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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代我向如梦问好(2)


耶拉曾在另一个专栏里写道,小巷公寓楼的天井里弥漫着睡意、大蒜、霉菌、石灰水、煤炭和油炸的气味,和之前的配方稍有出入。按门铃前,卡利普心想:我要问如梦,今天傍晚打了三个电话给我的人是不是她。

荷蕾姑姑打开门,问道:“怎么!如梦在哪儿?”

“她还没来吗?”卡利普说,“你没打电话给她吗?”

“我打了,可是没人接。”荷蕾姑姑说,“所以我以为你会告诉她。”

“也许她在楼上,在她父亲家。”卡利普说。

“你伯伯和其他人都已经在楼下了。”荷蕾姑姑说。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她一定在家里,”卡利普断言,“我马上回家找她来。”

“你的电话一直没人接。”荷蕾姑姑说,但卡利普已经转身走下阶梯。

“好吧,可是快一点。”荷蕾姑姑说,“艾斯玛太太已经开始炸你的肉馅千层酥了。”

冷 风夹杂湿雪,把他穿了九年的风衣(耶拉另一篇专栏的主题)吹得劈啪飞扬。卡利普一路疾走。他早已算好了,如果他不走大马路,而是沿着小巷,经过打烊的杂货 店、仍在工作的戴眼镜裁缝、守门人的宿舍以及可口可乐和尼龙丝袜的黯淡霓虹广告,那么,从他姑姑和伯伯的公寓到他自己的住家需要花十二分钟。如果他回来的 时候也走同样的马路和人行道(裁缝拿了一根新线穿针,同一块布料依然还在他的膝盖上),一趟下来总共要二十六分钟。

当卡利普 回来时,他告诉开门的苏珊伯母以及餐桌前的其他人,如梦感冒了,而且因为服用了太多抗生素(她把所有抽屉里找得到的药全吞了),所以一直昏睡。虽然她听见 了电话铃声,可是头昏脑涨没办法起身接电话,也没有食欲,她躺在病床上问候大家。他明白他的话将激起餐桌前众人的想像(可怜的如梦卧病在床),他也猜到他 将引发一场口舌骚动:众人口沫横飞七嘴八舌地提起药房柜台后面卖的抗生素名称,盘尼西林、咳嗽糖浆和喉片、血管扩张剂、感冒专用止痛药,不仅如此,大家仿 佛在谈论甜点上的奶油似的,还加上必须与它们同时搭配服用的维他命品牌名称,并转译为土耳其文发音,在子音之间加入额外的元音,更不忘补充这些药品的服用 方法。若是在别的时候,这场创意发音和业余用药的庆典或许能带给卡利普乐趣,像是阅读一首好诗,然而,他满脑子全是如梦卧病在床的画面,甚至过了一会儿 后,他再也无法分辨自己脑海中孕育的画面,究竟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想像的。生病的如梦一只脚露在棉被外,她的细发夹散落在床上,这些大概是真实的景象, 可是其他画面,比如说,披散在枕上的头发、一盒盒药品、玻璃杯、水瓶以及床头桌上的书本,则来自别处(来自电影,或是那些翻译得很糟的小说——她阅读它们 的速度就好像囫囵吞咽阿拉丁商店买的开心果),是从学习和模仿中得来的影像。稍后,当卡利普简短地响应他们“热心”的询问时,至少他也不忘特别花费心力, 努力学习一位推理小说侦探的聚精会神,试图去区别真实的和想像的如梦景象。

是的(当众人就座用餐时),如梦应该已经睡了。 不,她不饿,所以苏珊伯母不需要为她煮汤。而且她说不想给那个医生看病,他满口大蒜味,医疗箱臭得像间制革厂。没有,她这个月也还没有去看牙医。的确,如 梦几乎足不出户,每天都关在公寓里。然而,不对,她今天一整天都没出门。你在马路上碰巧遇到她?想必是她出去了一下但没告诉卡利普,不对,她说了。所以, 你是在哪里遇到她的?她一定是出门到布料行的针线专柜去买一些紫纽扣,路过清真寺。当然,她跟他讲过了。她一定是在冰冷的户外受了风寒。她又咳嗽又抽烟, 一整包。没错,她的脸白得像纸一样。噢,没有,卡利普没有察觉自己的脸色也是如此苍白,他也不知道何时他和如梦才会停止这么不健康的生活。

外 套。纽扣。开水壶。等这场家族质询结束后,卡利普发现自己脑中冒出这三个词,但他并没有太过惊讶。耶拉在一篇专栏中以巴洛克式夸张的愤怒写道,潜意识并非 源于我们本身,而是产生自西方世界里华而不实的小说,以及他们电影中我们始终学不像的英雄(那时,耶拉刚看完《夏日痴魂》,影片中,伊丽莎白·泰勒一直无 法理解蒙哥马利·克里夫心中的“黑暗角落”)。当卡利普发现原来耶拉的私生活已经变成了一座图书馆和博物馆后,他回想起自己以前读过一些译文经过删修、充 斥色情细节的心理书籍,然后才逐渐明白,耶拉在文章里从潜意识的观点解释一切,甚至包括我们可悲的生活。而这吓人又不可思议的潜意识,又被耶拉称为黑暗秘 境。

他正打算转移话题,以“在耶拉今天的专栏里……”作为开场,不过他突然想到另一件事,于是脱口而出:“荷蕾姑姑,我忘了 去阿拉丁的店。”这时,艾斯玛太太小心翼翼地端出甜点,仿佛捧着摇篮里的橘色婴儿,大家开始轮流在甜点上撒碎胡桃。以前他们家族开的糖果店留下了一个研磨 钵,现在被用来捣碎胡桃,然而在二十五年前,卡利普和如梦发现,若拿一支汤匙柄敲打这只研磨钵的边缘,它会发出像教堂钟响的声音:叮当!“拿个东西让它停 下来,叮叮,好像基督教的教堂司事。”老天,怎么会如此难以下咽!因为碎核桃肉不够众人分,所以当紫碗传到荷蕾姑姑面前时,她很熟练地略过自己(我并不想 要),等每个人都传完之后,她还是瞥了空碗底一眼。接着她突然开始咒骂起一个昔日的商业对手,她不只怪罪对方造成眼前的食物缩减,甚至认为所有的收入短少 都是那人的责任:她打算去警察局告发他。事实上,他们全都很惧怕警察局,好像它是一个深蓝色的幽魂。耶拉曾在一篇专栏中写道,我们潜意识里的黑暗角落其实 就是警察局,专栏刊登之后,局里派来了一位警察,传唤他去检察官办公室做笔录。

电话响起,卡利普的父亲接起电话,语气严肃。 警察局打来的,卡利普心想。他爸爸一边讲电话,一边面无表情地环顾四周(为了自我安慰,他们选择了与“城市之心”公寓一样的壁纸:常春藤叶片间点缀着绿色 纽扣),凝视着坐在餐桌前的众人(梅里伯伯一阵咳嗽突发,耳聋的瓦西夫似乎在侧耳倾听电话内容,卡利普母亲的头发经过一再重染之后,终于变成了漂亮的苏珊 伯母头发的颜色)。卡利普也和大家一样,聆听着只有一半的对话,努力猜测另一头是什么人。

“不,没在这里,没来。”他爸爸说,“请问你是哪位?谢谢……我是叔叔……不,可惜,今晚没和我们在一起。”

有人在找如梦,卡利普想。

“有人在找耶拉。”他爸爸挂断电话后说。他似乎颇开心,“一位年长的女士,仰慕者,这位贵妇人很喜爱他的某篇专栏。她想和他联系,问了他的住址、电话号码。”

“哪一篇专栏?”卡利普问。

“你知道吗?荷蕾,”他爸爸说,“奇怪的是,她听起来声音跟你很像。”

“我的声音听起来当然像一位年长女士,这很正常,”荷蕾姑姑说,她猪肝色的脖子陡然伸长,像只鹅似的。“不过我的声音跟她一点也不像。”

“怎么说不像?”

“你以为是贵妇人的那个人今天早上也打来过,”荷蕾姑姑说,“与其说她的声音像贵妇,还不如说是一个巫婆努力装出贵妇的声音。或许根本是个男人,在模仿年长女人的声音。”

那么,这位年长的贵妇人是从哪儿得到这里的电话号码呢?卡利普的爸爸想知道。荷蕾问过她吗?

“没 有,”荷蕾姑姑说,“我觉得没必要。自从耶拉开始在专栏里宣扬家丑,他好像写的是一群摔跤选手还是什么,关于他的任何事情我都不再感到惊讶。所以我想,也 许他在另一篇借嘲笑我们以取悦读者的专栏中,公布了我们的电话号码。不但如此,当我想起我们已故的双亲有多么担心他时,我慢慢明白,如今关于耶拉的事情惟 一还能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得知他这些年来恨我们的原因——而不是他透露我们的电话号码给读者消遣。”

“他恨是因为他是共产党。”平息咳嗽的梅里伯伯说,胜利地点起烟。“当共产党发现他们不能成功之后,便想发动一场土耳其禁卫步兵式的激进革命。因此,他以他的专栏为工具,想实现他们的梦想。”

“不,”荷蕾姑姑说,“这么说太夸张了。”

“如 梦告诉我的,我知道。”梅里伯伯说,他笑了几声,没有咳嗽。“他之所以自修法文,是因为他被未来的前景冲昏了头,以为自己将来能在这个土耳其禁卫步兵式的 激进组织里,担任外交首长或是驻法大使。一开始,我甚至还很高兴我这个从来学不会外语、跟一群乌合之众混掉了青春岁月的儿子,最后终于找到一个理由学习法 文。可是,当他越做越过火之后,我便不准如梦与他见面。”“根本没这回事,梅里。”苏珊伯母说,“如梦和耶拉一直见面,彼此关心,相亲相爱如同亲兄妹,仿 佛他们是同一个母亲所生。”

“当然有这回事,只可惜我晚了一步。”梅里伯伯说,“当他发现诱惑不了土耳其人民和军队后,他便 诱惑自己的妹妹。所以如梦才会变成一个无政府主义者。要不是因为我这个女婿卡利普,拉她离开游击队暴徒的温床、害虫的巢穴,现在的如梦天晓得在什么鬼地 方,而不是待在家里睡觉。”

卡利普盯着指甲,心想所有的人都在想像可怜的如梦卧病在床。他怀疑梅里伯伯是否会在这段每两三个月就要列举一次的指控中,增添一点新意。

“如 梦本来很可能进监牢的,毕竟她不像耶拉那么谨慎。”梅里伯伯说,无视周围众人的“真主保佑!”,激动之余,他继续列举罪状:“然后,如梦很可能会跟着耶拉 混入帮派。可怜的如梦说不定会开始结交贝尤鲁的流氓、海洛因毒贩、赌场黑道、吸可卡因的白俄罗斯人,以及所有耶拉假借采访名义而渗透加入的颓废败类。我们 会发现自己的女儿跟一群下流人渣厮混,像是来这里寻找肮脏乐子的英国人、热衷摔跤选手与摔跤报道的同性恋者、在澡堂里聚众淫乐的美国荡妇、假艺术家、在欧 洲连妓女都当不上更别说演电影的本地明星、因为违命犯上或侵吞公款而被踢出军队的退役军官、嗓子因为梅毒而哑掉的男装歌手、想飞上枝头当凤凰的贫民窟少 女。叫她吃一点‘衣思垂朵米辛’。”他挤出一个莫名其妙的药名,结束谈话。

“什么?”卡利普说。

“抗感冒的特效药,配上‘贝咳赞’一起吃。每隔六小时吃一次。现在几点?你想她醒了吗?”

苏珊伯母说如梦现在大概还在睡。卡利普又想到其他人心里一定都在想:如梦躺在床上睡觉。

“才不是!”艾斯玛太太说。她正小心地收起可悲的桌布,尽管奶奶不准许,但受到爷爷的坏习惯影响,大家都把桌布拿来当餐巾擦嘴巴。“不,我不会让我的耶拉在这间屋子里受到排挤。我的耶拉如今是个名人了。”

根 据梅里伯伯的说法,他五十五岁的儿子,因为自以为了不起,根本懒得来探望他七十五岁的父亲。他不愿意透露自己住在伊斯坦布尔哪间公寓里,不想让他父亲或家 里任何人找到他,甚至包括总是马上原谅他的荷蕾姑姑。他不仅隐瞒电话号码,还拔掉电话插头。卡利普很怕梅里伯伯会挤出几滴假眼泪,出于习惯而不是悲伤。然 而相反,他做出了卡利普所害怕的另一件事:梅里伯伯又再次重申,不理会两人之间二十二岁的年龄差距,他一直很希望能有个像卡利普这样的儿子——理智、成 熟、安静,而不是像耶拉那样。

二十二年前(也就是,当耶拉是他现在的年龄时),那时的卡利普不但高得尴尬,两只手臂在举手投 足间更显得笨拙得难堪,当他初次听见梅里伯伯的这段话时,他以为有可能成真,他想像自己或许可以每天与苏珊伯母、梅里伯伯和如梦共进晚餐,逃离爸妈饭桌上 无色无味的晚餐——每次坐在餐桌前吃饭时,大家都会望向四周墙壁外某个无限延伸的点(妈:有中午吃剩的冷蔬菜,要不要?卡利普:不了,我才不要。妈:你 呢?爸:我什么?)。除此之外,他还想到其他令他头晕目眩的事:每个星期天当他上楼找如梦玩时(“秘密通道”、“看不见”),偶尔他脑中会闪过一个念头, 假设美丽的苏珊伯母——他偷看到她身穿蓝色睡衣,虽然难得才有一次——是他的母亲(好得多);梅里伯伯——他的非洲冒险和法律故事令他心神向往——是他的 父亲(好得多);而与他同龄的如梦,则是他的双胞胎妹妹(想到这里,思索着可怕的结论,他迟疑地打住了。)

等餐桌收拾好之 后,卡利普说英国广播电视台的人正在寻找耶拉,可是一直没找到。然而,这段话并未如他预期地重新点燃大家的喋喋不休,讨论关于耶拉不为人知的住址和电话号 码,也没有激起大家的众说纷纭,猜测他在全伊斯坦布尔有几间公寓,又可能位于哪里。有人说外面下雪了。于是,大家起身离开餐桌,在坐进各自熟悉的舒服椅子 前,他们用手背拨开窗帘,透过黑暗寒冷的窗户,望着薄雪飘落的僻巷。寂静,干净的新雪(耶拉曾经在《古老斋戒月夜》中摹写过同样的场景,但目的偏向讥嘲, 而不是为了与读者分享怀旧感伤!)。卡利普随瓦西夫走回他的房间。

瓦西夫坐在大床上,卡利普在他对面。瓦西夫双手在肩膀上晃 动着,然后用手指耙了耙自己的一头白发:如梦呢?卡利普拿拳头敲敲胸膛,咳了几声:她生病咳嗽。接着,他把脑袋一侧,趴在他用双臂叠成的枕头上:她躺着休 息。瓦西夫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大纸箱:过去五十年来他所搜集的杂志剪报集锦,很可能是最精华的部分。卡利普在他身旁坐下。仿佛如梦坐在另一边,仿佛她指着某 些内容,他们开心大笑。他们检视着从箱子里随意抽出的照片:著名足球选手油滑的笑容,二十年前,他脸上涂满泡沫为一家刮胡霜代言广告,后来有一次他以头部 阻挡一记角球,结果脑溢血死了;伊拉克领导人卡塞姆将军的尸体,一场军事政变后,他一身制服倒卧血泊;有名的西西里广场谋杀案的现场模拟(“一名上校退休 之后,才发现自己被人戴绿帽长达二十年,妒火中烧,他花了好几天跟踪淫乱记者和年轻妻子的座车,最后开枪射杀车子里的两人。”如梦会用她广播剧的声音 说);还有孟德雷斯总理饶过一头献祭给他的骆驼,照片里,记者耶拉与骆驼在他身后,眼睛望向别处。正当卡利普准备起身回家时,他不经意地从瓦西夫的箱子里 抽出两篇耶拉的专栏,吸引了他的注意:《阿拉丁的店》与《刽子手与哭泣的脸》。正好可以在一个注定失眠的夜里阅读!他不需要对瓦西夫比划太久,就借到了文 章。后来,当他推辞掉艾斯玛太太端来的咖啡时,大伙也都很体谅:显然“我太太生病在家”的表情深深烙在他脸上。他站在敞开的大门口与众人道别。就连梅里伯 伯也说:“当然了,他应该回家去。”荷蕾姑姑弯下腰来,抱起从积雪街道溜回来的猫咪“煤炭”,屋子里传来更多叮咛的声音:“告诉她,快点好起来,叫她快点 好起来。向如梦转达我们的爱,转达我们的爱给如梦!”

回程的路上,卡利普巧遇戴眼镜的裁缝,他正把店门口的遮板拉下来。在悬 着小冰柱的街灯的光晕下,他们互相打招呼,接着一起走。“我太晚了,”裁缝说,或许是为了打破雪夜的深邃宁静,“太太在家里,等着。”“冷。”卡利普回 话。倾听着脚下积雪的嘎扎声响,他们并肩行走,直到抵达街角卡利普的公寓楼,仰头可见楼上角落的卧室窗户,透出幽微的床头灯光。一会儿一阵雪飘落,一会儿 一片漆黑。

客厅的灯是昏暗的,和卡利普离开时一样,走廊的灯仍亮着。一进屋,卡利普便把开水壶拿到炉子上加热,脱下风衣和夹克,挂起来,然后走进卧房,在幽暗的灯光中换掉湿袜子。他在餐桌边坐下,重读一遍如梦留给他的道别信。用绿色钢珠笔所写的信,内容比他记忆中还短:十九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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