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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9~10)


9

第二天,她用完午餐后正值小憩,忽然被敲门声惊醒。

“谁呀?”她不耐烦地喊道。

这个时间还从没有人打搅过她。

“我。”

她听出是丈夫的声音,赶忙坐起身来。

“进来吧。”

“我打扰你睡觉了吗?”他边走进来边问。

“就事实而言是的。”她保持了这两天来已经习惯了的自然声调。

“你能不能到隔壁的房间来一下。我有些话要和你谈谈。”

她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我先把晨衣套上。”

他离开了。她把光着的脚伸进拖鞋,捡起一件晨衣披上。她坐到镜子跟前,发现自己脸色苍白,便随手涂了涂口红。她站在门外待了一会儿,用尽力气为自己鼓劲儿,然后大义凛然地走了进去。

“这个时间你是编了什么幌子从实验室回来的?”她说道,“这个点儿看见你可真稀奇。”

“你不坐下来吗?”

他的眼睛没有看她,说话的声音十分阴沉。她巴不得他叫她坐下,她的膝盖都有点儿发抖了。她也没再发表什么言论,因为她发现再将之前诙谐的谈吐继续下去已经很难了。他跟着她坐下来,点燃了一支烟。他的眼睛不停地四下张望,好像遇到了很大困难,始终开不了口。

他的眼睛忽然对准了她。他已经好久没有看她了,这一突如其来的直视让她猝不及防,差点让她叫出声来。

“你有没有听说过湄潭府?”他问道,“最近报纸上有很多报道。”

“那个地方发生了瘟疫。我想这是很多年来最严重的一次。那儿原来有一个教会的医生,三天前他因为霍乱死了。还有一个法国的女修道院帮忙救人,当然还有一个海关的人。其他的人都撤走了。”

他的眼睛始终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而在目光相触之后,她就再没勇气挪开了。她竭力地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什么,但可能是她的神经过于紧张,除了他少见的严峻之外,根本没看到别的。他哪来胆量一直那样看着她,连眼也不眨一下?

“修道院的法国修女已经尽其所能。她们已经把修道院改成了临时医院。但是人们还是跟苍蝇似的一个个死去。我已经提了申请,准备过去接手。”

“你?”

她尖声叫道。她立即想到如果他走了,那她就自由了,就可以不用担惊受怕地跟查理见面了。然而她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她觉得脸上忒地一下红了。他为何还那样看着她?她羞愧地把脸转向了别处。

“有必要吗?”她结结巴巴地说。

“那个地方连一个外国医生也没有。”

“但是你不是医生,你是个细菌学家。”

“我是一个医学博士,你知道。我在专门研究细菌之前,已经在医院里做过很多日常医护工作。我首先是一个细菌学家,这更有利,这一次对我来说将是个难得的研究机会。”

他几乎是在粗鲁地对她说话。她看了他一眼,吃惊地发现他的眼神似乎带着嘲笑,这让她迷惑不解。

“可是这难道不危险吗?”

“非常危险。”

他微笑了,依然是古怪的嘲弄。她用一只手捂住了额头。这简直是自杀,除此之外没别的解释。她万没有想到他走了这一招,她必须阻止他,不然就太残酷了。不爱他并不是她的错啊,他不能为了她的缘故而动了轻生的念头。想到这里她的神经再也承受不了,泪水一珠珠地从脸上淌下来。

“你哭什么?”

他用冷淡的声调说。

“不是别人逼你去的,是吗?”

“对,我是自愿提出的申请。”

“别去,求你了,瓦尔特。要是出了事儿就太可怕了。要是你死在那儿怎么办?”

他脸上的表情依然冷漠,然而眼神里却闪现了讥讽的笑。他没有回答她。

“那个地方在哪儿?”

“你是说湄潭府?西江的一条支流正好经过它。我们先沿着西江逆流而上,然后再改坐轿子。”

“我们?”

“你和我。”

她电一般地看向了他。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而他眼里的讥笑已经显露到嘴角上了,黑色的眼珠盯住了她。

“你希望我也跟你去?”

“我以为你愿意同往。”

她的呼吸骤然加快了。她感觉到一阵痉挛袭过她的身体。

“但是很显然那里不是女人应该去的地方。那个传教士医生几个礼拜前就把他的妻子和孩子送走了。牧师会会长夫妇刚到香港来,我在一个茶会上见过他夫人。我刚想起来她说过他们刚离开一个发生了霍乱的地方。”

“那里有五个修女。”

惊恐慑住了她。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如果我去那就是疯了。你知道我的身子有多弱不禁风。赫华德医生执意要我找个香港以外的地方避暑。这儿的炎热都够我受的,更别提霍乱。听一听我都会吓得神经错乱,去那地方不就等于自讨苦吃吗?我没有理由跟你去,我会死的。”

他没有做声。她望着他,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绝望之中,随时可能哭号起来。他的脸色变成了死灰色,她更加害怕起来。她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憎恶。难道他想故意害死她吗?她狂暴地喊了起来。

“太荒唐了。如果你认为你应当去,那是你自己的事。你不要想拉上我。我厌恶疾病,那是一场霍乱啊。我不会硬装英雄,我可以坦白地跟你说我没有那个胆量。我应该一直待在这儿,时候一到我就启程去日本。”

“在我决意开始这场危险的旅行之时,我还以为你将愿意陪伴我。”

他是在公然地嘲笑她了。她被搞糊涂了,弄不清他到底是当真的,还是有意吓吓她而已。

“我认为如果我拒绝去一个和我毫无关系、同时我也帮不上忙的地方,谁也没有理由责怪我。”

“你会帮上很大的忙。你能鼓励我,也能安慰我。”

她的脸色越发地惨白。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想理解这句话不需要多高的智力。”

“我不会去的,瓦尔特。你强求我去太无礼了。”

“这样的话我也无意再去。我这就收回我的申请。”

10

她一脸茫然地望着他。他的话越来越出乎她的预料,乍一听来几乎捉摸不透话中的含义。

“你到底在说什么?”她哽咽地说道。

她自己都觉得这话是明知故问。她看到藐视的表情挂到了瓦尔特严酷的脸上。

“我想你在把我当成一个大傻瓜。”

她一时语塞。到底是继续愤然坚称自己体弱无辜,无力前往,还是恼羞成怒,对他大加鞭挞,她还拿不定主意。他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

“我已经拿到了足够的证据。”

她开始哭了,眼泪痛痛快快、毫不逗留地滚下来。她没有擦掉泪痕的意思,现在哭一会儿对她来说是个喘息的机会,她必须趁机稳住阵脚。然而她大脑里一片空白。他无动于衷地盯着她,她没料到他竟然丝毫不为所动。他不耐烦了。

“哭一点用也没有,这你知道。”

他的声调既冷漠又苛刻,这倒激起了她的愤慨。她的底气又回来了。

“我不在乎。我认为假如我提出离婚,你应该不会反对。对一个男人来说,离婚是小事一桩,算不得什么。”

“我可否冒昧问一句,为何我要遭受跟你离婚给我带来的麻烦?”

“这对你来说没什么不同。要你表现出绅士之举并无过分之处。”

“我很关心你以后如何才能获得生活资助。”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唐生要想娶你自然需要和你采取同一步骤。但是对他来说,休掉他的妻子将是卑劣无耻之举。”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她喊叫道。

“你这个笨蛋。”

她为招致如此侮辱性的字眼儿气得脸都红了。大概是听惯了他平日的甜言蜜语、殷勤奉承,这就更叫她恼火。从前她若是发起脾气来,他准会乖乖地哄她。

“要是你想知道真相,那就随便你。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和我结婚。多萝西·唐生正巴不得离开他。等事情一完我们就结婚。”

“是他如此明白无误地告诉过你,还是仅仅是你从他的举动猜测出来的?”

瓦尔特的眼神显然是在辛辣地挖苦。凯蒂也有点心神不安起来,查理是否亲口对她表示过,她似乎没有十足的把握。

“他说过不止一遍。”

“他在说谎,你自己也知道他在骗你。”

“他 全心全意地爱我,他爱我像我爱他一样深。既然你知道了,我不会再遮遮掩掩,全给你坦白出来。为什么不能讲出来呢?我们约会已经一年了,我为此感到骄傲。他 就是我的一切,很高兴你终于知道了这一点。我们已经厌倦了偷偷摸摸、提心吊胆了。我嫁给你纯粹是个错误,我万不该如此,我太傻了。我一点也没关心过你。我 们之间没有一丝一毫的共同之处。你喜欢的那些人叫我讨厌,你感兴趣的那些事叫我烦透了。谢天谢地,现在都结束了!”

他依然盯着她,身体连动也没有动一下,脸根本没有扭向别处的意思。他虽然专注地听着她的话,但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显然对她的话不为所动。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嫁给你吗?”

“因为你不想落在你妹妹多丽丝的后面。”

他说对了,非常具有讽刺意味,这反而令她吃了一惊。现在,虽然她原本是惊恐和愤怒的,这句话却激起了她的一丝怜悯之情。他微微一笑。

“我 对你根本没抱幻想。”他说道,“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 色,然而我爱你。为了欣赏你所热衷的那些玩意我竭尽全力,为了向你展示我并非不是无知、庸俗、闲言碎语、愚蠢至极,我煞费苦心。我知道智慧将会令你大惊失 色,所以处处谨小慎微,务必表现得和你交往的任何男人一样像个傻瓜。我知道你仅仅为了一己之私跟我结婚。我爱你如此之深,这我毫不在意。据我所知,人们在 爱上一个人却得不到回报时,往往感到伤心失望,继而变成愤怒和尖刻。我不是那样。我从未奢望你来爱我,我从未设想你会有理由爱我,我也从未认为我自己惹人 爱慕。对我来说能被赐予机会爱你就应心怀感激了。每当我想到你跟我在一起是愉悦的,每当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欢乐,我都狂喜不已。我尽力将我的爱维持在不让 你厌烦的限度,否则我清楚那个后果我承受不了。我时刻关注你的神色,但凡你的厌烦显现出一点蛛丝马迹,我便改变方式。一个丈夫的权利,在我看来却是一种恩 惠。”

凯蒂从小养尊处优,只听得奉承话,从未遭遇过这样的混账说辞。她的胸口顿时升起无名的怒火,刚才的恐惧早已消失殆尽。 她似乎哽住了,她感觉到太阳穴上的血管鼓大了,嘭嘭地跳着。虚荣心遭到打击在女人心里激起的仇恨,将胜过身下幼崽惨遭屠戮的母狮。凯蒂原本平整的下巴现在 像猿猴一样凶恶地向前凸出。她漂亮的眼睛因为恶毒的情绪而显得越发黑亮。但是她没有发作出来。

“如果一个男人无力博得一个女人的爱,那将是他的错,而不是她的。”

“一点不错。”

他挖苦的腔调只会使她的怒火烧得更旺。不过她觉得此刻若按兵不动,将更能占据上风。

“我 并非学历显赫,也非头脑聪慧。我仅仅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年轻女人。自幼至今,陪伴我的人喜欢什么,我也喜欢什么。我热衷于跳舞,爱打网球,喜欢看戏。我还 对爱运动的男人情有独钟。一点不错,我早已经对你、还有你那些事厌烦透了。它们对我来说一文不值,我也决无意愿将来让它们值。你拉着我在威尼斯的那些冗长 乏味的画廊里转个没完,我宁可那时在三维治好好享受我的高尔夫球。”

“如我所料。”

“很遗憾我并未成为你期望的那种女人。而我不幸地发现你是那种天生不可亲近的人。对此你恐怕不能责怪我。”

“我决无此意。”

如果瓦尔特大声咆哮,暴跳如雷,凯蒂将会易如反掌地掌控局势。她可以针锋相对,以牙还牙。然而他一直保持沉着冷静,简直是见了鬼了。这时她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恨他。

“我认为你根本不配做个男人。你既然知道我和查理躲在屋里,为什么你不冲进来?你起码应当对他拳脚相向,你怕了吗?”

话刚说完她的脸就红了,她为话中所呈现的事实而感到羞耻。他默不作声,然而眼里露出鄙夷的神色,冰冷地看着她。接着,他嘴角一挑,微笑了起来。

“或许是源于一种古老的品格,我因高傲而不屑武力。”

凯蒂一时无言以对,只得耸了耸她的肩膀。然而他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她。

“我想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如果你拒绝与我一同前往湄潭府,我将撤回我的申请。”

“你为什么不同意跟我离婚?”

终于,他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了。他仰靠到椅子里,点燃了一根烟,一言不发,一直把烟抽完。然后随手扔掉烟蒂,微微地一笑,眼光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

“如果唐生夫人乐意向我表明她将与丈夫离婚,同时他愿意在两份离婚协议书签订后的一个礼拜内娶你,我则会欣然同意。”

他的提议让她隐约地感到不安。然而自尊心令她决无选择的余地,她庄严地接受了。

“你很是慷慨大方,瓦尔特。”

他突然哈哈大笑,叫她不禁吃了一惊。她面红耳赤,恼怒不已。

“你笑什么?我没看到这里面有任何好笑的东西。”

“请原谅我。我想我的幽默感有些非于常人。”

她紧锁双眉盯着他。她必须说出点儿刻薄、中伤的话来,然而她搜肠刮肚却毫无灵感。他看了看手表。

“要是你想在办公室见到唐生,那必须抓紧时间了。如果你最终决定随我去湄潭府,后天就得出发。”

“你是说今天我就告诉他?”

“俗话说时光不等人。”

她 的心跳忽然加快了。现在她感觉到的并不是不安,然而到底是什么,她也拿不准。她原本希望时间能更充裕一点,好叫查理也有个准备。不过她对他是信心十足的, 他爱她像她爱他一样深。查理对离婚决无二意,即便她对他的决心有半点怀疑,也是对他无耻的背叛。她庄重地转向了瓦尔特。

“我认为你根本不知道真正的爱情是什么。你没有想象过我和查理如何不顾一切地彼此相爱。如果为了爱而不得不付出牺牲,我和查理都会毫不犹豫。”

他不再说话,微一欠身,朝她鞠了一躬,目送她迈着高傲的方步走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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