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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一听,果然是后边房间里有人在哭。
王小姐伏在床上,把头发埋在自己的手里,眼睛和鼻子通通哭湿了。旁边的小小的台灯,从那朱红色的灯伞下边放射着光辉,因为那灯伞太小了一点,所以那灯光像似被灯伞圈住了似的,造成了铜黄色的特别凝练的光环。
老太太问她哭什么,她一声不响。老太太也就放下那枣红的门帘口去了,好像对于女儿这样突然会哭了起来表示十分放心似的,她又回到客厅的桌上吃饭去了。
王老先生也没有细问,仍旧跟马怕乐谈着关于前线上伤兵的问题。
马怕乐说这一次打仗是中国全民族的问题,所以全国上下,钱的应该出钱,有力的应该出力;他还讲了他要当兵打日本的决心,他说:
我已经给家去过信,征求父亲的同意我要当兵……”
王老先生一听,似乎就不大同意,说:
“当兵自然是爱国的男儿的本分,但是有钱出饯,有力出力也就够了,我想有钱的就不必出力了。”
马伯乐一看,当兵这些话显得太热了点,怕是不大对王老先生的心思。于是就说:
“当兵,像我们这样的知识分子人家也不要啊!不过是所谓当兵,就是到前方做救护工作。”
王老先生觉得做救护工作还是一种激烈的思想,于是就劝阻着说:“我看这也不必的,要想为国家献身,何必一定到前方去。
委 员长说过,后方重于前方,后方也正需要人材的,比方物价评判委员会,我就在那边工作……民生是第一要紧。什么叫做民生?就是民食,尤其是在这抗战期间,物 价是绝对不应该提高的。我们具有远大眼光的政府,有见于这一点,就不能不早做准备。物价评判委员会,主要的就是管理民食的总机关。”
说完了就问马怕乐:
“你也愿意找一点工作吗?”
出乎马怕乐意料之外的这一问,他立刻不知道怎样回答了,想了一下才说:“愿意。”
“那么我可以安置你到物价评判委员会里去。”
马伯乐赶快地间:
“那里边不忙吗?”
王老先生说:
“本来是什么事也没有,会忙什么呢?也不过就是个半月开一次会,大家谈谈,讨论讨论。”
刚说完了,就来了电话,电话铃子在过道里铃铃地响着,响了好半天才有人去接话。
王老先生说:“她们一个一个的都做什么?慢慢地连电话也没人接了。”他显然说的是女仆们。
这电话显然是有事情。王者先生到那边简单他说了几句就转来了。
坐到桌子边,很炔把半碗饭吃下去了。以前的半碗,半个钟头也没有吃完,现在一分钟就把剩下来的半碗吃完了。
他站起来一边说,一边把吃饭时卷起来的长衫柏子放下。
“我囤了点煤,现在趁着市价高,打算卖出去……谈着谈着,我把这桩事忘了。电话就是为这个。”
一转身,王老先生戴起黑色呢帽,拿起手杖来,很稳重地走了。似乎国家的事情要不放在这样人的身上,是会靠不住的。
王老先生走了之后,马伯乐也觉得应该走了,好像老太太一个人故意陪着似的,有点不太好。但几次想到这里,可是又都没有走,因为王小姐在那边,到现在始终没有声音。大概是不哭了,但为什么不出来呢?
马伯乐很希望老太太能够进到小姐那屋子去一次。但是老太太像是把小姐哭的那回事给忘了似的。希望从老太太那里听
一句她的情景,马伯乐几次故意往那上边提,说:
“小姐她们那武汉大学风景真好,你老没有去逛一逛吗?”
老太太说:
“是的,我去逛过啦,夏天的时候还去来的,都是桂英(女儿的名)带着我……那水呀绿油油的,那山也是好看……”
马伯乐看老太太叫桂英,他也就叫桂英了,他说:
“桂英毕业之后,没有做点事吗?”
老太太说:
“没有呢,那孩子没有耐性,不像小的时候了,长大了脾气也长坏了。”
马伯乐再想不出什么来说的了。想要走,又想要再坐一会;坐一会又没有什么再坐的必要,走又不情愿,于是就在客厅里一边犹豫着一边翻着报纸。
一直到了很晚,王老先生都回来了,马伯乐才从那个带有一个小花园的院子走出来。
他很颓唐的,他走在刺玫的架下,还让那刺玫带着针的茎子刺了脸颊一下。他用手摸时并没有刺破,而那手却摸到鼻子上那块在淞江桥跌坏的小疤痕。
夜是晴朗的,大大的月亮照在头上。马伯乐走出小院去了。
王家的男工人在他的背后关了门,并且对他说:
“马先生,没有看见吗?又来了一批新的伤兵啊!”
男工人是个麻子脸,想不到在夜里也会看的很清晰的呢,可见月亮是很大很亮的了。
一走出胡同口,往那条大街上回头一看就是一个伤兵医院。那里边收容着六七百的伤兵:马伯乐是晓得那里边没有什么好看的,也不回头,简直走回家去了。
想不到就在他住的磨盘街上,也开了伤兵医院了。那里一群兵在咕咕哝哝地说着话。
他想这定是那新来的伤兵了。等经过了一看,并不是的,而是军人的临时宿舍,那些兵都穿得整整齐齐的,并没有受伤。
马伯乐带着满身的月亮,敲着家门。因为那个院子住着很多人家,所以来给他开门的不是他的太太,而是楼下的一个女人。
不一会马伯乐就登登上楼去了。
太太在楼上还没有睡,手里拿着针线,不知在缝什么。
马伯乐一看就生气,一天到晚地缝。
“天不早了,怎么才回来呢?”
马伯乐往他的小帆布床上一躺:
“才回来,当兵去还回不来了呢!”
太太非常莫明其妙,但一想也许又是在外边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于是没有理他,不一会就关了灯了。
第八章
不久马伯乐就陷进恋爱之中了。他们布置了一个很潦草的约会。
约定了夜九点钟,在紫阳湖边上会见,王家的住宅就在紫阳湖上,没有多远。
离九点钟还差十分钟,马伯乐就预先到了湖上的那个石桥上徘徊着。
他想她也快来了。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着。他围绕着湖,看着湖的四周围的人家的灯光。
不一会王小姐就来了。马伯乐在想着:她来的时候,第一句该说些什么呢?或者谈伤兵吧,或者谈前方的战事。但是王小姐来的时候,这些都没有谈,而且什么也没有谈,彼此都非常大方,
一走拢来,就并肩向前走去了,好像他们是同学,下课之后,他们在操场散步似的。
他们谁也不说什么。那条环湖路是很僻静的。很少有灯光,偶尔除了对面来了一部汽车,把他们晃得通体明亮,其余的时间,他们都在黑暗之中向前走着。好像他们故意选了一条黑暗的路似的。
他们走了七八分钟,才遇到了一个有亮光的街道。但是一分钟就过去了。他们仍旧消失在那黑暗的夜里。因为他们俩都没有
声音,所以那脚下的石子好像代替了他们在说话似的,总是嚓嚓地在响着。
半点钟之后,他们走到一条很宽的大道上去。沿着那条道,如果再往前走,连人家的灯光也不多了。只有更远的几十里路之外,那地方有一片灯光。
那或者是城郊的什么村镇吧?
马伯乐如此地想着。
他们又走了一段,在那野地上来了两只狗,向他们叫了一阵。
他们并没有害怕,只是把脚步略略停了一停,似乎那狗是劝告他们;“你们回去吧!”于是他们就转回身来往回走了。
路上仍旧是一句话不说。
他们又走了半点钟的样子,就又回到了那桥上。他们都觉得这路是很短的,不值得一走,一走就走到了头了,很快地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于是又找了条新的路,也是灯光很少的。他们又走了半点钟。
在没有灯光的地方,他们比较自由些;一到了有灯光的地方,他们两个就垂了头。他们是非常规矩的,彼此绝对不用眼光互相注视。彼此都不好意思,好像这世界上不应有这么多灯光。他们很快地回避开了。哪怕旁边有一条肮脏的小路,他们也就很快走上去了。
到了一点钟了,他们来到了王家的门口了。王小姐在门口上停一停,站一站,似乎要说再见的了;但是她没有敲门,她向一边走去了。马伯乐也跟了上去。于是围着房子转了一周。而后又来到了门前。
王小姐又在门口上停一停,站一站,似乎是要进去了;但是她没有那么办,她又走开了。马伯乐又跟上去。又围着房子转了一周。这一次,一到那门口,王小姐走上前去就敲着门环。
马伯乐也就站开了一点,表示着很尊敬的样子,回过身去,就先走了,免得让管家的人看见。
听过了门上的门闩响过之后,马伯乐才像从梦中惊醒了似的。走在这小路上的仍旧是自己独自一个。这小石板路,年久了有的被踩平了,有的被踩出凹坑了,有的已经动动摇摇的了,被雨水不停地冲刷,已经改换了位置,或者自己压在了别人的身上。
黑洞洞的,路灯都熄了。马伯乐摸索着在小路上走着。
他听到了后边有什么人在跑着,并且在叫着他。这实在出其所料,他就把脚步停下,等一等。
不一会,果然是刚刚被送进院子去的王小姐跑来了。她踏着小路上的石板格拉格拉地响着。
她跑到了身边,马伯乐就问她:
“你为什么又来了呢?”
王小姐笑着。完全不是前一刻那沉静的样子。
马怕乐说:
“你不睡觉吗?”
王小姐说:
我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我不晓得。”
马伯乐伸出手来,打算拥抱她。并且想要吻她的脸颊,或者头发。
当时王小姐稍稍一举手,他就以为是要拒绝他的,于是他就没有那么做。
过了一分钟之后,他们又是照着原样走了起来。有的时候并行着走;有的时候马伯乐走在前边,王小姐走在后边;有的时候,碰到了高低不平的路,马伯乐总是企图上前去挽着她。但是也总没有做到,因为他想王小姐大概是不愿意他那么做。
这一夜散步之后,马伯乐一夜没有睡觉。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两点多钟了。
再过一个钟头鸡就叫了,天色发白了。他睁着眼睛在床上躺着。全家人都睡的非常甜蜜,全院子所有的房间里的人,也都一点声音也没有。
只有他一个陷入这不幸之中。
第二天早晨一起来,马伯乐就写了一封信。那信的最后的署名,写了“你的保罗”。这是多么勇敢的行为。
写完了,他本想亲自送去,但一想不大好,还是贴了邮票送信筒吧。
这信王小姐读后大大地感动,因为实在写的太好了(马伯乐当年想要写小说的那种工夫没有用上,而今竞用在了这封信上了的原故。)
他们很快地又布置了一个约会。在这约会上马伯乐换了很整齐的衣裳,而且戴了手套。他装扮得好像一个新郎似的了。
王小姐无论说什么,马伯乐总是一律驳倒她。
王小姐说:
“一个人结婚不是合理的吗?”
马伯乐说:
“结婚是一种罪恶。”
王小姐说:
“假若是从心所愿的,那就不在此例了。”
马伯乐说:
“不,一律都是罪恶的。”
马伯乐这样热情的态度,使王小姐十分同情,于是把她近来的生活状况都告诉了他。
她的那位快要订婚的朋友,不但没有订婚,而且提出向她求婚的要求来了。
她把这问题公开地提出来,让马伯乐帮着她在理论上分析一下。
马伯乐一听,这简直不是什么问题,而是故意来打击他。
所以他想了一想,没有立刻就回答。他实在并不相信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马伯乐站起来,提议要离开这吃茶店,回家去。
说实在的,他口袋里还有一封写好的信,还没有拿出来呢。现在也用不着拿出来了。
他想既然是这样的一个女子,人人都可以向她求婚,那还有什么高贵?去她的吧!
王小姐恳求他,再坐一会不可以吗?他只说了一声“不了”,站起来就走。
他想:她原来已经有人了。
王小姐回到家里,喝了父亲的许多白兰地酒。醉了,醉得很厉害,第二天一天不能够吃什么,只是哭。
母亲从来没有谈过她的亲事,自从她长了这么大一字没有提过。
母亲现在问她了:
“你若是心目中有谁,你只管告诉娘,只要是家财身份不太差,是没有不随你的意的。”
母亲看她百般不说,就用好言好语来劝着:
“你长了这么大,娘没有不随着你的,你有什么心事,你只管讲。”
母亲越说,女儿就越哭得厉害。到后来母亲什么法子也没有,只说:
“别哭了,好孩子别哭了,哭坏了。”
到了第二天,才算勉强地起来了,坐在客厅沙发上陪着父亲谈了一会话。
正这时候马伯乐来了,在院子里边和花匠谈着话。
王小姐一听是马伯乐就跑到自己的屋子去了。
马伯乐是非常懊悔的,在他第一步踏进客厅的时候,他的脸都红了。他怕她就在客厅里,若是她在的话,他真要跑到她膝前去跪下,请她饶怒了他吧。
恰好她没有在,马伯乐才万幸地坐在沙发上。
今天,他不是自己内心的不平静,还是怎么的,就处处觉得与平常有些不同,他想或者他们的事情,家里晓得了吧?似乎那花匠也说东说西地故意在试探他。
老太太今天也好像对他疏远了一些,谈起话来都是很简单的,似乎在招待客人似的。女工进来倒了一杯茶来,他也觉得那女工用了特别的眼光在看着他。小丫环刚才在过道上看见他,就缩头缩脑地回去了,好像是看见了生人似的,并不像平常那样,笑嘻嘻的,就像见着她们家里的一员似的。
王老先生,今天并没有和他长谈,只说了三言两语,就拿了一张报纸到外房里去看报了。
每天来,一进这客厅就热热闹闹的,王老先生,老太太,大小姐,都在一起坐着;而今天,都变了,难道说变得这么快吗?
大小姐似乎不在家里的样子,难道她出去了吗?她到哪里去了?这可真想不到了。若是知道的话,可以到什么地方去找她。
她真的不在家里吗?为什么她不来?若是她真的没有在家,那倒还好;若是在家故意不出来,这可就不好办了。
他想要问一问小丫环,这可怎么问,真有点不好意思。假若那小丫环早已在怀着敌意的话,一问更糟了。
若是在平常,他随便就问了,但是在此刻他就有点不敢问,怕是一问这事情就要揭发了似的,或者老太太就要从这客厅里把他给赶出去。他甚至想到在王家他是犯了罪的。
为什么到人家家里来,装着拜访所有的人的样子,而实际上就是单单为着人家的小姐呢!
马伯乐,他已经看出来了,王老太太的那闪着光的眼睛里边,绝对地已经完全晓得了他的秘密。
好像他犯了一件案子,虽然这案子还隐藏着没有爆发,但是非要爆发的,而且不久就要爆发,已经是不用思索的了,非是那么回子事不可,是不可救药的了。
他本想站起来就走的,但是他已经被他自己就先给吓瘫了,吓得不能动了。他的头上一阵一阵冒汗,他的身上一阵一阵像火烧的一样热。
再过一会,假若身上的血流再加一点热力,怕是他就要融化掉了。
一个人是不是会像一个雪人似的那样融化掉?他自己一阵一阵竞好像坐在云彩上了似的,已经被飘得昏昏沉沉的了。
王老先生在卧房里一咳嗽,把他吓了一抖。小猫在他的皮鞋上憧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竟以为那是一条蛇,那感觉是恶劣的。
王老太太问:
“马太太为什么好些日子不见了呢?”
马伯乐想,她问到她干什么?是不是从她那里走漏了什么消息?难道说,这事情太太也晓得了吗?真是天呵,岂有此理!
他又想,那不会的吧,有什么呢!只写过一次信,见过两次面,谈了一谈。何况太太不能晓得,就是晓得了,也没有什么越轨。但是那夜在小板路上,他差一点没有吻了她。现在想起来,才知道那真是万幸的。假若真吻着她了,到现在不成了证据吗?但是又一想:
“这不是很可笑吗?就是吻了,有谁会看见呢?”
他自己问着他自己。在那么黑的巷子里,就是吻着她了,谁还能够看见呢?没有证据的事情为什么要承认呢?
马伯乐想到这里就正大光明了起来,畏畏缩缩是万事失败之母,用不着懦怯。在这世界上人人都是强盗,何必自己一定要负责到底,迈开大步踏了过去吧。
“小韩,……”
他向小丫环招呼着,下边紧接着就要问大小姐。
但是只叫了个小韩,往下的几个字就说不出来了。
明明知道说出来不要紧,但是就是说不出来了,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等一分钟过后,一切机会都失去了。刚刚小韩站在他旁边的时候,问他要做什么,他说要把今天的报纸拿来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