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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马伯乐是抱着逃难的宗旨,也并不以为寂寞,但寂寞是很客观地在袭击着他。
若只是为着逃难,马伯乐再比这吃了更大的苦,他也抱了决心去忍耐,他不会说一
句叫苦的话的。
现在马伯乐所苦的只有他的思想不能够流传,只有他的主义没有人相信。这实
在是最大的痛苦,人类的愚昧何时能止,每每马伯乐向人宣传日本人就要打来,没
有人接受的时候,他就像救世主似的,自动地激发出一种悲悯的情怀。他的悲悯里
边带着怒骂:
“真他妈的中国人,你们太太平平的过活吧!小日本就要打来了,我看你们到
那时候可怎么办!你们将要手足无措,你们将要破马张飞地乱逃,你们这些湖涂人
……”
马伯乐在南京路上一边走着一边骂着,他看什么都不顺眼,因为任何东西都还
保持着常态,都还一点也没有要变的现象。
马伯乐气愤极了,本来觉得先施公司的衬衫很便宜,竟有八九角钱一件的,虽
然不好,若买一件将来逃难穿,也还要得;但是一生气就没有买,他想:
“买这个做什么,逃起难来………还穿衣裳吗!
马伯乐的眼前飞了一阵金花,一半是气的,一半是电灯晃的。正这之间,旁边
来了一个卖荸荠的,削了皮白生生的,用竹签穿着。马伯乐觉得喉里很干,三个铜
元一串,他想买一串拿在手吃着,可是他一想,他是在逃难,逃难的时候,省钱第
一,于是他没有买。卖荸荠的孩子仍在他的旁边站着不走,他竟用眼睛狠狠瞪了他
一眼,并且说:
“真他妈的中国人!”
他想,既然是不买,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他看他是一个孩子,比他小得多,
他就伸出脚来往一边踢着他。
这之间,走来一个外国人,马伯乐的鞋后跟让他踩了一下。他刚想开口骂:
“真他妈的中国人!”
回头一看,是个外国人,虽然是他的鞋子被人家踏掉了,而不是踏掉了人家的
鞋子因为那是外国人,于是连忙就说:
“Sorry,sorry!”
那外国人直着脖子走过去了,连理也没有理他,马伯乐一看那外国人又比他高
,又比他大,是没有什么办法的,于是让他去了。
马伯乐并不是看得起外国人,而是他没有办法。
最后马伯乐看到了一家卖航空奖券的店铺。
那店铺红堂堂的,简直像过年了。贴着红纸的招牌,挂着红纸的幌子。呵呀,
好热闹呵!
马伯乐这次骂中国时,骂得尤其愤怒。他的眼睛几乎冒了火,他的手几乎是发
了抖,原因是不但全个的上海一点将要逃难的现象没有,人们反而都在准备着发财
,
“国家,民族都没有了,我看你们发财吧!”马伯乐一句话也没有再多说,就
从南京路上回来了,
一进门,照旧是踢倒了几个瓶子、罐子,照旧地呼吸着满屋大蒜的气味睡了一
夜。
第二天早晨六七点钟一醒来,觉得实在有点不妙了,遭殃了,坏事了。
日本人怎么还不打到青岛?不打到青岛,太太是不会出来的,太太不来,不是
没有人带钱来嘛,马伯乐从口袋里只能拿出十块钱来了,再多一块也没有了,把所
有的零钱和铜板凑到一起,也不到一块。
马伯乐忧愁起来。
“日本人打中国是要打的,愣想不到打得这样慢……”他很绝望地在地上走来
走去,他想:
“假若日本人若再……若再……不用多,若再二十天再打不到青岛,可就完了。现在还有十块钱,到那时候可就完了。”
马伯乐从家里带来的钱,省吃俭用,也都用光了。
原来他的计划是芦沟桥事变后的一个礼拜之内,日本人打到青岛,三四个礼拜
打到上海。前边说过,马伯乐是不能够知道日本人来打中国,在什么时候打,在什
么地方打。自芦沟桥事变,他才微微有了点自信。也不能够说是自信,不过他偷偷
地猜度着罢了。
到了现在,差不多快一个月了,青岛一点动静也没有,上海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相信他是猜错了。日本人或者是要从芦沟桥往北打下去,往西打下去,往中国的
中原打下来,而偏偏不打青岛,也不打上海。这也是说不定的。
马伯乐在地上走着走着,又踢倒子几个瓶子、罐子。照例地把它们又扶了起来。
日本人若不打到青岛,太太是不能来上海的。太太不来上海,钱花完了可怎么
办?马伯乐离开青岛时,在他看来,青岛也就是旦夕的事情,所以他预料着太太很
快就来到上海的,太太一来,必是带着钱的。他就有办法了。
“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又得回家了。”
他一想到回家,他的头脑里边像有小箭刺着似的那么疼痛。再回到家里将沦到
更屈辱的地位。
父亲,太太、小雅格,都将对他什么样子,将要不可想象了。从此一生也就要
完了,再不能翻身了。
马伯乐悲哀起来了。
从此马伯乐哀伤的常常想起过去他所读过的那些诗来,零零杂杂的在脑里翻腾
着。
人生百年三万六千日,不如僧家半日闲……
白云深处老僧多……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南去北来休便休,白苹吹尽楚江秋,
道人不是悲秋客,也与晚风相对愁。
钓罢归来不系船……
一念忽回腔子里,依然瘦骨依匡床,……
举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
春花秋月何时了……
桃花依旧笑春风……
浮生若大梦……
万方多难此登临……
醉里乾坤大……
人生到处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马伯乐悲哀过甚时,竟躺在床上,饭也懒得烧了,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他的袜子穿破了,他的头发长长了,他的衣裳穿脏了。要买的不能买,要洗的
不能洗。洗了就没有穿的了,因为他只从家中穿出一件衬衣。所以马伯乐弄成个流
落无家人的样子,好像个失业者,好像个大病初愈者。
他的脸是苍黄色的,他的头发养得很长,他的西装裤子煎蛋炒饭的时候弄了许
多油点。他的衬衫不打领结,两个袖子卷得高高的,所以露出来了两只从来也没有
用过力量的瘦骨伶仃的胳臂来。那衬衫已经好久没有洗过了,因为被汗水浸的,背
后呈现着云翳似的花纹。马伯乐的衬衫,被汗水打湿之后,他脱下来搭在床上晾一
会,还没有晾干,要出去时他就潮乎乎的又穿上了。马伯乐的鞋子也起着云翳,自
从来到了上海,他的鞋子一次也没有上过鞋油。马伯乐简直像个落汤鸡似的了。
马伯乐的悲哀是有增无减的,他看见天阴了,就说:
“是个灰色的世界呵!”
他看见太阳出来了,他就说:
“太阳出来,天就晴了。”
天晴了,马路一会就干了。”
“马路一干,就像没有下过雨的一样。”
他照着这个格式普遍地想了下去:
“人生是没有什么意思的,若是没有钱。”
“逃难先逃是最好的方法。”
“小日本打来,是非来不可。”
“小日本打到青岛,太太是非逃到上海来不可。”
“太太一逃来,非带钱来不可。”
“有了钱,一切不成问题了。”
“小日本若不打到青岛,太太可就来不了。”
“太太来不了,又得回家了。”
一想到回家,他就开口唱了几句大戏:
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
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
马伯乐终归有一天高兴起来了。他的忧伤的情绪完全一扫而空。
那就是当他看见了北四川路络绎不绝地跑着搬家的车子了。
北四川路荒凉极了,一过了苏州河的大桥往北去,人就比较少。到了邮政总局
,再往北去,电车都空了。街上站着不少的日本警察,店铺多半关了门,满街随着
风飞着些乱纸。搬家的车子,成串地向着苏州河的方面跑来。卡车,手推车,人力
车……上面载着锅碗瓢盆,猫、狗……每个车子都是浮压压的,载得满满的,都上
了尖了。这车子没有向北跑的都一顺水向南跑。
马伯乐一看:
“好了,逃难了。”
他走上去问,果然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向他说:
“不得了,日本人要打闸北……都逃空了,都逃空了。”那女人往北指着,跑
过去了。
马伯乐一听,确是真的了。他心里一高兴,他想:
“这还不好好看看吗?这样的机会不多呀!今天不看,明天就没有了。”
所以马伯乐沿着北四川路,便往北走去,看看逃难到底是怎么个逃法,于是他
很勇敢地和许多逃难的车子相对着方向走去。
走了不一会,他看见了一大堆日本警察披着黑色的斗篷从北向南来了。在他看
来,好像是向着他而来的。
“不好了,快逃吧?”
恰好有一辆公共汽车从他身边过,他跳上去就回来了。
这一天马伯乐兴奋极了。是凡他所宣传过的朋友的地方,他都去了一趟,一开
口就问人家:
“北四川路逃难了,你们不知道吗?”
有三两家知道一点,其余的都不知道。马伯乐上赶着把实情向他们背述一遍,
据他所见的,他还要偷愉地多少加多一点,他故意说得比他所看见的还要严重,他
一连串地往下说着:
“北四川路都关门了,上了板了。北四川路逃空了,日本警察带着刺刀向人们
摆来摆去……那些逃难的呀,破马张飞地乱跑,满车载着床板,锅碗瓢盆,男的女
的,老的幼的。逃得惨,逃得惨……”
他说到最后还带着无限的悲悯,用眼睛偷偷地看着对方,是否人家全然信以为
真了,若是不十分坚信,他打算再说一遍。若是信了,他好站起来立刻就走,好赶
快再到另一个朋友的地方去。
时间实在是不够用,他报信到第七家的时候,已经是夜十一点钟了。
等他回到自己的住处,他是又疲乏,又饿,全身的力量全都用尽了。腿又酸又
软的,头脑昏昏然有如火车的轮子在头里眶当眶当地响。他只把衬衫的钮扣解开,
连脱去都没有来得及,就穿着衣裳和穿着鞋袜,睡了一夜。
这一夜睡得非常舒服,非常安适。好像他并不是睡觉,而是离开了这苦恼的世
界一整夜。因为在这一夜中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没有做梦,
没有想到将来的事情,也没回忆到过去的事情。苍蝇在他的脸上爬过,他不知道。
上海大得出奇的大蟑螂,在他裂开了衬衫的胸膛上乱跑一阵,他也不觉得。他疲乏
到完全没有知觉了。他一夜没有翻身,没有动一动,仍是保持着他躺下去的那种原
状,好像是他躺在那里休息一会,他的腿伸得很直的,他并非像是睡觉,而一站起
来随时可以上街的样子。
这种安适的睡法,在一个人的一生中也不能有过几次。尤其是马伯乐,像他那
样总愿意把生活想得很远很彻底的性格,每每要在夜里思索他的未来,虽不是常常
失眠,睡得不大好的时候却很多。像今夜这种睡法,在马伯乐有记忆以来是第二次。
前一次是他和他太太恋爱成功举行了订婚仪式的那夜,他睡得和这夜一般一样
的安适。那是由于他多喝了酒,同时也是对于人生获得了初步胜利的表示。
现在马伯乐睡得和他订婚之夜一般一样的安适。
早晨八点钟,太阳出来的多高的了,马伯乐还在睡着。弄堂里的孩子们,拿着
小棍,拿着木块片从他屋外的墙上划过去,划得非常之响。这一点小小的声音,马
伯乐是听不见的。其余别的声音,根本就传不进马伯乐的房子去。他的房子好像个
小石洞似的和外边隔绝了。太阳不管出得多高,马伯乐的屋子是没有一个孔可以射
进阳光来的。不但没有窗子,就连一道缝也没有。
马伯乐睡得完全离开了人间。
等他醒来,他将不知道这世界是个什么世界,他的脑子里边睡得空空的了,他
的腿睡得麻木。他睁开眼睛一看,他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他看了半天,只见
电灯黄昏昏地包围着他。他合上了眼睛,似乎用力理解着什么,可是脑筋不听使唤。他仍是不能明白。又这样糊里糊涂地过了很久,他才站起来。站起来找他的皮鞋。一看皮鞋是穿在脚上,这才明白了昨天晚上是没有脱衣裳就睡着了。
接着,他第一个想起来的是北四川路逃难了。
“这还得了,现在可不知道逃得怎样的程度了!”
于是他赶忙用他昨天早晨洗过脸的脸水,马马虎虎地把脸洗了,没有刷牙就跑
到弄堂口去视察了一番。果然不错,逃难是确确实实的了,他住的是法祖界福履理
路一带。不得了啦,逃难的连这僻静的地方都逃来了。
马伯乐一看,那些搬着床的,提着马桶的,零零乱乱的样子,真是照他所预料
的一点不差,于是他打着口哨,他得意洋洋地走回他的屋中。一进门照例地撞倒了
几个瓶子、罐子。
他赶快把它们扶了起来。他赶快动手煎蛋炒饭,吃了饭他打算赶快跑到街上去
查看一番,到底今天比昨天逃到怎样的程度了。
他一高兴吃了五个蛋炒饭。平常他只用一个蛋,而今天用了五个。他说:
“他妈的,吃罢,不吃白不吃,小日本就……就打来了。”
他吃了五个蛋炒饭还不觉得怎样饱,他才想起昨天晚上他还没有吃饭就睡着了。
马伯乐吃完了饭,把门关起来,把那些葱花油烟的气味都锁在屋里,他就上街
去了。
在街上他瘦骨嶙峋的,却很欢快地走着,迈着大步。抬着头,嘴里边不时打着
口哨。他是很有把握的,很自负的。
用了一种鉴赏的眼光,鉴赏着那些从北四川路逃来的难民。
到了傍晚,法祖界也更忙乱起来了。从南市逃来的难民经过辣斐德路,萨坡赛
路……而到处搬着东西。街上的油店,盐店,米店,没有一家不是挤满了人的。大
家抢着在买米。
说是战争一打了起来,将要什么东西也买不到的了。没有吃的,没有喝的。
马伯乐到街上去巡游了一天,快黑天了他才回来。他一走进弄堂来。第一眼看
见的就是外国人也买了一大篮子日用品(奶油、面包之类……)。于是他更确信小
日本一定要开火的。同时不但小日本要打,听说就是中国军人也非要打不可。而且
传说得很厉害,说是中国这回已经有了准备,说是八十八师已经连夜赶到了,集在
虹口边上。日本陆战队若一发动,中国军队这回将要丝毫不让的了。日本打,中国
也必回打,也必抵抗,说是一两天就要开火的。
马伯乐前几天那悲哀的情绪都一扫而光了。现在他忙得很,他除了到街上去视
察,到朋友的地方去报信,他也准备着他自己的食粮,酱油、醋、大米、咸盐都买
妥了之后,以外又买了鸡蛋。因为马伯乐是长得很高的,当他买米的时候,虽然他
是后来者,他却先买到了米。在他挤着接过米口袋时,女人们骂他的声音,他句句
都听到了。可是他不管那一切,他挤着她们,他撞着她们,他把她们一拥,他就抢
到最前边去了。他想:
“这是什么时候,我还管得了你们女人不女人!”
他自己背着米袋子就往住处跑。他好像背后有洪水猛兽追着他似的,他不顾了
一切,他不怕人们笑话他。他一个人买了三斗米,大概一两个月可以够吃了。
他把米袋子放到屋里,他又出去了,向着卖面包的铺子跑去。这回他没有买米
时那么爽快,他是站在一堆人的后边,他本也想往前抢上几步,但是他一看不可能。因为买面包的多半是外国人。外国人是最讨厌的,什么事都照规矩,一点也不可
以乱七八糟。
马伯乐站在人们的后边站了十几分钟,眼看架子上的面包都将卖完了,卖到他
这里恐怕要没有了,他一看不好了,赶快到第二家去吧。
到了第二个店铺,那里也满满的都是人,马伯乐站在那里挤了一会,看看又没
有希望了。他想若是挨着次序,那得什么时候才能够轮到他。只有从后边抢到前边
去是最好的方法。但买面包的人多半是些外国人,外国人是不准许抢的。于是他又
跑到第三个面包店去。
这家面包店,名字叫“复兴”,是山东人开的,店面很小,只能容下三五个买
主。马伯乐一开门就听那店铺掌柜的说的是山东黄县的话,马伯乐本非黄县人,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