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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贾雨村进得书房,只见一员武将迎上前致礼,道:“粤海将军邬维冒昧造访潭府,在此等候已久,幸喜先生回来,晚学恳请恕罪!”雨村忙道:“那里那里,请坐请坐。倒要恳请恕我轻慢,让将军久等!实在是因为头痛难忍,告假一天,先请太医针灸,又遵医嘱到郊外舒散,那知又巧逢旧雨,不免茶话一番,竟此刻才返回家门。”又命仆人换茶,道:“我去换下衣服,将军再略坐片刻。”到正房更衣时忖度,这邬维苦等自己几个时辰,想必是有急事。那急事么,应非于己不利之事。贾府元妃省亲那年春天,圣上曾派自己到海疆协理事务,那时就见到过这粤海将军,还曾被邬将军盛情邀请到其海边别业小憩,与其家人也见过面的。那时茜香国的船队犯我海疆,邬将军率舰讨伐,竟不能将其歼灭,战斗各有胜负。后茜香国女王派使节呈上文书,大意是他国盛产茜草,那茜草虽开黄花,其根茎却可榨出血红的汁液,可充染料。并贡上几船染好的纱帛。雨村回京将茜香国女王文书及贡品交付,圣上见到贡品颇喜,将其分赏给各王爷,各王府多用其剪裁为大血红点子的上等汗巾子,又分赏下面。但圣上对其文书中以茜草换稻米等物的请求,甚觉无理可笑,天朝地大物阜,何须与外邦贸易,更何况那弹丸小国,原是天朝附庸,进贡来朝,乃其义务,如若执迷不悟,竟到海疆骚扰,则天威震怒,必予重罚!后来圣上对雨村另有任派,也就没有再往海疆,与邬将军久违。今日来访,必仍与海疆事务有关。只是自己已与海疆事务早脱干系,这邬将军跑来却有些蹊跷,不得不细加戒备,闹不好也成了交通外官,与贾赦同罪。心里这么想着,更衣完毕,再踱进书房,且听邬将军有何言语。
两人对坐交谈。邬将军道:“今日斗胆造访,实在是已得圣上旨意。”雨村因问:“是何旨意?”邬将军道:“容我细禀。因那茜香国女王又派使节送来呈文,大意是其子已经成年,请求圣上赐婚,以结两国百年之好。你知那茜香国女王十分难缠。且其国海盗船仍频扰我海疆。明里是海盗船,其实都有贵族富户在后庇护。这些年我在那边一肃再肃,靖了又靖,总不能彻底清静。这回女王文书里誓言若大婚事成,则必将严厉管制其国民船只,再不来我海疆骚扰滋事。我已探得,那王子对我天朝十分仰慕,已学得我朝语言,更爱慕天朝美貌聪慧的女子。将来他若接替女王,有我天朝爱妻在身边,必将铁心臣服,我海疆必有长久的太平。前些日我已在圣上面前详细禀明。”雨村再问:“圣上是何旨意?”邬将军道:“那日圣上道,自来天朝下嫁公主郡主和番,多能收海清河晏之效。只是那茜香国乃蕞尔小国,又远在大洋,除了茜草,别无长物,乃苦瘠之地,我天朝那个公主郡主舍得嫁他?你且下去,此事还要斟酌。”雨村道:“敢是你今日再朝,圣上已斟酌好了?”邬将军道:“正是,圣上道,闻得我有一女,已到及笄之年,就将我女先交郡王收养几日,再以郡主身份由那茜香国王子迎娶便了。”雨村忙起立道:“恭喜将军!贺喜将军!得此殊荣,九族生辉!”邬将军道:“本是大荣大喜,我却不能不对圣上从实奏明。你原见过我那女儿,十分淘气,从小就爱跟我习武,尤喜骑马在海边逐浪。只是那年先生到晚学别业小憩,亲见我女儿在海边骑马习射时候,不慎堕马受伤,将左腿摔坏。”雨村忆起,确有其事,因问:“那时我第二天就别过,只是不知后来是几时痊愈的?”邬将军叹道:“庸医误人,竟不能接好断骨,后来虽无性命之虞,却留下残疾,如今行路颠簸之态难掩,如此女儿,莫说充为郡主和番,就是平民百姓,怕也难嫁。我将实情上达,圣上十分不悦,言道倘若我是谎言欺上,定不与我甘休。不得已,我讲出先生当时目睹贱女堕马惨状。圣上便命我找你,修折证明此事。”雨村道:“圣上不派宫人传递圣旨,竟让你径直来找我,圣上英明,光芒万丈。实在和番之事,还在酝酿之中,不便就此张扬。你女儿堕马之事,我亲眼目睹,应予作证。如果真已成残疾,确实难充郡主和番。圣上最喜臣下据实报奏。我上此折,乃为臣本分。”那邬维又道:“圣上又命,将所知的可充郡主的官员女子,如实报上。我回至家里说起,拙荆立刻想起一个,就是那荣国府的三小姐贾探春。你应也是知道的。”雨村道:“荣府那贾赦,已被圣上褫夺爵位,并枷号半月,难道你竟不知?”邬维道:“如何不知。但历朝历代,用那罪家女儿去和番的,多有实例。何况那贾赦并非他的生父。圣上对其生父贾政的勤谨诫惕,一贯满意。”雨村道:“据我所知,那贾探春,已聘给南安郡王世子。”邬维道:“我已打探清楚,虽已换过庚帖,毕竟尚未正式下聘礼。拙荆如何想起那贾探春,力主我向圣上推荐?皆因去岁那荣国府史太君八十华诞,拙荆带了一架玻璃大围屏为贺寿之礼。你知如今玻璃乃稀奇之物,非我等海疆效力的怎拥此等海上舶来的瑰宝。若问为何送此厚礼?你知前年圣上派贾政学差,事毕又令他巡视海疆,我那时因海啸突发战船多有损坏,同僚中不免就有参我一本,向圣上告发我玩忽职守的,多亏政老还朝后,圣上问起时,详述海啸难以预防,及我抢救战船十得其七已属不易,圣上因之将那参我的折子留中不发。似这等恩师老夫人的寿辰,我将奇珍玻璃大围屏送为贺礼,实是心诚意挚。那日拙荆将玻璃大围屏送至时,接待的正是那贾探春。花容月貌不消形容,更难得的是言谈举止落落大方,指挥下人既蔼然可亲,又威严难抵,与拙荆于客套之中,又显出学识出众。那日拙荆回到京中寓所连连对我感叹,说若咱们再有个儿子,能娶上这么个媳妇,那真是大吉大利福气满门了!因之,我今晚来,也想与先生商议,或者我们共同奏报圣上,推荐这贾探春去充郡主和番,岂不妥帖?”雨村犹在沉吟,那邬维更道:“实不瞒先生,昨日曾见到六宫都太监夏老爷,他说那元妃娘娘闻听到茜香国王子请求赐婚的事,就想推荐其妹贾探春,只是圣上去了,因有妃嫔不得干涉朝政的戒律,并不敢贸然开口。倘若我们的奏本上去,圣上必去凤藻宫询问元妃,元妃一定设法说动圣上。”雨村这才道:“那贾探春确实不错。我去荣府拜会从周先生,他请我尝上好的桂花糖藕,我问他可是南方运来的,他道藕就是大观园河里的,桂花则是大观园岸上的,连糖也是大观园稻香村所种甜菜榨的,因讲起三姑娘理家故事,把上上下下仆妇调理得风和雨顺,各司其职,利益均沾,因此连那夹泥种藕的并驾娘拉冰床的仆妇,也都兢兢业业、成绩斐然,故而能自产美味果蔬,外销还有数百两银子的收益。此女若真成了茜香国王妃,则彼邦得一治国巾帼,我朝亦免其骚扰矣!”二人连夜草拟奏折,第二天早朝即恭敬递上,那奏折递上多日,圣上并无旨意下达,雨村邬维惶恐等待不提。
且说那贾赦枷号示众,颜面扫尽。幸亏所带木枷,是最轻的一种,只二十斤。有那强盗与贾赦一起在鼓楼前枷号,带的是一百五十斤的大枷,虽系壮汉,也只挺到第九日即倒毙。按律最短的枷号期为一个月,圣上念贾赦系开国功臣之后,又系元妃伯父,格外开恩,只命枷号半月,故刑期结束回至家中,那贾赦只是腰椎疼痛两腿浮肿头晕目眩,性命尚无大虞。贾政过数日才去看望,少不得责备劝戒。贾赦只称皇恩浩荡,自己愧对列祖列宗。贾琏夫妇过去探视,贾赦不见。邢夫人埋怨贾琏:“你倒滑脱了。人家儿子有为老子去死的哩。你怎不替你老子去枷号示众?”贾琏无言对答。凤姐捧上一袋银子,交邢夫人道:“事已至此,唯愿不再雪上加霜就好。俸禄没了,我们作儿女的自当奉养双亲。这是把分到的老太太遗资变卖出的四百两银子,太太且先用着。”邢夫人收下银子道:“你们在那边管家多年,我何尝问过你们,只怕你们积攒下的银子也能堆座小山了,那里就须变卖老太太遗物?”凤姐因道:“梦里的元宝赛山大。梦醒才知库里空。我们如今实在是捉襟见肘。也一言难尽。昨日宫里夏太监又派小太监来,见面就跟我们道喜。”邢夫人道:“可是见鬼了。喜从何来?”凤姐道:“他说夏太监道,圣上又幸凤藻宫了,与娘娘交谈甚欢。又道圣上与元妃娘娘交谈中,更酿出一桩大喜事来。”邢夫人道:“能有什么喜事?敢是把大老爷的一等将军爵位发还了?”贾琏道:“也未可知。他说过几日就大家明白。”邢夫人道:“那敢情好。只是那娘娘从来只顾念隔壁那房,何曾有特别的好处到我们这边来过?”凤姐道:“那小太监报完喜,就又道夏老爷有桩急用,跟我们要银子。”贾琏道:“他是说借。”凤姐道:“从来说借,只是那回还过?或者是还给你,你匿下了?”贾琏道:“只有你匿的,你匿出的大窟窿如今还没填补上,你倒抢白起我来了。你以后再不许又犯张狂。”凤姐陪笑道:“如今我只有听你喝的,那里敢再张狂。我只是跟太太说那夏太监实在贪婪,他张口又是三百两,稍回应迟慢了,那小太监脸色就难看起来,我们少不得再把分到的老太太遗下的一箱子银餐具,拿去当了,这才饶过我们。”邢夫人道:“真是大尾巴老鼠。只是他总如此开口问你们要银子。你们也该让他一报还一报,为我们府里也作点好事。大老爷这复爵的事,夏太监逮着机会,就不能在圣上面前好言几句?”贾琏道:“他只在凤藻等六宫供职,只是圣上临幸时,有机会跪下请安罢了,那真有亲近圣上进言的机会,再说宫里严禁太监干政,连妃嫔也不准过问政事的,你靠他给大老爷复职,那就拜错菩萨礼错佛了。”凤姐道:“也只能让他帮点力所能及的忙。二老爷二太太一直说,老太太遗下的东西,至少选一样留给元妃,作个想念。老太太头年寿辰,有个外路和尚跑来,送了件奇特的古玩,是个腊油冻佛手。”邢夫人道:“蜡制的玩意儿值个什么?年年春节庙会里,满坑满谷有那蜡制的瓜果梨桃,几枚大钱一个,谁稀罕那东西?”贾琏道:“不是蜡烛的那个蜡,是腊肉的那个腊。腊油冻乃一种最罕见的石料,看去竟与腊肉上的肥油一样,雕成一具佛手,实乃人间一绝。”邢夫人道:“老太太留下的古玩也多,因何非选此件留给元妃?”贾琏道:“人间罕见,古玩翘首,又是活佛那里来的,握在手中,滑腻温润,且佛手样式,十分吉利,元妃娘娘常握手中,好比时时与祖母亲近,得神佛保佑,岂不妙哉?”凤姐道:“佛手原是香橼的一种,与娘娘名讳暗合,以此奉上,正是物归其主。”邢夫人道:“那宫中规矩,是严禁私相传递东西的。夏太监愿将他携去交付娘娘?再说了,他若将其匿下,你们其奈他何?”贾琏道:“宫中就许他跑到我们府里借银吗?宫中规矩,他还不是挑着去守。他既拿了我们银子,这腊油冻佛手怕也就能带进凤藻宫,讨娘娘个欢心。他得防着,指不定什么时候,圣上竟又允许太太去宫里探望,那时若问起这个古玩,对不上茬儿,元妃怒了,他岂不就吃不了兜着走?”邢夫人又道:“这些日子我总暗中疑惑,大老爷遭这个罪,怕是鸳鸯在阴间里报复。前些日子我已经在花园里给他烧了好些纸,求他放过大老爷。你们也该在神佛前帮着求求,也给那鸳鸯烧些金箔才是。”贾琏凤姐应允。
且说那日赵姨娘到王夫人正房后面,探春居处去找探春。探春正在挥笔写字,见赵姨娘到了,命丫头倒茶,自己坐了正位,让赵姨娘坐到一旁。因问:“姨娘今日无事各处逛逛?”赵姨娘道:“你虽就要出阁,究竟还有理家的威力。我听到一个消息,气不打一处来,你该出面管管才是。”探春道:“如今家道维艰,姨娘就该只把自己分内的事情作好,别的事千万不要插手,就是消息,也莫打探。”赵姨娘不忿道:“昨日嫣红来这边,顺道进我屋坐坐,听他说起,那古董行的冷子兴跑到他们那里,跟大太太讨要二十把古扇,说是填掉大老爷历来欠他的老账。嫣红却又听得,那二十把古扇,每把都是绝世宝贝,若估价,一把千两银子,恐还说少了。你想那边那里来的这些古扇?更听说是贾琮名下的。大太太竟将那些扇子都交给了冷子兴。依我见识,那些古扇必是老太太留下的,也只有他才配有。必是老太太去后,分家财时,那大老爷大太太见这边老爷太太老实,并不细看细分,就一股脑眯下了。只是分那老太太古董时,你亲弟弟才分得几件?老太太屋里那么大的夜明珠,也让那边得着了,你弟弟得的,也就那趴着个蝈蝈的翡翠丝瓜略金贵些罢了,其余的皆是一般东西。那贾琮凭什么又分到那许多珍奇古扇?岂不太欺负人?你就应到老爷太太跟前揭明此事。况我听说那冷子兴便是太太陪房周瑞的女婿,什么有斤两的东西,老爷太太只跟那周瑞两口子追要古扇,怕那冷子兴不还!”探春等他絮絮叨叨说完,方正色道:“你那只耳朵听到的,从那只耳朵里掏出来。嫣红不在那边安分照顾大老爷,且到这边你耳边下蛆,你就拿那蛆虫当宝贝了。什么乱七八糟一大套。如今圣上对大老爷震怒,我们只有更加诚惶诚恐,安安静静过日子才是,倘若再窝里你争我夺的,早晚惹怒圣上,连这边老爷也遭追究。那时你怕死无葬身之地!你且回去,好生带着环儿吃两口太平饭。且你莫忘了自家身份,你系老爷太太分派去照顾三爷的,只三爷的吃穿康健与你相关,连三爷的财物,也原与你无干,只不过是替他看守罢了,你为古玩之事聒噪些什么?有这些个精神,多纳几个鞋底也罢!去罢,我这里正写对联,倒被你骚扰许久。”说完就立起身管自己去了,翠墨过来收走冷茶,赵姨娘只得讪讪退出,心想老爷近日虽不近女色,将老太太灵柩送回原籍安葬返来后,每晚少不得还要自己服侍,那时当面将古扇事揭出不迟;又恨探春心冷话苦。
那日王夫人正指挥玉钏、绣鸾、绣凤等为贾政回南送贾母灵柩整理东西,因掐指算来,惊蛰日近,纵使老爷过两日就动身,毕竟路途遥远,来回总得月余,那里赶得上探春婚嫁?不免走到那屋贾政跟前,表明心事。贾政道:“夜长梦多。老太太灵柩总是越早回南安葬越好。嫁女虽也是桩大事,何况是高攀,只是两事相权,毕竟百事孝为先。那三姑娘出聘,少不得你去周全。若说精神不够,琏儿夫妇外,珍哥儿媳妇也能帮补。”正说着,忽然门上来报,道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贾政王夫人唬一大跳。贾政忙命摆香案、启中门,跪接圣旨。原来圣上宣贾政即刻进宫。贾政忙穿戴起来,赶往宫中。
没几时,老爷被召进宫之事传遍全府。素云、碧月从官中领完东西回至大观园稻香村,报出这个消息。贾兰因问母亲:“难道圣上治了大老爷,又轮到二老爷么?”李纨神色自若,道:“休得胡猜乱想。圣上惩治罪臣,多是在奏折上批示罢了,没几个召到宫里头面斥的。那边大老爷被削爵枷号,事先何尝召他进宫?”贾兰嘟囔道:“只莫牵连到我们。”李纨道:“儿呀,母亲心中有数。把话说破,纵使二老爷也被斥退,轻易牵连不到我们母子。你且用功为要。八股作累了,且去练练骑射罢。为娘的今后只依赖你了!”那贾兰拿起弓箭出门习射去了。素云、碧月指挥婆子准备晚炊。忽听那边拢翠庵钟声响起,已是卯时。小丫头点起灯烛。饭菜已布上桌。贾兰回来,李纨嘱他好生洗脸洗手,就来吃饭。忽然平儿笑吟吟的走来,后面跟着小丫头,携着提盒,送来两样荤菜。李纨道:“怎么脸上愁云顿散?久不见凤丫头孝敬我了,今天为什么送来这些虾子鱼鲞、樱桃叉烧?”平儿因道:“老爷回来了。原来圣上召见他,是为三姑娘的事。圣上命南安郡王过几日就把三姑娘接过去,收为养女。咱们三姑娘,这下成了郡主了!岂不是喜事一桩?二奶奶高兴得什么似的,前些日子早没了胃口,听这喜讯后立马让烹饪美食,说是要补补荤腥,且要一醉方休!”素云、碧月问:“怎么叫收为义女,不是要聘过去作媳妇吗?”李纨道:“圣上钦命,自有道理。当然是大喜事。只是老爷这几日不是就要送老太太灵柩回南么,还动不动身呢?”平儿道:“圣上旨下,自然且放下送灵柩的事。总是先将三姑娘送往南安王府要紧。”素云、碧月还在那里跟平儿议论,李纨低头寻思,不禁有所憬悟。
那王夫人等贾政回来,闻说此事,先是高兴。原来圣上并非将老爷叫去训斥惩治,倒让女儿成了郡主,老爷全须全尾的回来,从此荣府再繁荣起来,岂不阿弥陀佛。及至老爷屏退下人,单对他细细道来,却又不禁黯然。原来圣上的旨意,是先让探春取得郡主身份,然后将他拿去和番,所去往的茜香国,在千里之外大洋之中,且那番邦渺小贫瘠,常年发生地震海啸,探春既去,永难返国,无异于流放远徙。念及此,夫妻二人不禁相对隐泣。
贾政王夫人不及将探春唤来传达旨意叮嘱吩咐,家人报贾雨村老爷来贺。贾政只得打叠起精神,到外书房接待。那贾雨村多日未来过贾府,语气中,却仿佛昨日才来过似的。又道:“不瞒从周先生,贵三小姐之事,是我与粤海将军邬维二人力荐。”又讲起邬家小姐因腿残“失之交臂”故事。贾政耐心听他自诩。雨村恭维道:“贵府今日凰飞,明日一定凤舞。”就又提出要见宝玉。贾政只得命人去唤宝玉。
宝玉正在黛玉房中议论探春即将送往南安王府作郡主的事。因想起那年大家在怡红院为他夜宴庆寿的事,道:“这就是‘日边红杏倚云栽’么?其实月下梨花傍水开不也很好么?过几日这府里又要少一个诗翁了!”黛玉只觉身子发热头上筋跳,勉强回应道:“花有花期,诗有尾句。该去的要去,人事都有了局。只是留得诗心在人间,便无遗憾可叹。”宝玉还要跟他议论,紫鹃过来道:“二爷且让姑娘歇歇吧。依我看来,揣度着,这几个月姑娘吃的药丸,怕是没配好。我偷偷试了几丸,觉着有毒似的,好人也能吃毁了。你这两日见着太太,给说说。”黛玉嗽道:“太太如今多少不如意的事,还拿这样小事烦他?这药不好,我停了便罢。”正说着,袭人找过来,道:“老爷那边派人来叫你去呢。说是那贾雨村贾大人来了,要会你。”宝玉一听火冒三丈:“什么国贼禄蠹,我不见!原来我忍着十日呕,勉强去见他,如今我再不敷衍了,他能怎么着?就是老爷,也不会把我怎么样!你就回他们,我没病也没事,自己呆着呢,就是不想去!”袭人劝道:“如今咱们府里更得罪不起这些个达官贵人,你就去略坐一坐吧!”宝玉道:“正是这些个达官贵人,不懂诗情画意,只知争权夺利,把老爷们裹挟进去,才伤到咱们府里!”袭人十分无奈,见宝玉只在黛玉身边坐着,想让黛玉帮着劝解几句,料是达不到目的,只好叹口气道:“我就回他们你原有些伤风,已经睡下了,请那贾大人海涵吧。”袭人转身出屋,宝玉对着他身影说:“你凭什么咒我有病?就该告诉他们,我就是不想见!”说完见黛玉只盯着他看,忙谢罪:“我声量太大,把妹妹唬着了。该死,该死。”谁知那黛玉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我喜欢你这个样子。真有‘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气派了!”宝玉终于不见贾雨村,那贾政雨村也就放过。
贾政王夫人当晚将探春唤来,当面跟他道明原委。过几日就将他送往南安郡王府邸,郡王郡王妃当即收他为养女。待书、翠墨等四个丫头跟过去。惊蛰后,春分前,那茜香国女王便带着王子进京觐见圣上,圣上即给那王子赐婚,探春以皇家郡主身份,嫁与那王子,先当王妃,将来女王薨逝或退位,王子成了国王,则探春就成其国母。那茜香国女王并王子提出,要在清明那天迎娶,从运河码头出发,再转大江,换大海船,驶出江口,去往那大洋中的岛国。王夫人禁不住先落泪,因道:“清明乃我朝鬼节,只有在这天祭奠亡灵的,那有在这天嫁女儿娶媳妇的?”贾政也颇心酸,却少不得正色道:“各国有各国的风俗。人家是没有什么清明节的。这季节,海上不刮台风,亦无海啸,最是风平浪静,可保证平安抵达。”又嘱咐探春:“听说那茜香国女王并王子,并不打听郡主血缘,及嫡庶等事,只要求能让他们先见一面,当面验证相貌风度谈吐学识等。想来你通过不成问题。只是那茜香国渺小贫瘠,水土与我们这里大异,只吃些番薯椰果,或有鱼虾,却无猪羊。房舍更无法与我们相比。你须入乡随乡,自己珍重。”说到这里,也不禁落下泪来。
那探春强忍泪水,对父母言道:“此是圣上恩典,亦关家族福祉。那女王王子面试,我定不辜负朝廷家族。就是那里贫苦,水土不服,都不难克服。我只是舍不得二老,及其他亲人。原以为是去南安王府作媳妇,并不图他富贵安适,只觉得毕竟离得近,给父母请安方便,家族里有的事,还可参与筹划操办。现在却是飘洋过海,远徙天涯,怕是就此一别,永难归来缮”说到这里,竟忍不住哽咽起来。贾政道:“女儿呀,你无妨放声痛哭。父母懂你恕你。”那探春方哭出声来,犹能控制自己,不使面貌体态失却风度。
清明时节,杏花盛开。运河开冻,绿水漾漾。圣上派出皇家船队,护送南安王府郡主远嫁和番。荣国府贾政王夫人并南安郡王王妃领着两府亲友在运河码头送行。礼部等官员奉圣上之命,亦为茜香国女王并王子备好华船。光是载运赏赐嫁妆的船只,就排得有半里路长。那贾探春上船前与亲人一一道别。至宝玉面前,正好柳絮飞来,探春不禁脱口而出:“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宝玉知那原是谶语,而自己的心声只是缥缈的盼望,却也不禁口内呐出:“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别人也不知他们兄妹二人在说些什么,只见他们各自泪流满面。探春又走到贾环面前。那赵姨娘并不能跟主子们站在前面,只在远处丫头婆子队里打头。贾环素来对这个姐姐又生又怕,应是天性使然,此刻却不禁哽咽着道:“姐姐,恕我一贯荒唐吧。”探春忍不住将他揽于怀内,也无言语,只是摩挲他的脊背,贾环心知那份关怀,因道:“姐姐放心。我从此一定学好。”
众人在岸上挥手道别。船队缓缓出发。贾政王夫人、南安郡王并王妃,又各上一只船,一直送到大江出海口,到那里,我朝船队将所载物品尽悉移到茜香国的大海船上。那茜香国的大船一共三艘。一艘女王专用。一艘王子及探春专用。一艘专载财物。那王子跟随母亲面试探春时先是惊艳,次后更觉探春浑身得体,学识丰富,口才爽利,满意得不行。至大江出海口方与探春会合,自是欢喜。探春从大船舷窗望出去,只见岸上父母、郡王王妃并礼部官员等在那里挥手,更有礼乐奏起,礼花燃放,虽欲强言欢笑,却又不禁涕泪交流。那随他和番的待书、翠墨等一边递上手帕,一边也不禁呜咽起来。
海船乘风破浪,渐渐远去。那岸上的父母,仍在挥手。探春直望到岸成一线,人影连黑点也不是了,随即四围全是波涛,方离开舷窗。要知端的,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