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动首页 我读过的 世界名著 诺奖作品
国学名著 科幻名著 言情名著 恐怖名著
历史小说 武侠名著 教育名著 传记名著

位置:我读过的 > 《萧红短篇小说选》目录

马伯乐(节选)-3(3)


“这算完。”

马伯乐想:太太若是不来,一切都完了,一切谈不到。

他的香烟的火头是通红通红的,过不了两三秒钟他吹它一次,把烟灰吹满了一

枕头。反正这逃难的时候,什么还能干净得了?所以他毫无小心地弯着腿,用皮鞋

底踏床上的褥子。

“这算完,太太若不来一切都完了。”

一想到这里,他更不加小心地吹起烟灰来。一直吹到烟灰落下来迷了他的眼睛

,他才停止的。

他把眼睛揉了一揉,用手指在眼边上刮了一刮。很奇怪的,迷进马伯乐眼睛里

的沙子因此一刮也常常就会出来了。

马伯乐近来似乎不怎样睡眠,只是照常地吃饭,蛋炒饭照常地吃。睡眠是会间

断了思想的,吃饭则不会,一边吃着一边思想着,且吃且想还很有意思。

马伯乐刮出来眼睛的烟灰后,就去燃起炭炉来烧饭去了。不一会工夫,炭火就

冒着火星着起来了。

照例马伯乐是脱去了全身的衣裳,连袜子也脱去,穿着木头板鞋。全身流着汗

,很紧张,好像铁匠炉里的打铁的。

锅里的油冒烟了,马伯乐把葱花和调好的鸡蛋哇啦一声倒在油里。

马伯乐是青岛人,很喜欢吃大葱大蒜之类。他就总嫌这上海的葱太小。因上海

全是小葱,所以他切葱花的时候,也就特别多切上一些。在油里边这很多的葱,散

发着无比的香气。

蛋炒饭这东西实在好吃,不单是吃起来是可口的香,就是一闻也就值得了。所

以马伯乐吃起蛋炒饭来是永久没有厌的,他永久吃不厌的,而且越吃越能吃。若不

是逃难的时候,他想他每顿应该吃五个蛋炒饭。而现在不能那样了,现在是省钱第

一。

“这是什么时候?这是逃难的时候。”

每当他越吃越香很舍不得放下饭碗的时候,他就想了以上这句活。果然一想是

在逃难,虽然吃不甚饱也就算了。何况将来逃起难来的时候说不定还要挨饿的。

“没看见那弄堂口里的难民吗?他们还吃蛋炒饭呢!他们是什么也没有吃的呀!”他想将来自己能够一定不挨饿的吗?所以少吃点也算不了什么,而且对于挨饿

也应该提早练习着点,不然,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到那时候对于饥饿毫无经验,

可怎么能够忍受得了,应该提早饿一饿试试,到那时候也许就不怕了。

叫化子不是常常吃不饱的吗?为什么他受得住而别人受不住呢?就因为他是饿

惯了。小孩子吃不饱,他要哭。大人吃不饱他会想法子再补充上点,到冠生园去买

饼干啦,吃一点什么点心之类啦。只有叫化子,他吃不饱,他也不哭,他也不想法

子再吃。有人看见过叫化子上冠生园去买点心的吗?可见受过训练的饥饿和没受过

训练的饥饿是不同的。

马伯乐对于他自己没能够吃上五个蛋炒饭的理由有二,第一为着省钱;第二为

着训练。

今天的蛋炒饭炒得也是非常之香,满屋子都是油炸葱花的气味,马伯乐在这香

味中被引诱得仿佛全个的世界都是香的,任什么都可以吃,任什么都很好吃的样子。当他一端起饭碗来,他便觉得他是很幸福的。

他刚要尝到这第一口,外边有打门的了。马伯乐很少有朋友来拜访他,大概只

有两三次,是很久以前。最近简直是没有过,一次也没有。

“这来的人是谁呢?”

马伯乐只这么想了一下,并没有动。蛋炒饭也仍抱在手里。

“老张吗?小陈吗?还是……”

马伯乐觉得很受惊。他的习惯与人不同,普通人若听到有人敲门,一定是立刻

走过去开了门一看使知分晓了;可是他不同,因为他是很聪明的,很机警的,是凡

什么事情在发生以前他大概就会猜到的。即或猜错了,他也是很喜欢猜的。比方哪

位买了件新东西,他就愿意估一个价码,说这东西是三元买的,或是五元买的,若

都不对,他便表示出很惊讶的样子说:

“很奇怪的,莫名其妙的,这东西就真的……真是很怪……”

他说了半天,不知他说了些什么。他仍是继续在猜着。有的时候,人家看着他

猜得很吃力就打算说了出来。而他则摆着手,不让人家说。他到底要试试自己的聪

明如何。对于他自己的那份天才,他是十分想要加以磨练的。

现在他对于那门外站着的究竟什么人,他有些猜不准。

“张大耳朵,还是小陈?还是……”

张大耳朵前几天在街上碰到的,小陈可是多少日子不见了。大概是小陈,小陈

敲门音总是慢吞吞的。张大耳朵很莽撞,若敲了这许多工夫他还不开门,就往里撞

,他还会那么有耐心?

马伯乐想了这么许多,他才走过去慢慢地把身子遮掩在门扇的后边,把门只开

了一道小缝。似乎那进来的人将是一个暴徒,他防备着当头要给他一棒。

他从门缝往外一看,果然是小陈。于是他大大地高兴起来:

“我猜就是你,一点也没有猜错。”

过了一些工夫,小陈和他讲了许多关于战争的情形,他都似乎没有听见。他还

向小陈说:

“你猜我怎么知道一定是你,而不是张大耳朵?张大耳朵那小子是和你不同的

,他非常没有耐性,若是他来,他用脚踢开门进来,而你则不同。你是和大姑娘似

的,轻轻地,慢慢的……你不是这样吗?你自己想想,我说得对不对?

马伯乐说着就得意洋洋地拿起蛋炒饭开始吃。差不多要吃饱了他才想起问他的

客人:

“小陈,可是你吃了饭吗?”

他不等小陈回答,他便接下去说:

“可是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只是每天吃蛋炒饭……一开起战来,你晓得

鸡蛋多少钱一个,昨天是七分,今天我又一打听是八分。真是贵得吃不起了。我这

所吃的还是打仗的前一天买的,是一角钱三个。可是现在也快吃完了。吃完也不打

算买了。我们的肠胃并不是怎么十分高贵的,非吃什么鸡蛋不可。我说小陈,你没

看见吗?满街都是难民,他们吃什么呢?他们是什么也怕没有吃。……我吃完了这

几个蛋,我绝不再买了。可是小陈你到底吃过饭没?若没吃就自己动手,切上些葱

花,打上两个蛋,就自己动手炒吧!蛋炒饭是很香的。难道你吃过了吗?你怎么不

出声?”

小陈说吃过了,用不着了。并问马伯乐:

“黄浦江上大空战你看见了吗?”

小陈是马伯乐在大学里旁听时的同学,他和马很好,所以说话也就不大客气。

他是马伯乐的穷朋友之一,同时也是马伯乐过去书店里的会计。那天马伯乐在街上

走着,帽子被抓掉了,也就是他。他的眼睛很大,脸色很黄,因长期的胃病所致。

他这个人的营养不良是无可否认的事实。脸色黄得透明,他的耳朵迎着太阳会透亮

的,好像医药室里的用玻璃瓶子装着、浸在酒精里的胎儿的标本似的。马伯乐说不

上和他怎样要好,而是他上赶着愿意和马伯乐做一个朋友。马伯乐也就没有拒绝他

,反正穷朋友好对付,多几个少几个也没多大关系。马伯乐和他相谈也谈不出多大

道理来,他们两个人之间没有什么思想,没有什么事业在中间联系着。也不过两

方面都是个市民的资格,又加上两方面也都没有钱。小陈是没有钱的,马伯乐虽然

有钱,可是都在父亲那里,他也拿不到的,所以也就等于没有钱。

可是小陈今天来到这里,打算向马伯乐借几块钱。他转了好几个弯而没有开口。他一看马伯乐生活这样子,怕是他也没有钱。可是又一想,马伯乐的脾气他是知

道的,有钱和没有钱是看不大出来的,没有钱,他必是很颓丧的,有了钱,他也还

是颓丧的,因为他想:“钱有了,一花可不就是没有吗?”

小陈认识他很久了,对于他的心理过程很有研究。于是乎直截了当地就问马伯

乐:

“老马,有钱没有?我要用两块?”

马伯乐一言未发,到床上去就拉自己的裤子来,当着小陈的面把裤袋里所有的

钱一齐拿出来展览一遍,并且说着:“老马我,不是说有钱不往外拿,是真的一点

办法没有了。快成为难民了。”

他把零钱装到裤袋去,裤子往床上一丢时,裤袋里边的铜板叮当响着。马伯乐

说:“听吧,穷的叮当了,铜板在唱歌了。”

在外表上看来,马伯乐对于铜板是很鄙视的,很看不起的,那是他表示着他的

出身是很高贵的,虽然现在穷了,也不过是偶尔的穷一穷,可并非出身就是穷的。

不过当他把小陈一送走了,他赶快拾起裤子来,数一数到底是多少铜板。马伯

乐深知铜板虽然不值钱,可它到底是钱。就怕铜板太少,铜板多了,也一样可以成

为富翁的。

他记得青岛有一位老绅士,当初就是讨铜板的叫化子,他一个月讨两千多铜板

,讨了十几年,后来就发财了。现在就是当地的绅士。

“铜板没用吗?那玩艺要一多也不得了。”

马伯乐正在聚精会神的数着,门外又有人敲他的门。

马伯乐的住处从来不来朋友,今天一来就是两个,他觉得有点奇怪。

“这又是谁呢?”

他想。

他照着他的,完完全全地照着他的老规矩,慢慢地把身子掩在门后,仿佛他打

算遭遇不测。只把门开了一个小小的小小的缝。

原来不是什么人,而是女房东来找他谈话,问他下月房子还住不住,房子是涨

价的。

“找房子的人,交交关,交交关。”

女房东穿着发亮的黑拷绸的裤褂,拖着上海普遍的,老板娘所穿的油渍渍的,

然而还绣着花的拖鞋。她哇啦哇啦他说了一大堆上海话。

马伯乐等房东太太上楼去了,关了门一想:“这算完!”

房子也涨了价了,吃的也都贵得不得了。这还不算。最可怕是战争还不知道演

变到什么地步。

“这算完,这算完……”

马伯乐一连说了几个“这算完”之后,他便颓然地躺在床上去了。他一点力量

也没有了。

大炮一连串的,好像大石头似的在地面上滚着,轰轰的。马伯乐的房子虽然是

一点声音不透,但这大炮轰隆轰隆的声音是从地底下来的,一直来到马伯乐的床底

下。

马伯乐也自然难免不听到这大炮的响声。这声音讨厌得很,仿佛有块大石头在

他脑子中滚着似的。他头昏脑乱了,他烦躁得很。

“这算完,这算完。”

他越想越没有办法。

马伯乐几天前已给太太写了信去。虽然预测那信还未到,可是在马伯乐他已经

觉得那算绝望了。

“太太不会来的,她不会来的,她那个人是一块死木头……她绝不能来。”他

既然知道她绝不能来,那他还要写信给她?其实太太来与不来,马伯乐是把握不着

的,他心上何曾以为她绝对不能来?不过都因为事情太关乎他自己了。越是单独的

关乎他自己的事情,他就越容易往悲观方面去想。因为他爱自己甚于爱一切人。

他的小雅格,他是很喜欢的,可是若到了极高度的危险,有生命危险的时候,

他也没有办法,也只得自己逃走了事。他以为那是他的能力所不及的,他并没有罪

过。

假若马伯乐的手上在什么地方擦破了一块皮,他抹了红药水,他用布把它包上。而且皱着眉头很久很久地惋惜着他这已经受了伤的无辜的手。

受了伤,擦一点红药水,并不算是恶习,可是当他健康的脚,一脚出去踏了别

人包着药布的患病的脚,他连对不起的话也不讲。他也不以为那是恶习。(只有外

国人不在此例,他若是碰撞了人家,他连忙说Sorry。并不是他怕外国人,因为外

国人太厉害。)

总之,越是马伯乐自己的事情,他就越容易往悲观方面去想。也不管是真正乐

观的,或有几分乐观的,这他都不管。哪怕一根鱼刺若一被横到他的喉咙里,那鱼

刺也一定比横在别人喉咙里的要大,因为他实实在在地感着那鱼刺的确是横在他的

喉咙了。一点也不差,的的确确的,每一呼吸那东西还会上下地刺痛着。

房东这一加房价,马伯乐立刻便暗无天日起来,一切算是完了。人生一点意思

也没有,一天到晚的白活,白吃,白喝,白睡觉,实在是没有意思。这样一天一天

地活下去,到什么时候算个了事。

马伯乐等房东太太上了楼,他就关了门,急急忙忙地躺到床上去,他的两个眼

睛不住地看着电灯,一直看到眼睛冒了花。他想:

“电灯比太阳更黄,电灯不是太阳啊!”

“大炮毕竟是大炮,是与众不同的。”

“国家多难之期,人活着是要没有意思的。”

“人在悲哀的时候,是要悲哀的。”

马伯乐照着他的规程想了很多,他依然想下去:

“电灯一开,屋子就亮了。”

“国家一打仗,人民就要逃难的。”

“有了钱,逃难是舒服的。”

“日本人不打青岛,太太是不能来的。”

“太太不来,逃难是要受罪的。”

“没有钱,一切谈不到。”

“没有钱,就算完了。”

“没有钱,咫尺天涯。”

“没有钱,寸步难行。”

“没有钱,又得回家了。”

马伯乐一想到回家,他不敢再想了。那样的家怎么回得?冷酷的,无情的,从

父亲、母亲、太太说起,一直到小雅格,没有一个人会给他一个好颜色。

哪怕是猫狗也怕受不了,何况是一个人呢!

马伯乐的眼睛里上下转了好几次眼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他的眼泪几乎就要流出来了。

马伯乐赶快地抽了几口烟,总算把眼泪压下去了。

经过这一番悲哀的高xdx潮,他的内心似乎舒展了一些。他从床上起来,用冷水洗

着脸,他打算到街上去散散步。

无奈他推门一看,天仍落着雨,雨虽然不很大,是讨厌得很。

马伯乐想,衣服脏了也没有人给他洗,要买新的又没有钱,还是不去吧。

马伯乐刚忘下了的没有钱的那回事,现在又想起来了。

“没有钱,就算完。”

“人若没有钱,就不算人了。”

马伯乐气得擂了一下桌子。桌面上立时跳起了许多饭粒。因为他从来不擦桌子

,所以那饭粒之中有昨天的有前天的,也或许有好几天前就落在桌子上的。有许多

饭粒本来是藏在桌子缝里边,经他打了这一拳,通通都跳出来了。好像活东西似的

,和小虫似的。

马伯乐赶快伸出手掌来把它们扫到地上去了。他是扫得很快的,仿佛慢了一点

,他怕那些饭粒就要跑掉似的。而后他用两只手掌拍着,他在打扫着自己的手掌,

他想:

“这他妈的叫什么世界呵!满身枷锁,没有一个自由的人。这算完,现在又加

上了小日本这一层枷锁。血腥的世界,野兽的世界,有强权,无公理,现在需要火

山爆发,需要天崩地裂,世界的未日,他妈的快快来到吧!若完大家就一块完,快

点完。别他妈的费事,别他妈的费事。这样的活着干什么,不死不活的,活受罪。”

马伯乐想了一大堆,结果又想到他自己的身上去了:

“这年头,真是大难的年头,父母妻子会变成不相识的人,奇怪的,变成不相

干的了。还不如兽类,麻雀当它的小雀从房檐落到地上,被猫狗包围上来的时候,

那大麻雀拼命地要保护它的小雀,它吱吱喳喳地要和狗开火,其实凭一只麻雀怎敢

和狗挑战呢,不过因为它看它的小雀是在难中呵!猫也是一样,狗也是一样,它若

是看到它的小猫或小狗被其余的兽类所包围,哪怕是一只大老虎,那做大狗的,做

大猫的,也要上去和它战斗一番。这是什么道理呢?这就是它看它自己所亲生的小

崽是在难中。可是人还不如猫狗。他眼看着他自己的儿子是在难中,可是做父亲的

却没有丝毫的同情心,为什么他不爱他的儿子呢?为着钱哪!若是儿子有了钱,父

亲就退到了儿子的地步,那时候将不是儿子怕父亲,将是父亲怕儿子了。父亲为什

么要怕儿子呢?怕的是钱哪!若是儿子做了银行的行长,父亲做了银行的茶房,那

时候父亲见了儿子,就要给儿子献上一杯茶去,父亲为什么要给他倒茶呢?因为儿

子是行长呵!反过来说,父亲若是个百万的富翁,儿子见了父亲,必然要像宰相见

了皇帝的样子,是要百顺百从的。因为你稍有不顺,他就不把钱给你。俗话说,公

公有钱婆婆住大房;儿子有钱,婆婆做媳妇。钱哪!钱哪!一点也不错呵!这是什

么世界,没有钱,父不父,子不子,妻不妻,夫不夫。人是比什么动物都残酷的呀!眼看着他的儿子在难中,他都不救……”

马伯乐想得非常激愤的时候,他又听到有人在敲他的门。他说:

“他妈的,今天的事特别的多。”

他一生气,他特别的直爽,这次他没有站到门后去,这次他没有做好像有人要

逮捕他的样子。而他就直爽爽地问了出去。

“谁呀!他妈的!”

他正说着,那人就憧开门进来了。

是张大耳朵,也是马伯乐在大学里旁听时的同学,也在马伯乐的书店里眼过务。他之服务,并没有什么名义,不过在一起白吃白住过一个时期,跟马伯乐很熟,

也是马伯乐的穷朋友之一。

他说话的声音是很大的,摇摇摆摆的,而且摇得有一定的韵律,颤颤巍巍的,

仿佛他的骨头里边谁给他装设上了弹簧。走路时,他脚尖在地上颠着。抽香烟擦火

柴时,他把火柴盒拿在手里,那么一抖,很有规律性的火柴就着了。他一切动作的

韵律,都是配合着体内的活动而出发的。一看上去就觉得这个人满身是弹簧。

他第一句问马伯乐的就是:

“黄浦江上大空战,你看见了吗?”



大家正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