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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文所叙的这场夜谈之后,对我而言,案情似乎进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阶段。整件事可一分为二,两个部分界限分明。第一部分始于星期五晚上艾克罗伊德之死,终于第二周的星期一晚上。我对这个阶段完全采取了平铺直叙的方式,与赫尔克里·波洛的所见所闻一致。我一直与波洛如影随形,他看见的东西我也尽收眼底。我竭尽所能揣摩他的心思,但现在看来,根本就徒劳无功。虽然波洛把他的发现都和我分享了——比如说那个订婚戒指——他依然对自己心里看重的紧要信息和逻辑推论秘而不宣。后来我才知道,守口如瓶是他的天性。他也许会抛出一些线索和暗示,但除此之外便一概不谈。
刚才说过,直到星期一晚上为止,我的叙述不妨视同为波洛本人的叙述,我只是扮演了福尔摩斯身边的助手华生而已。但星期一之后我们便分头行动,波洛自己忙自己的。我对他的行动也屡有耳闻,因为在金斯艾伯特,所有风吹草动都会飘到耳朵里来。但他已不再和我事先通气,何况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活。
回想起来,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这段时间的种种琐事实在支离破碎得很。人人对谋杀之谜都有一套看法,简直就是玩拼图游戏,人人都贡献了一点小智慧或小发现什么的。但他们的使命也就到此为止了,唯有波洛才能将这许多碎片拼成完整的图像。
有些事件当时看来毫不相干,也没多少意义可言。比如说,黑靴子的问题就是一例。但后来……为了严格按照时间顺序说明情况,我得从艾克罗伊德太太把我请去那个时候说起。
星期二一大早她就派人来请我,鉴于事态貌似甚为紧急,我便匆忙前往,还以为她已在弥留之际了呢。
这位太太卧床不起,所以也就无法顾及太多礼节。她把干瘪的手伸给我,又指了指一张椅子,意思是让我把椅子拉到床边来坐下。
“唔,艾克罗伊德太太,”我说,“您哪里不舒服啊?”
我假惺惺地装出一副全科医师应有的关切之情。
“我整个人都垮了,”艾克罗伊德太太有气无力地说,“彻底垮掉了。可怜的罗杰这一死啊,对我打击太大了。唉,人们都说这种感觉事发当时不明显,之后一段时间才会慢慢起反应呢。”
很遗憾,医生受职业身份所限,有时无法畅所欲言。
要是能容许我回她一句“一派胡言!”,让我干什么都愿意。
我硬是把这句话吞回去,并向她推荐了一剂补药,她欣然接受。戏演到这儿,第一幕也就差不多了。我压根不相信她请我来是因为受了艾克罗伊德之死的惊吓。但艾克罗伊德太太无论谈什么话题,从来都没法开门见山,总要拐弯抹角地迂回一番。我死活搞不懂她找我来到底有什么事情。
“昨天——昨天那场面呀。”我这位病人接着说道。
她停了下来,似乎在期待我领会她的弦外之音。
“什么场面?”
“医生,您怎么啦?难道您忘了?那个可怕的矮个法国佬——还是比利时人来着——管他是谁呢,居然那样恐吓我们,把我给气坏了。比罗杰的死还让我难受。”
“很抱歉,艾克罗伊德太太。”我说。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居然那样大吼大叫。我完全明白我的责任所在,怎可能有所隐瞒呢。我已经尽我所能协助警方的工作了。”
见艾克罗伊德太太止住话头,我便附和了一句“说得是啊”,对她的用意渐渐心中有数。
“谁也不能说我没尽心尽力,”艾克罗伊德太太又诉起苦来,“拉格伦警督肯定非常满意。这个外国来的暴发户凭什么跑来兴风作浪?更别提他的长相多么可笑——活像是滑稽剧里的法国丑角。我想不通弗洛拉为什么非得把他拉来查案不可。她事先根本没和我商量过,就贸贸然自作主张。弗洛拉太任性了,我毕竟是个见过世面的女人,又是她母亲,她总该先征求我的意见才对。”
我不声不响地听她发牢骚。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我就想知道这个。他当真认为我隐瞒了什么情况?他——他——他昨天言之凿凿地指责我呢。”
我耸了耸肩。
“这肯定无足轻重,艾克罗伊德太太,”我说,“既然您毫无隐瞒,他说的那番话也就不是针对您了。”
艾克罗伊德太太突然换了个话题,这是她一贯的作风。
“仆人们真够烦人的,”她说,“她们交头接耳尽说些闲言碎语,然后就一传十、十传百——全都是无中生有。”
“仆人们在说闲话?”我问,“说些什么呢?”
艾克罗伊德太太狡黠地瞟了我一眼,让我很不自在。
“医生,要是连别人都知道了,那您肯定也心里有数。您不是一直和波洛先生待在一起吗?”
“是啊。”
“那您肯定一清二楚。是不是那个名叫厄休拉·伯恩的女孩?这也很正常——她反正都要走人了,肯定会想方设法大闹一场。这些仆人哪,心眼都坏得很,都是一路货色。哎,既然您也在场,医生,您肯定听到她的说词了吧?我最担心的就是谣言传来传去被人信以为真。不管怎么说,您总不会原封不动地把所有细节都告诉警察吧?有些完全是家务事而已——和谋杀一点关系也没有。可要是那女孩居心不良的话,她说不定会把这样那样的事情都抖出去呢。”
我敏锐地捕捉到,在她这滔滔不绝的诉说背后,潜藏着一股真正的焦虑之情。波洛的假设是正确的,在昨天围坐桌旁的六个人之中,至少艾克罗伊德太太确实隐瞒了一些事。现在就轮到我来弄清她到底在掩盖什么了。
“如果我是您的话,艾克罗伊德太太,”我单刀直入,“我就索性全部招认得了。”
她微微惊叫了一声。
“喔!医生,您怎会如此无礼!听您的意思好像——好像——总之我可以简简单单就解释清楚。”
“那为什么不说出来?”我怂恿道。
艾克罗伊德太太摸出一条带花边的手绢,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滚。
“医生,我想您也许能帮我向波洛先生捎个话——帮我解释解释——因为外国人很难站在我们的立场上看问题。而且您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我吃过的那些苦。煎熬啊——长年累月的煎熬,那就是我的生活。我本不想说死人的坏话——但事实摆在眼前。即便是一份微不足道的账单罗杰都要查个仔仔细细——好像他每年只有可怜巴巴的几百英镑进账,而不是这附近最有钱的富翁之一(哈蒙德先生昨天是这么告诉我的)。”
艾克罗伊德太太停了下来,用那条花边手绢轻轻擦着眼睛。
“啊,”我循循善诱道,“您说的是账单的问题?”
“那些要命的账单,有几张我根本不想拿给罗杰看。有些事情男人就是搞不懂,他会说那些东西没必要买。当然了,账单越积越多,哎,还没完没了地寄来……”
她哀婉地望着我,仿佛是想让我就账单这种惊人的特性安慰她几句。
“账单都那样。”我顺着她的话说。
她的语气又是一变——顿时显得有几分粗鲁:“我向您保证,医生,我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了。我夜里睡不着,心脏怦怦乱跳。还有,我收到一位苏格兰绅士的来信——其实有两封来信——写信的都是苏格兰人,一位是布鲁斯·麦克弗森先生,另一位叫科林·麦克唐纳。真巧啊。”
“不见得,”我冷冷应道,“他们往往自称苏格兰人,但依我看,只怕祖上有犹太血统。”
“光是见条上的数目就有一万英镑,”艾克罗伊德太太边回忆边嘀咕着,“我曾写信给其中一位先生,但看来还是没办法。”
她停住了。
我估计谈话终于要进入棘手的实质性问题了。绕这么大圈子才攀上主题的人我还是头一次见识到。
“您瞧,”艾克罗伊德太太低声说,“不都是期望值过高造成的问题吗?我还指望遗嘱里有我的分呢。当然啦,我虽然期待着罗杰会留点钱给我,却也心里没底。我就想,要是能瞄一眼他的遗嘱该有多好——才不是居心叵测地要去偷窥——看到遗嘱后我就能早做准备。”
她斜睨了我一眼。此刻的气氛着实微妙得很。幸运的是,她那冠冕堂皇的说词好歹给丑陋的真相蒙上了一层遮羞布。
“这些话我只能跟您说,亲爱的谢泼德医生,”艾克罗伊德太太急促地说,“我相信您不至于对我产生误会,波洛先生那儿还得托您去辗转美言几句。那是在星期五下午……”
她咽了咽唾沫,又吞吞吐吐起来。
“嗯,”我催她说下去,“星期五下午。之后呢?”
“大家都不在家,至少我以为所有人都出去了,就进了罗杰的书房——我去那儿是有正当理由的——我是说,这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当我看到堆在书桌上的文件时,脑海里闪电般划过一个念头:‘不知罗杰会不会把遗嘱放在书桌的某个抽屉里。’自打我小时候起,就总爱感情用事,一时冲动之下就付诸行动了。他的钥匙还留在最上面那个抽屉的锁眼里——真够粗心的。”
“明白了,”我好言附和道,“于是您把书桌翻了个遍。找到遗嘱了吗?”
艾克罗伊德太太轻呼一声,我才意识到这话说得不够圆滑。
“听着太吓人了,完全不是您说的那么回事。”
“当然不是,”我连忙补救,“我口无遮拦,您可别见怪。”
“不奇怪,男人们都古怪得很。要换了我是亲爱的罗杰,遗嘱的内容我可不会藏着掖着。可男人们都爱这么偷偷摸摸。人到了被逼无奈的时候,免不了要用些小手段来保护自己。”
“那么您的小手段成功了吗?”我问道。
“我正要说到这儿。当我拉开最底下那抽屉时,伯恩进来了。那情形真够尴尬的。我当然立刻关上抽屉站了起来,叫她要留心清理一下桌面上的几处灰尘。可我不喜欢她看人那眼神——态度倒是恭恭敬敬,但目光却很恶毒,特别瞧不起人。我从来都不怎么喜欢那女孩。她算是个好仆人,也还尊称我一声太太,叫她戴帽子、穿围裙,也都照办(我告诉你吧,现在干活儿的女孩可都不怎么乐意穿戴这些了);如果她代替帕克去应门,她也能口齿伶俐地回答‘不在家’;而且她不像其他好多客厅女仆伺候用餐时那样咯咯乱笑——我想想,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您说到虽然伯恩有许多优点,可您从来都不喜欢她。”
“一点都不喜欢。她有点——奇怪。她和其他仆人不太一样。依我看,她太有教养了些。这年头是不是淑女可也不容易分清楚。”
“后来怎样了?”我问道。
“也没怎样。最后罗杰进来了,我本来还以为他出门去散步。他说:‘这是怎么回事?’我回答‘没什么,我是来拿《笨拙》英国著名的漫画期刊,创刊于1841年。的。’然后我拿起《笨拙》就出去了。伯恩还留在屋里。我听见她问罗杰能不能和他谈一谈。我直接就回到房间,往床上一躺,心里别提多委屈了。”
她又顿了一下。
“您会跟波洛先生解释的,对吗?您自己也看得出来,这不过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而已。不过,当然咯,当他声色俱厉地说到隐瞒事实的时候,我立刻就想到这件事啦。伯恩可能会夸大其词,危言耸听,但您会主持公道,对不对?”
“就这么点事?”我说,“你已经全部告诉我了?”
“是——是的,”艾克罗伊德太太说,“噢!没错。”她又坚定地补了一句。
但我注意到了她那一瞬间的犹疑,顿时明白她还有些事没坦白交待。这灵光一闪促使我追问道:
“艾克罗伊德太太,是不是您把银桌打开的?”
尽管她脸上涂脂抹粉,却也挡不住羞赧之色,答案已昭然若揭。
“您是怎么知道的?”她小声问道。
“这么说确实是您?”
“是的——我——哎呀——里头有一两件旧银器——非常有趣。我读过一篇文章,里头有幅插图,那么小一件玩意在克里斯蒂珠宝店卖了好大一笔钱呢。那小玩意看着和银桌里那件一模一样,我想下次去伦敦的时候可以把它带去——嗯——带去估个价。如果它真能值点钱,您想那对罗杰来说该是多么大的惊喜啊。”
我强忍着没打断,由着艾克罗伊德太太把整个经过讲完,就连“去拿这东西有必要这么偷偷摸摸吗”之类的问题都没问。
“您为什么没把桌面盖上?”我又问道,“是忘了吗?”
“我当时被吓到了,”艾克罗伊德太太说,“我听到外面露台上传来了脚步声,就匆匆跑出房间,刚到楼上,帕克就帮您开了门。”
“那肯定是拉塞尔小姐。”我陷入沉思。艾克罗伊德太太揭示了一条非常有意思的事实。关于艾克罗伊德的银器一事可信与否姑且不论,反正我也不在乎。真正激起我兴趣的是,拉塞尔小姐肯定是从窗子进入客厅的;而且我之前判断她气喘吁吁刚跑步回来,也是正确的。那么她在这之前去了什么地方?我想起了凉亭和那片丝绢。
“不知道拉塞尔小姐的手绢有没有浆过!”我冲动之下竟脱口而出。
艾克罗伊德太太吓了一大跳,我这才回过身来,起身要走。
“您会向波洛先生解释吧?”她焦急地问。
“哦,当然,没问题。”
她又缠着我为她干的好事找了一大堆理由,我耐着性子好容易听完才告辞。
客厅女仆在大厅里,她帮我穿上大衣。直到此刻我才认真地端详她的模样,她显然刚哭过。
“上次你告诉我们,星期五艾克罗伊德先生把你叫到他的书房去,是怎么回事?”我问道,“现在我却听说,是你主动要找他谈话。”
这姑娘垂下了眼帘。
接着她说:
“无论如何我都要离开这里。”但她的语气却不那么坚定。
我没吭声。她替我拉开前门,我一只脚刚跨出门去,便听得她低声问道:
“不好意思,先生,有没有佩顿上尉的消息?”
我摇摇头,用探询的目光打量着她。
“他应该回来,”她说,“真的——他真的应该回来。”
她恳切地注视着我。
“没人知道他的下落吗?”
“你知道吗?”我厉声反问。
她也摇摇头。
“不,我真的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可凡是他的朋友都该告诉他,他应该回来了。”
我没有马上离开,心想这姑娘可能还有话要说。她接下来的问题令我吃惊不小。
“他们觉得谋杀发生在什么时间?在就要到十点钟的时候?”
“没错,”我说,“在九点四十五分到十点之间。”
“有没有可能更早一点?不会是在九点四十五分之前吗?”
“绝对不可能,”我说,“艾克罗伊德小姐九点四十五分的时候还看见她伯父活得好好的。”
她转过身去,似乎浑身都耷拉下来了。
“多标致的姑娘啊,”我边驱车而去,边自言自语:“真是个漂亮姑娘。”
卡罗琳在家。波洛刚来拜访过,令她芳心大悦,洋洋自得。
“我正在帮他破案呢。”她解释道。
我感到很不安。卡罗琳现在这样子已经够糟糕了,要是她那侦探的本能再被从旁怂恿,还不知会演变到什么地步?
“莫非你准备到附近查探和拉尔夫·佩顿谈话的那个神秘女子?”
“那种事我自会去办,”卡罗琳说,“不,这次是波洛先生有条特殊线索要拜托我为他追查。”
“是什么?”我问道。
“他想知道拉尔夫·佩顿的靴子是不是黑色或棕色的。”卡罗琳异常严肃地说。
我目瞪口呆。这时我才意识到,在靴子这问题上我真是蠢得令人难以置信,根本没能抓住重点。
“是棕色的鞋子,”我说,“我见过的。”
“不是鞋子,詹姆斯,是靴子。波洛先生想知道拉尔夫穿到旅店去的那双靴子是不是棕色或者黑色的。这可是事关重大的线索。”
算我愚钝之极好了,我可看不出这到底有何重要性可言。
“那你要怎样去查?”我问她。
卡罗琳说根本不难。我们家的安妮有个最亲密的朋友克拉拉,她是甘尼特小姐的女仆。而克拉拉又正在和‘三只野猪’的布茨谈恋爱。所以这不就是小事一桩了吗,再说忠心耿耿的甘尼特小姐也鼎力相助,立马就给克拉拉放了假,于是此事风驰电掣地办妥了。
我们坐下来吃午饭时,卡罗琳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说:
“说到拉尔夫·佩顿的那双靴子嘛。”
“嗯,”我说,“靴子怎么了?”
“波洛先生本以为很可能是棕色的,但他搞错了。是黑色的。”
卡罗琳连连点着头,显然认为在这个问题上胜了波洛一筹。
我没有答话。拉尔夫·佩顿那双靴子的颜色与本案究竟有何关联,委实令我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