽和她孩子如今被拘禁在德国,心里感到非常可怕。对于她小婶的做法,她出自本能加以辩护,并且竭力安慰拜伦,说是结果一定会太平无事。但在实际上,她担心娜塔丽已经无法幸免。看着他离开之前和维克多在花园里玩耍,她花了好大毅力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哭出声来。叔侄两个出自天伦之情,相亲相爱,这情景真叫她心碎。当拜伦说他非走不可的时候,维克多两手两腿紧紧把他缠住,他以前对华伦却从来不是这样的。
“海鳗号”在珍珠港还有几个星期停留,大部分时间是在海上训练区内,潜艇每次靠岸,拜伦每隔一天来到杰妮丝的小屋里过夜。他第一次留在潜艇上值班那天,埃斯特给杰妮丝打来电话。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后来还是叫他来了,不过得在小维克上床睡着之后。结果是一次很扫兴的会面。埃斯特很快就发现,她很局促不安,所以喝了几杯以后,连碰也没碰她一下就离开了。这以后,她只和他见过一次,“海鳗号”便出海巡逻。当拜伦在前一天的上午告诉她说他们就要出海的时候,杰妮丝说:“啊!那么,你干嘛不请埃斯特来吃晚饭呢?他对我和维克一直很关心照顾。”
“你想得很周到,杰恩。他能带个女伴来吗?”
“如果他想带的话,当然可以。”
埃斯特没带女伴来。三个人在烛光下吃饭,大家喝了许多酒,气氛很愉快。拜伦自从回到潜艇工作以后,心情变得好了许多。埃斯特既不显得拘谨见外,同时又保持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做得恰到好处,这使杰妮丝非常感激。在吃饭的时候,他们打开收音机,收听战事新闻,正巧听到德国人终于在斯大林格勒投降的消息,为了表示庆贺,他们又开了一瓶酒。
“德国佬完蛋了,”拜伦举杯说道,“早该如此了。”这时他已有了几分酒意,这个消息使他觉得好象看到了他的家人可以早日得救的信号。
“一点不错。现在我们来收拾日本人,”埃斯特说。
夜深人静,杰妮丝孤寂一人,因为喝得过量,头脑直旋转,她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少女的甜蜜的困惑中去了,丈夫的亡故已成往事陈迹,她真正爱恋的是两个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