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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1)


在我居所附近的小城只有一家影印文件的地方,这些个月来,因为不断的跟政府机关打交道,因此是三天两头就要去一趟的。

那天早晨我去复印的却不是三、五张文件,而是一式四份的稿子。

等着影印的人有三、五个,因为自己的份数实在太多,虽则是轮到我了,却总是推让给那些只印一张两张纸的后来者。最后只剩下一个排在我后面的大个子,我又请他先印,他很谦虚的道谢了我,却是执意不肯占先,于是我那六七十张纸便上了机器。

“想来你也能说英语的吧?”背后那人一口低沉缓慢的英语非常悦耳的。

“可以的。”我没法回头。因为店老板离开了一下,我在替他管影印机。

“这么多中国字,写的是什么呢?”他又问。

“日记!”说着我斜斜的偷看了这人一眼。

他枯黄的头发被风吹得很乱,淡蓝而温和的眼睛,方方的脸上一片未刮干净的白胡渣,个子高大,站得笔挺,穿着一件几乎已洗成白色了的淡蓝格子棉衬衫,斜纹蓝布裤宽宽松松的用一条旧破的皮带扎着,脚下一双凉鞋里面又穿了毛袜子。

这个人我是见过的,老是背着一个背包在小城里大步的走,脸上的表情一向茫茫然的,好似疯子一般,失心文疯的那种。有一次我去买花,这个人便是痴痴的对着一桶血红的玫瑰花站着,也没见他买下什么。

店老板匆匆的回来接下了我的工作,我便转身面对着这人了。

“请问你懂不懂易经?”他马上热心的问我,笑的时候露出了一排密集尖细的牙齿,破坏了他那一身旧布似的恬淡气氛,很可惜的。

看见尖齿的人总是使我联想到狼。眼前的是一条破布洗清洁了做出来的垮垮的玩具软狼,还微微笑着。“我不懂易经,不是每一个中国人都懂易经的。”说着我笑了起来。

“那么风水呢?中国的星象呢?”他追问。

在这个天涯海角的小地方,听见有人说起这些事,心里不由得有些说不出的新鲜,我很快的又重新打量了他一下。“也不懂。”我说。

“你总知道大城里有一家日本商店,可以买到豆腐吧?”他又说。

“知道,从来没去过。”

“那我将地址写给你,请一定去买——”

“为什么?”我很有趣的看着他。

他摊了摊手掌,孩子气的笑了起来,那份淡淡的和气是那么的恬静。总是落了一个好印象。

“那家店,还卖做味哙汤的材料——”他又忍不住加了一句。

“把地址讲我听好了。”我说。

“瓦伦西亚街二十三号。我还是写下来给你的好——”说着他趴在人家的复印机上便写。

“记住啦!”我连忙说。

他递过来一小片纸,上面又加写了他自己的姓名、地址和电话。原来住在小城的老区里,最旧最美的一个角落,住起来可能不舒适的。

“克里斯多弗·马克特。”我念着。

他笑望着我,说:“对啦!ECHO!”

“原来你知道我的名字。”我有些被人愚弄了的感觉,却没有丝毫不快,只觉这个人有意思。

“好!克里斯,幸会了!”我拿起已经影印好的一大叠纸张便不再等他,快步出门去了。

影印店隔壁几幢房子是“医护急救中心”的,可是小城里新建了一家大医院,当然是设了急诊处的,这个中心的工作无形中便被减少到等于没有了。

我走进中心去,向值班的医生打了招呼,便用他们的手术台做起办公桌来,一份一份编号的稿纸摊了满台。

等我将四份稿件都理了出来,又用钉书机钉好之后,跟医生聊了几句话便预备去邮局寄挂号信了。

那个克里斯居然还站在街上等我。

“ECHO,很想与你谈谈东方的事情,因为我正在写一篇文章,里面涉及一些东方哲学家的思想……”

他将自己的文章便在大街上递了过来。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烟尘迷漫,风沙满街,阳光刺目,更加上不时有大卡车轰轰的开过,实在不是讲话看文章的地点。

“过街再说吧!”我说着便跑过了大街,克里斯却迟迟穿不过车阵。

等他过街时,我已经站在朋友璜开的咖啡馆门口了,这家店的后院树下放了几张木桌子,十分清静的地方。“克里斯,我在这里吃早饭,你呢?”我问他,他连忙点点头,也跟了进来。

在柜台上我要了一杯热茶,自己捧到后院去。克里斯想要的是西班牙菊花茶,却说不出这个字,他想了一会儿,才跟璜用西文说:“那种花的……”

“好,那么你写哪方面的东西呢?”

我坐下来笑望着克里斯。

他马上将身上背着的大包包打了开来,在里面一阵摸索,拿出了一本书和几份剪报来。

那是一本口袋小书,英文的,黑底,彩色的一些符号和数字,书名叫做——《测验你的情绪》。封面下方又印着:“用简单的符号测出你,以及他人潜意识中的渴望、惧怕及隐忧。”“五十万本已经售出”。右角印着克里斯多弗·马克特。

看见克里斯永不离身的背包里装的居然是这些东西,不由得对他动了一丝怜悯之心。这么大的个子,不能算年轻,西班牙文又不灵光,坐在那张木椅上嫌太挤了,衣着那么朴素陈旧,看人的神情这样的真诚谦虚,写的却是测验别人情绪的东西。

我顺手翻了翻书,里面符号排列组合,一小章一个名称:《乐观》、《热情》、《积极》、《沮丧》……“这里还有一份——”他又递过来一张剪报之类的影印本,叫做:“如何测知你与他之间是否真正了解。”

这类的文字最是二加二等于四,没有游离伸缩,不是我喜欢的游戏。

“你的原籍是德国,拿美国护照,对吗?”我翻着他的小书缓缓的说。

“你怎么知道?”他惊讶的说。

我笑而不答。

“请你告诉我,中国的妇女为何始终没有地位,起码在你们的旧社会里是如此的,是不是?”

我笑望着克里斯,觉得他真是武断。再说,影印文件才认识的路人,如何一坐下来便开始讨论这样的问题呢!“我的认知与你刚刚相反,一般知书识礼的中国家庭里,妇女的地位从来是极受尊重的……”我说。

克里斯听了露出思索的表情,好似便要将整个早晨的光阴都放在跟我的讨论上去似的。这使我有些退却,也使我觉得不耐。喝完了最后一口茶便站了起来。

“我要走了!”我放下两杯茶钱。

“你不是来吃早饭的吗?”

“这就是早饭了,还要再吃什么呢?”我说。

“要不要测验你自己的情绪?”

“既然是潜意识的东西,还是让它们顺其自然一直藏着吧!”我笑了。

“用你的直觉随便指两个符号,我给你分析……”

我看了书面上的好几个符号,顺手指了两个比较不难看的。

“再挑一个最不喜欢的。”他又说。

“这个最难看,白白软软的,像蛆一样。”说到那个蛆字,我夹了西班牙文,因为不知英文怎么讲,这一来克里斯必是听不懂了。

“好,你留下电话号码,分析好了打电话给你——”

我留下电话时,克里斯又说起八卦的事情,我强打住他的话题便跑掉了。

等我去完邮局,骑着小摩托车穿过市镇回家时,又看见了克里斯站在一家商店门口,手中拎着一串香蕉,好似在沉思似的。

“克里斯再见!”我向他大喊一声掠过,他急急的举起手来热烈的挥着,连香蕉也举了起来。

我一路想着这个人,一直好笑好笑的骑回家去。

四万居民的小城并不算太小,可是每次去城里拿信或买东西时总会碰到克里斯。

若是他问我要做些什么事,我便把一串串待做的事情数给他听。轮到我问克里斯时他答的便不同:“我只是出来走走,你知道,在玩——”

克里斯那么热爱中国哲学家的思想,知道我大学念过哲学系,便是在街上碰到了,跟在我身旁走一段路也是好的。碰巧有时我不急着有事,两人喝杯茶也是孔子、老子、庄子的谈个不停。事实上清谈哲学最是累人,我倒是喜欢讲讲豆腐和米饭的各种煮法,比较之下这种生活上的话题和体验,活泼多了。

只知道克里斯在城内旧区租了人家天台上的房间为家。照他说的依靠发表的东西维生,其实我很清楚那是相当拮据的。

认识克里斯已有好一阵了,不碰见时也打电话,可是我从不请他来家里。家是自己的地方,便是如克里斯那么恬淡的人来了也不免打破我的宁静。他好似跟我的想法相同,也不叫我去他的住处。

有一阵夜间看书太剧,眼睛吃了苦头,近视不能配眼镜,每一付戴上都要头晕。眼前的景象白花花的一片,见光更是不舒服。

克里斯恰好打电话来,一大清早的。

“ECHO,你对小猫咪感不感兴趣呢?”

“不知道,从来没有开过——”我迷迷糊糊的说。“小猫怎么开呢?”他那边问。

“我——以为你说小赛车呢——”

跟克里斯约好了在小城里见面,一同去看小猫,其实猫我是不爱的。

在跟克里斯喝茶时他递过来几本新杂志,我因眼睛闹得厉害,便是一点光也不肯面对,始终拿双手捂着脸说话,杂志更别想看了。

“再不好要去看医生了。”我苦恼的说。

“让我来治你!”他慢慢的说。

“怎么治呢?”我揉着酸涩的眼睛。

“我写过一本书,简单德文的叫做《自疗眼睛的方法》,你跟我回去拿吧!”

原来克里斯又出过一本书。可是当时我已是无法再看书“讲出来我听好了,目前再用眼会瞎掉的。”

“还要配合做运动,你跟我回家去我教你好吗?”

“也好——”我站起来跟克里斯一路往城外走去。

克里斯住的区叫做圣法兰西斯哥,那儿的街道仍是石块铺的,每一块石头缝里还长着青草,沿街的房子大半百年以上,衬着厚厚的木门。

那是一幢外表看去几乎已快塌了的老屋,大门根本没有了颜色,灰净的木板被岁月刻出了无以名之的美。

克里斯拿出一把好大的古钥匙来开门,凤吹进屋传来了风铃的声响。

我们穿过一个壁上水渍满布的走廊,掀开一幅尼龙彩色条子的门帘,到了一间小厅,只一张方形小饭桌和两把有扶手的椅子便挤满了房间,地上瓶瓶罐罐的杂物堆得几乎不能走路,一个老太太坐在桌子面前喝牛奶,她戴了眼镜,右眼玻璃片后面又塞了一块白白的棉花。

这明明是个中国老太太嘛!

“郭太太,ECHO来了!”克里斯弯身在这位老太太的耳旁喊着,又说:“ECHO,这是我的房东郭太太!”老太太放下了杯子,双手伸向我,讲的却是荷兰语:“让我看看ECHO,克里斯常常提起的朋友——”

以前在丹娜丽芙岛居住时,我有过荷兰紧邻,这种语文跟德文有些相似,胡乱猜是能猜懂的,只是不能说而已。“你不是中国人吗?”我用英文问。

“印尼华侨,独立的时候去了荷兰,现在只会讲荷语啦!”

克里斯笑着说,一面拂开了椅上乱堆的衣服,叫我坐。“克里斯做一杯檬檬水给ECHO——”老太太很有权威的,克里斯在她面前又显得年轻了。

“这里另外还住着一位中国老太太,她能写自己的名字,你看——”克里斯指指墙上钉的一张纸,上面用签字笔写着中文——郭金兰。

“也姓郭?”我说。

“她们是姐妹。其实都没结婚,我们仍叫她们郭太太。”“我呀——在这里住了十七年了,荷兰我不喜欢,住了要气喘——”老太太说。

“听得谨?”克里斯问我。

我点点头笑了起来。这个世界真是有趣。她说的话我每一句都懂,可是又实在是乱猜的,总是猜对了。

克里斯将我留在小厅里,穿过天井外的一道梯阶到天台上去了。

我对着一个讲荷语的中国老太太喝柠檬水。

过了一会儿,克里斯下来了,手里多了几本书,里面真有他写的那本。

“不要看,你教吧!”我说。

“好!我们先到小天井里去做颈部运动。”说着克里斯又大声问老太太:“郭太太,ECHO要用我的法子治眼睛,你也来天井坐着好吗?”

老太太站了起来,笑咪咪的摸出了房门,她坐在葡萄藤下看着我,说:“专心,专心,不然治不好的,这个法子有用——”

我照着克里斯示范的动作一步一步跟,先放松颈部,深呼吸,捂眼睛静坐十分钟,然后转动眼球一百次……。

“照我的方法有恒心的去做,包你视力又会恢复过来——”

我放开捂住的眼睛,绿色的天井里什么时候聚了一群猫咪,克里斯站在晒着的衣服下,老太太孩童似的颜面满怀兴趣的看着我。

“讲你的生平来我听——”老太太吩咐着。

“说什么话?”我问克里斯。

“西班牙文好啦!郭太太能懂不能讲——”

我吸了口气,抬眼望着天井里露出来的一片蓝天,便开始了:“我的祖籍是中国沿海省份的一个群岛,叫做舟山,据一本西班牙文书上说,世界以来第一个有记载的海盗就是那个群岛上出来的——而且是个女海盗。我的祖父到过荷兰,他叫汽水是荷兰水。我本人出生在中国产珍奇动物熊猫的那个省份四川。前半生住在台湾,后半生住在西班牙和一些别的地方,现在住在你们附近的海边,姓陈。”

克里斯听了仰头大笑起来,我从来没有看见他那样大笑过。老太太不知听懂了多少,也很欣赏的对我点头又微笑。“克里斯,现在带ECHO去参观房子——”老太太又说,好似在跟我们玩游戏似的粲然。

“房子她看到了嘛!小厅房、天井、你们的睡房——”克里斯指指身旁另一个小门,门内两张床,床上又有一堆猫咪蜷着。

“天台上的呢——”老太太说。

克里斯的脸一下不太自在了:“ECHO,你要参观吗?”“要。”我赶快点头。

我跟着克里斯跑上天台,便在那已经是很小的水泥地上,立着一个盆子似的小屋。

“看——”克里斯推开了房门。

房间的挤一下将眼睛堵住了。小床、小桌、一个衣柜、几排书架便是一切了,空气中飘着一股丢不掉的霉味。不敢抬头看屋顶有没有水渍,低眼一瞧,地上都是纸盒子,放满了零碎杂物,几乎不能插脚。

我心中默默的想,如果这个小房间的窗子打开,窗台上放一瓦盆海棠花,气氛一定会改观的。就算那么想,心底仍是浮上了无以名之的悲伤来。那个床太窄了,克里斯是大个子,年纪也不算轻了。

“天台都是你的,看那群远山,视野那么美!”我笑着说。“黄昏的时候对着落日打打字也很好的!。”

“那你是喜欢的了——”克里斯说。

“情调有余,让天井上的葡萄藤爬上来就更好了——”我又下了楼梯与老太太坐了一下。克里斯大概从来没有朋友来过,一直在厨房里找东西给我尝。我默默的看着这又破又挤却是恬然的小房子,一阵温柔和感动淡淡的笼罩了我。两位老太太大概都九十好多了,克里斯常在超级市场里买菜大半也是为着她们吧。

那天我带回去了克里斯的小黑皮书和另外一些他发表在美国杂志上的剪俄,大半是同类的东西。

在家里,我照着克里斯自疗眼睛的方法在凉棚下捂住脸,一直对自己说:

“我看见一棵在微风中轻摆的绿树,我只看见这棵优美的树,我的脑子里再没有复杂的影像,我的眼睛在休息,我只看见这棵树……”

然后我慢慢转动眼球一百次,直到自己头昏起来。

说也奇怪,疲倦的视力马上恢复了不少,也弄不清是克里斯的方法治对了我,还是前一晚所原的高单位维他命A生了效用。

眼睛好了夜间马上再去拚命的看书。

克里斯的那些心理测验终于细细的念了一遍。

看完全部,不由得对克里斯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改变,此人文字深入浅出,流畅不说,讲的还是有道理的,竟然不是枯燥的东西。

我将自己初次见他时所挑的那两个符号的组合找了出来,看看书内怎么说。深夜的海潮风声里,赫然读出了一个隐藏的真我。

这个人绝对在心理上有过很深的研究。克里斯的过去一直是个谜,他只说这十年来在岛上居住的事,前半生好似是一场空白。他学什么的?

我翻翻小书中所写出的六十四个小段落的组合,再看那几个基本的符号——八八六十四,这不是我们中国八卦的排法。

另外一本我也带回家来的治眼睛的那本书注明是克里斯与一位德国眼科医生合著的,用心理方法治疗视弱,人家是眼科,那么克里斯又是谁?他的书该有版税收入的,为什么又活得那么局促呢?

那一阵荷西的一批老友来了岛上度假,二十多天的时间被他们拖着到处跑,甚至坐渡轮到邻岛去,岛上没有一个角落,不去踩一踩的。一直跟他们疯到机场,这才尽兴而散。

朋友们走了,我这才放慢步子,又过起悠长的岁月来。“ECHO,你失踪了那么多日子,我们真担心极了,去了那儿?”克里斯的声音在电话中传来。

“疯去了!”我叹了口气。

“当心乐极生悲啊!”他在那边温和的说。

“正好相反,是悲极才生乐的。”我噗的一下笑了出来。“来家里好吗?两位郭太太一直在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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