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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消防站走出来时天正在下雨,天空阴沉沉的一片浅灰色。广场上的士兵们都到棚屋里躲雨去了,大街上也很少有行人。她看不到哪里有什么车辆,便明白自己只有一路步行回家,可路还远着呢。
她一路艰难地走着,白兰地的热劲渐渐消退了。寒风吹得她瑟瑟发抖,冰冷刺骨的雨点迎面向她打来。雨水很快淋透了皮蒂姑妈那件薄薄的外套,弄得它湿糊糊地贴着她的身子。她知道那件天鹅绒新衣也快糟踏完了,至于帽子上的羽毛已水淋淋地耷拉下来,就像它们原先的主人雨天戴着它们在塔拉后仓场院里走动时那样,人行道上的砖块多已损坏,而且大段大段的路面上已根本没有砖了。这些地方的泥已经齐脚踝深,她的便鞋陷在里面像被胶粘住似的,有时一拔脚鞋就掉了。每回她弯下腰去用手提鞋时,衣服的前襟便落在泥里。她甚至懒得绕过泥坑,而随意踏到里面,提着沉重的衣裙径直走过去。她能感觉到那湿透的裙子和裤腿边缘冰冷地纠缠在脚踝上,可是她已不再去关心这套衣裳的命运了,尽管在它身上她曾经押了那么大一笔赌注。她只觉得寒冷、沮丧和绝望。
她怎么能在说过那些大话之后就这样回到塔拉去见大伙呢?她怎能告诉他们,说他们都得流落到别处去呢?她怎能失去那一切,失去那些红色的田地、高大的松树、褐黑色的沼泽腹地,寂静的坟地呢?那坟地上的柏林深处还躺着她的母亲爱伦呀!
她在溜滑的道路上吃力地走着,心中又燃起了对瑞德的仇恨之火。这个简直是个无赖!她巴不得他们把他绞死,免得她以后还要同这个对她的丑事和受的侮辱了如指掌的人见面。当然,如果他愿意,他是完全可以替她弄到那笔钱的。啊,绞刑还太便宜了他呢!感谢上帝,他现在已经看不见她,看不见她浑身湿透、披头散发、牙关打颤的模样!她一定显得十分狼狈,而他见了准会哈哈大笑的!
她一路上碰到的一些黑人都对她露齿而笑,他们还相互嬉笑着看她在泥泞中连行带滑地匆匆走过,有时停下来喘着气换鞋,显得非常狼狈。他们竟敢嘲笑她,这些黑鬼!他们竟敢对她这位塔拉农场的思嘉·奥哈拉小姐呲牙咧嘴!她恨不得把他们全都痛打一顿,打得他们的脊背鲜血淋漓。那些把他们解放、让他们来嘲笑白人的北方佬,真该死啊!
她沿着华盛顿大街走去,此时周围的景色同她自己的心情一样地阴沉。这里一点也没有她在桃树待见到的那种喧闹和欢乐气氛,这里曾经有过许多漂亮的民房,但现在很少有重建起来的。那些经过烟熏火燎的房基是黑糊糊的烟囟(如今叫做谢尔曼的哨兵)令人失望地不断出现。杂草丛生的小径所到之处,往往是原来有房子的地方,或者是早已荒废的旧草地,标着她所熟悉的名字的停车间,以及再也不知缰绳为何物的拴马桩,等等。眼前只有凄风冷雨、泥尘和光秃秃的树,寂静与荒凉。她的双脚多么湿冷,回家的路又是多么长啊!
她听到背后马蹄趟水的声音,便在狭窄的人行道上更往里靠一点,免得让更多的污泥溅上皮蒂姑妈的那件外套。一辆四轮马车在街悄悄地驶着,她回过头去观看,要是赶车的是个白人便央求他带上一程。当马车经过身边时,她在雨雾中虽然看得不太清楚,但看得见驾车的人从高高的防雨布后面探出头来,他的面貌似曾相识。她走上前去仔细一看,那人不好意思的轻轻咳了一声,马上用一种熟悉的声音惊喜地喊道:“怎么,那不会是思嘉小姐吧?”“啊,肯尼迪先生!"她喊道,过街道,俯身靠在泥泞的车轮上,也不管那件外套会不会弄得更脏了。"我遇见谁也没像现在这样高兴过呢!"他一听她说得这么亲热就高兴得脸都红了。随即从马车对面吐出一大口烟叶汁,然后轻快地跳下来。他热情地同她握了握手,螦EAE?那块防雨布,扶她爬上车去。
“思嘉小姐,你一个人跑到这里干什么来了?你不知道最近这里很危险吗?而且你浑身湿透了。赶快拿这条毯子把脚裹起来。"看他像只咯咯叫的母鸡忙着照料她时,她一动不动,乐得享受他的殷勤好意。有这么一个男人,便是弗兰克·肯尼迪这样婆婆妈妈的男人也好,在身边忙活,咯咯地叫,疼爱地责怪她,那有多美呀!在刚刚受过瑞德的冷遇之后,便尤其感到惬意了。还有,在她远离家乡时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更是多么可喜的事呀!她注意到他穿得很好,马车也是新的。
那骑马显得年轻膘壮,可是弗兰克好像比他的实际年龄老多了,比他和他的那伙人到塔拉时那个圣诞之夜又苍老许多。他很瘦,脸色憔悴,一双发黄多泪的眼睛深陷在面部松驰的皱折里。他那把姜黄色的胡子显得比以前少了,上面沾着烟叶汁,而且有点蓬乱,好像他在不断地搔它似的。然而,与思嘉到处见到的那些愁苦、忧虑而疲惫的面孔对比之下,他看来还算是精神焕发、心情愉快的呢。
“看到你很高兴,"弗兰克热情地说。"我不知道你到城里来了。上星期我还见到皮蒂帕特小姐,可她没有说起你要到这里来。有没有——嗯——有没有别人从塔拉跟你一道来?”他在想苏伦呢,这可笑的老傻瓜!
“没有,"她边说,边用那条暖和的旧毛毯把身子裹好,并拭着将它拉上来围住脖子。”我一个来的,事先也没有通知皮蒂姑妈。"他对马吆喝了一声,车轮便开始转动,小心地在泥滑的街道上行驶起来。
“塔拉的人都好吧?”
“唔,是的,都还可以。”
她必须想出点什么来说说才好,可是要谈起来也真不容易。她的心情沮丧得像铅一般沉重,因此她只想裹着暖和的毯子,仰靠着独自思忖:“现在我不想塔拉的事,以后再去想吧,到那时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难受了。"要是她能引这老头谈一个可以一路谈下去的话题就好了,那时她就用不着说多少话,只需间或说一声"真好"或"你真能干"就行了。
“肯尼迪先生,我真没想到会碰见你呢!我知道自己太不应该了,没有同老朋友们保持联系,不过我真的不知道你到了亚特兰大。好象有人跟我说过你在马里塔嘛。"“我在马里塔做买卖,做过不少买卖呢,"他说。"苏伦小姐没有告诉你我已经在亚特兰大落脚了吗?她没有对你说起我开店的事?"她模糊地记得苏伦叨过弗兰克和他的铺子,可是她根本没注意苏伦说的话。她只要知道弗兰克还活着和他总有一天会把苏伦从她手里领走就足够了。
“不,她一句也没说,"她撒了个谎。"你开了个铺子?看你多能干呀!"他听说苏伦竟没说关于他的消息,心里颇为沮丧,可是随即思嘉的一句恭维话又使他乐开了。
“是的,我开了个铺,并且我觉得还是个很不错的铺呢。人们说我是个天生的买卖人呢。"他开心地笑着,他那似乎忍不住的格格笑声,思嘉一听就觉得讨厌。
她暗想:看这个自命不凡的老傻瓜!
“唔,你无论干什么都一定会成功的,肯尼迪先生。不过你怎么竟会开铺店来了呢!记得前年圣诞节你说过你手里一分钱也没有嘛。"他刺耳地假咳了几声,又搔了搔胡子,流露出一丝羞涩不安的微笑。
“唔,说来话长,思嘉小姐。”
真是谢天谢地!她心想。也许这可以让他唠叨下去,不到家不罢休了。于是她高声嚷道:“你就说吧!"“你记得我们上次到塔拉搜集军需品的时候吧?对了,就在那以后不久,我便积极行动起来。我的意思是投身于真正的战争。因为我已经没有别的事情好干了。那时候也不怎么需要原来这种差使,因为,思嘉小姐,我们已经很难给军队做什么事了;所以我想对于一个身体还不错的人来说最好是去参战。于是我便跟着骑兵打了一阵子,直到肩膀上挨了一颗小小的子弹。"他显得很自豪,这时思嘉说:“多可怕呀!"“唔,那也没有什么,只不过皮肉受了点伤罢了,"他似乎不愿让思嘉这么大惊小怪。"后来我被送进南边一家医院,等到我快要好起来时,不料北方佬的突击队冲过来了。乖乖,乖乖,那可真叫紧张啊!我们事先一点风声也没听到,突然消息传来,凡是能够行走的人都得帮助把军备资和医院设备搬到铁路上去启运。我们刚要装完一列货车时,北方佬冲进了城镇的一端,于是我们只好迅速从另一端撤出去。乖乖,乖乖,多么可怕的一幅景象呀,你坐在列车顶上眼看着北方佬焚烧那些我们不得不丢在站台上的军需品。思嘉小姐,他们把我们堆置在铁路旁边长达半英里的物资全都烧光了。我们仅仅让自己空着手逃出来了。"“多可怕呀!"“是的,就是这样。可怕呀。那时我们的人已回到亚特兰大,我们的火车也就开了这里。你瞧,思嘉小姐,这已经是战争结束前不久的事,因此——好了,有许多的瓷器、帆布床、床垫、毯子等等没有人来认领。我可以肯定这些都是北方佬丢弃的东西。我想这些就是我们投降的条件吧,难道不是吗?"“唔。"思嘉心不在焉地应着。她现在已逐渐暖和过来,有点瞌睡了。
“我至今也不明白我到底做得对不对,"他带点困惑的口气说。"不过据我看来,这批物资对北方佬是毫无用处的。他们很可能会把它烧了。而我们的人却为它付出了实实在在的现款,因此我觉得它应当仍属于联盟政府或属于联盟政府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唔。”“我很高兴你赞同我的看法,思嘉小姐。不知怎的,我良心上总有点过意不去。有不少人对我说:'哎,忘了它吧,弗兰克,'可我就是忘不了。只要我做了点什么亏心事,我就感到抬不起头来。你认为我做得对吗?““当然对,"她说,但不明白究竟这个老傻瓜刚才都说了些什么。似乎,是良心上有点不自在。一个人到了弗兰克这个年纪,应该审就学会不去介意那些鸡毛蒜皮无关紧要的事了。可他却总是这样胆小怕事,小题大作,像个老处女似的。
“听你这么说我真高兴。宣布投降以后,我有大约十块银元,别的一无所有。你知道他们对琼斯博罗和我在那里的房子和店都干了些什么。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可是我用这十块钱在五点镇旁边一家旧铺子上盖了个屋顶,然后将那些医疗设备搬进去并做起买卖来。谁都需在床、瓷器和床垫的,我便把它们卖便宜一点,因为我琢磨着这些现在归我所有的东西本来也可以属于别人的嘛。不过我用卖得的钱又买来更多的东西。这样一来,生意就挺不错了。我想只要继续干下去,我是会赚到许多钱的。"一听到"钱"这个字,她的心思一清二楚地回到他身上来了。
“说你赚了钱是吗?”
她发现她有兴趣,显然更加兴奋了。除苏伦之个,还很少有女人向他表示过超乎敷衍的殷勤呢。如今得到像思嘉这样一位他曾经仰慕过的美人来倾听他的话,真是莫大的荣幸了。他让马走慢一点,好叫他们在他的故事结束之前不会到家。
“我还不是百万富翁呢,思嘉小姐。而且想想看我从前有过那么多的钱,如今所以的就显得少了。不过我今年赚了一千美元。当然,其中的五百美元已用在进新货、修理店铺和交纳税金上。我仅仅净挣了五百美元,并且从眼前必然兴旺的发展趋势看,明年我应该能净赚两千美元。这笔钱我也完全用得美的,因为,思嘉小姐,我手头还有一桩活儿准备干呢。”思嘉一谈起钱就兴致勃勃了。她垂下那两扇浓密而不怎么驯顺的眼睫毛微微地觑着他,同时挪动身子向他靠近了一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肯尼迪先生?”
他笑笑,将手中的缰绳在马背上抖了抖。
“我想,光谈这些生意经会叫你厌烦的,思嘉小姐。像你这样一位美人儿,是用不着懂生意上的事的。"看这老傻瓜。
“唔,我知道我对做生意一窍不通,可是我非常有兴趣呀!
请你只管讲下去吧,我不懂的地方你可以解释嘛!"“好吧,告诉你,我另一桩要办的事是买个锯木厂。"“什么?"“一个锯木料和刨木板的工厂。我现在还没有把它买到手,可是已有眉目。一个名叫约翰逊的人有这么个厂子,在桃树街那头,他急于要卖掉它。他眼前需要一笔现款,所以想卖给我,同时准备自己留下来替我经营,工资按周支付。这一带只剩下很少几家锯木厂,其余的都叫北方佬给毁了。现在谁要是有这么一家,谁就等于有了一个金矿,因为目前卖木材可以自己要价,要多少算多少呢。北方佬在这里烧掉了那么多的房子,如今人们住房困难,便发疯似的一个劲儿盖房。他们搞不到木料,或者供不应求。人们还在大量拥进亚特兰大,他们都是从乡下来的,因为没有了黑人,已无法从事农业;还有就是那些北方佬和提包党人,他们也蜂拥而来,想把我们已经刮过的骨头刮得更干净一点。我告诉你,亚特兰大很快就会成为一个大城市。人们需要木料盖房子,所以我想尽快买下这家锯木厂——尽快,只要收到一部分赊欠户的帐就动手买。到明年这时候,我手头便会松多了。我——我想你是知道我为什么这样急于要挣钱的,难道不是吗?"他脸红了,又呵呵地笑起来。他在想苏伦呢,思嘉只觉得讨厌。
她思量了一下,想向他借三百美元,但又觉得没意思,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会感到难办的,他会支支吾吾,会找到借口,总之是不会借给她的。他辛辛苦苦挣了这点钱,到春天便可以同苏伦结婚了,可是如果钱作了别的用透,他就不得不再推迟婚期。即使她设法博得他的同情和对未来家庭的责任感,让他答应借笔钱给她,她知道苏伦也决不会允许的。
苏伦愈来愈明白她事实上已成了个老姑娘,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容许任何人再来推迟她的婚期了。
这个成天垂头丧气的姑娘,她身上究竟有何妙处会使得这个老傻瓜急于跟她结婚呢?苏伦不配有这么个心爱的丈夫,也不配做一个商店和一家锯木厂的老板娘。一时她有了点钱,她随即就会摆出令人作呕的架子而决不会为保卫塔拉拿出一分钱来的。苏伦决不会的!她只会拿那笔钱图自己的享受,也不管塔拉是否因交不起税金而丧失或者被烧得一干二净,只要她自己能穿上漂亮衣裳,同时拐得个"太太"的称号就行了。
思嘉想到苏伦安乐的未来和自己与塔拉岌岌可危的命运,不禁怒火中烧,感到人生太不公平了。她赶忙从马车里向泥泞的街道望去,生怕弗兰克发现她脸上的表情。她想她快要失去所拥有的一切了,而苏伦呢——突然之间,她心上萌生了一个决心。
苏伦不配享有弗兰克,以及他的商店和锯木厂!
苏伦不应当享有它们。思嘉要把它们据为己有。她想起塔拉,也想起身纳斯·威尔克森,他恶毒得像条响尾蛇,站在屋前台阶上,这时她抓住了命运之船沉没时上面飘浮着的最后一根稻草。瑞德叫她失望了,但上帝给她送来了弗兰克。
“可是,我能得到他吗?"她紧握拳头,茫然地向雨中凝望。"我能够让他忘掉苏伦,立即向我求婚吗?既然我能够让瑞德也几乎向求婚了,我想我是准能得到弗兰克的!"她侧过脸来,朝他浑身上下快速地瞥了一眼。"他的确不怎么英俊,牙齿长得很难看,呼吸中股臭味,而且老得可以当我父亲了——"她这样冷冷地思忖着。"此外,他还有点神经质,胆小怕事,婆婆妈妈,这些我看是一个男人所能有的最糟糕的品性了。不过他至少是个上等人,我想我可以凑合着与他生活,比跟瑞德过得会好些。他当然更容易由我操纵。不管怎样,一个穷得像乞丐的人是没有权利挑选的。"他的苏伦的未婚夫,这一点并没有让她引起良心上的不安。要知道,正是道德上的彻底破产促使她到亚特兰大来找瑞德的,事到如今,把她妹妹的情人据为己有便显得只是小事一桩,不值得为它伤脑筋了。
既然有了新的希望,她的腰杆便硬起来,也暂时忘却双脚又湿又冷的难受劲儿了。她眯着眼睛紧定地望着弗兰克,以致他颇觉惊异,她也赶忙把眼光移开,因为想起瑞德说过:”我在一支决斗的手枪上方看见过像你这样的眼睛。……它们是不会激起男人胸中的热情的。““怎么了,思嘉小姐?你觉得冷吗?"“是呀,“她故作无奈地答道。"你不会介意——"她装着胆怯地支吾着。"要是我把手放进你的外套口袋里,你不会介意吧?天这么冷,我的皮手筒又湿透了。"“唔——唔——当然不会了!何况你连手套也没有戴!真是,真是,看我这老糊涂,一路上只顾这么喋喋不休地闲聊,聊得都昏头脑了!也没想到你在挨冻,需要马上烤烤火呢!快,萨利!顺便说说,思嘉小姐,我老是在谈自己的事,也忘了问问你在这鬼天气跑到这一带来干什么?"“我刚才到北方佬总部去了,"她不加思索地答道。他听了大吃一惊,两道灰黄的眉毛直竖起来。
“可是,思嘉小姐!那些大兵——唔——"“圣母玛利亚,让我想出个上好的谎言来吧,"她急忙暗暗地祈祷。对于弗兰克来说,是万万不能让他疑心到她见过瑞德了。弗兰克认为瑞德是个最可耻的无赖,一个规矩女人连跟他说话也是很不应该的。
“我去那儿——我去那儿看看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军官要买我的针线活儿带回去送给他们的妻子。我的绣花手满不错呀。"他惊恐得往座位上沉重地一靠,厌烦之情与困惑的感觉在他脑子里揪斗起来。
“你到北方佬那里去——可是思嘉小姐!你不应当去的。
你看——你看。……肯定你父亲不知道!一定的,皮蒂帕特小姐——"“啊,要是你告诉皮蒂姑妈我就完了!"她真的焦急得哭起来了。要哭得容易的,因为此刻她身上又冷,心里又难受,可是哭的效果却惊人地显著。弗兰克感到很难为情又毫无办法,这样的困境即使是思嘉突然要把衣服脱下来也不过如此了。他的舌头好几次顶着牙齿出啧啧的声音,叨念着“天啊,天啊!"同时做出无可奈何的手势。他心里忽然冒出个大胆的念头,想把她的头搂过来靠在自己肩上,抚慰她,拍拍她,可是他从来没有对任何女人这样做过,他不懂该怎样动手。思嘉·奥哈拉,一位漂亮得无以复加的年轻太太,正想把自己的针张活儿兜售给北方佬呢。他的心火烧火燎起来了。
她继续啜泣着,间或说一两句话,这便让弗兰克猜想塔拉的景况一定很不好了。奥哈拉先生仍处于"精神严重失常"的状态,家中又没有足够的粮食养活那么多人。所以她才跑到亚特兰大来想挣点钱维持自己和孩子的生活。弗兰克嗫嚅了片刻,突然发现她的头已经靠在他肩上了。他弄不明白它是怎样靠过来的。他确确实实没有挪动过她的头,但是她的头确实已经靠在他肩上,思嘉已经软弱无力地靠在他的胸脯上嘤嘤地哭泣了,这对他来说可是一种又兴奋又新奇的感觉。他小心翼翼地拍着她的肩膀,起初还是怯生生的,后来发现她并不反抗才变得胆大起来,拍得也更起劲了。这是个多么惹人怜爱而又温柔的小家伙呀。她居然尝试着凭自己的针线活儿挣钱,又显得多么勇敢而幼稚可笑!不过,同北方佬打交道就太不应该了。
“我不会告诉皮蒂帕特小姐,可是你得答应我,思嘉小姐,你再也不做这种事了。只要想想你是你父亲的女儿——"她那翠绿的眼睛无可奈何地搜寻他的目光。
“但是,肯尼迪先生,总得想办法呀。我得照顾我那可怜的孩子,要知道现在是谁也不来管我们了。"“你是一个多么勇敢可爱的女人啊,"他毫不含糊地说。
“不过我不想让你做这样的事。要不你的家庭会蒙羞的!"“那么我怎么做好呢?"她那双泪盈盈的眼睛仰望着他,好像她认为他懂得一切,现在就等他的话来决定了。
“唔,眼下我也不大清楚。不过我会想办法的。"“啊,我就知道你会的!你真能干——弗兰克。"她以前从没称呼过他的名字,第一次这么叫他,他听得又高兴又惊讶。这可怜的姑娘大概是糊涂了,连自己说漏了嘴也没发觉。他对她感到十分亲切和满怀爱怜。要是他能替苏伦的姐姐做点事情,他是非常乐意的。他掏出一条红色大手帕递给她,她接过来擦了擦眼睛,然后对他一笑。
“你看我这个可笑的小笨蛋,"她用抱歉的口吻说,"请不要见怪才好。"“你才不是小笨蛋呢。你是个十分勇敢可爱的女人,竟想把一副过分沉重的担子挑在自己肩上。我怕的是皮蒂帕特小姐帮不上你。我听说她的大部分财产已经丧失,而亨利·汉密尔顿先生自己的状况也不太好。我但愿自己有个家可以接待你。不过,思嘉小姐,请你记住这句话,等到苏伦小姐和我结了婚,我们家里将经常为你保留一席之地,韦德也可以带来。"现在是时候了!准是圣徒和天使们在保佑着她,终于给她带来了这么个天赐良机。她设法装成一副吃惊和难为情的样子,张开嘴像马上要说话似的,可是又吧嗒一声闭上了。
“到春天我就要当你妹夫了,别假装你还不知道似的,"他用一种神经质的快乐口吻说。紧接着,发现她眼里满含泪水,他又惊恐时问:“怎么了,苏伦小姐没有生病吧,难道她病了?"“啊,没有!没有!"“一定发生什么事了。你快告诉我。"“啊,我不能!我不知道!我还以为她一定写信告诉你了呢——啊,真丢人!““思嘉小姐,怎么回事呀!"“唔,弗兰克,我这话本不该说的,不过我以为,当然喽,你知道——我以为她写了信给你——““写信给我说什么?"他焦急得哆嗦起来。
“啊,对一个像你这样的好人做这种事!"“她做了什么呀?"“她真的没写信告诉你?唔,我猜想她是太难为情啦。她理应感到羞耻嘛!啊,我有这么一个丢人的妹妹!"到此时,弗兰克连提问题的勇气也没有了。他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她,脸色发来,手里的缰绳也放松了。
“她下个月就要同托尼·方丹结婚了。唔,我真抱歉呀,弗兰克。这件事要由我来告诉你,真不是滋味。她实在等得不耐烦了,生怕自己当老姑娘呢。"弗兰克搀扶思嘉下车时,嬷嬷正站在屋前走廊上,她显然在那里站了好长时间了,因为她的破头巾已经淋湿,那件紧紧围在肩头的旧披肩上也有许多雨点。她那皱巴巴的黑脸上流露着气恼和忧虑的神色,嘴唇撅得比以往思嘉见过的哪一次都高。她匆匆地瞟了弗兰克一眼,等到发现是谁时才变了脸色——变得又愉快又惶惑,同时掺杂着一丝歉疚的意思。
她蹒跚着向弗兰克走来表示欢迎他,但当他要同她握手时,她却咧开嘴大笑站行起鞠躬礼来了。
“能在这里看到家里人真不错啊,"她说。"你好呀,弗兰克先生?我的天,你这不是阔起来啦!要是我知道思嘉小姐是跟你出去了,我也不会担这分心了。我知道她得有人照顾着。我一回来就发现她出门了,我就慌得像只没了头的小鸡,心想她在这城里一个人乱跑,可大街上到处是刚放出来的下流黑鬼呢。怎么,宝贝儿,你也不告诉我一声就出去了?而且你还在感冒呀!"思嘉狡黠地向弗兰克眨了眨眼睛。尽管刚刚听到的那个消息正使他苦恼不堪,他还是微微一笑,懂得她的意思是要保持沉默,叫他参与眼睛那个好玩的密谋。
“你快去给我找几件干衣服来,嬷嬷,"她说。"还弄点热茶。"“天哪,你的新衣裳全给糟踏完了,"嬷嬷嘟囔着。"俺得花时间把它晾干刷净,这样才能穿上去参加今天晚上的婚礼。"她进屋里去了,此刻思嘉紧挨着弗兰克悄悄说:“今天晚上来吃饭吧。我们太孤独了。然后我们一起去参加婚礼。你要当我们的护送人呀!还有,请不要在皮蒂姑妈面前说起——说起苏伦的事。那会使她十分伤心,况且,要是她知道我妹妹——,我也受不了呀。"”唔,我不会!我不会!"弗兰克连忙说,他一想起这事来就胆战心惊呢。
“今天你对我太好了,帮了我那么大的忙。现在我又勇敢起来了。"分手时她用力捏了捏他的手,同时用那双电火般的眼睛牢牢地盯住他。
此时,正好在门口等候着的嬷嬷丢给她一个捉摸不定的眼色,跟着她呼哧呼哧地到楼上卧室里去。她一声不响替思嘉脱下湿衣服,把它们挂在椅子上,然后推着她上了床。她端来一杯热茶和一块包在绒布里的热砖,然后俯身看着她,用一种思嘉听到过的最近乎抱歉的口气说:“乖乖,你怎么不告诉自己的嬷嬷你到底在干什么呢?要不,我就不会这么老远跟着你到这亚特兰大来了。我年纪也大了,身子也胖,没法儿这样到处跑了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宝贝,你骗不了我。我对你了如指掌,我刚才看见了弗兰克先生的脸色,也看了你的脸色,我对你的心思就一清二楚了。我还听见你对他讲的悄悄话,关于苏伦小姐的。我要是早知道你是来找弗兰克先生,我就呆在家里不出来了。"“好吧,"思嘉简捷地说,便在毯子底下蜷缩起来,明知要想不让嬷嬷闻到一点风声是白费力气的。"你认为我是来找谁呀?"“孩子,我不知道,可是我昨天实在不愿意看你那张脸,我还记得皮蒂帕特小姐写信给媚兰小姐说过,那个流氓巴特勒有许多钱,而且我也忘不了我听到的那些话。不过弗兰克先生嘛,他是个上等人,虽然相貌不佳。"思嘉严厉地瞥了她一眼,嬷嬷也毫不示弱地回瞪了她一眼,意思是说一切我都知道。
“那么,你准备怎么样呢,泄露给苏伦吗?"“我要想一切办法帮助你,使得弗兰克先生更加高兴,"嬷嬷说,一面将思嘉颈边的被头塞严实些。
趁嬷嬷在房间里忙着收拾时,思嘉静静地躺了一会,她觉得目前满可以放心了。她们之间已用不着再费口舌。人家也没要你加以说明,也没有责备你。嬷嬷已经明白,一声不响了。思嘉发现嬷嬷是个比她自己更不妥协的现实主义者。那双带斑点的警觉的老眼睛看人看事既深刻又清楚,有着如原始人和孩子般的直率,凡她心爱的事物碰到危险时,便能挺身而出,决不为良心所阻挠。思嘉是她的宝贝孩子。凡是这个宝贝孩子所想要的,即使属于别人所有,她也一害要帮助她去得到。至于苏伦和弗兰克·肯尼迪的树利,她根本就不放在心上,最多只暗中冷冷地笑笑罢了。如今思嘉遇到了困难并正在尽最大的努力去解决,何况思嘉还是爱伦小姐的孩子呢。嬷嬷振作精神去帮助她,毫不犹豫。
思嘉感觉到了无言的支持,而且脚头的那块热砖也使她暖和起来了,于是刚才在马车上挨冻时已隐约闪烁的那个希望,此刻便成了熊熊大火。它叫她浑身发热,心脏怦怦跳着使血液的血脉中迅速循环。力气也恢复了,在一种难以控制的激情之下她差点要大笑起来。还没有被击倒呢。她愉快地想。
“把镜子给我,嬷嬷,"她说。
“用毯子把肩膀盖好,不要露出来,"嬷嬷命令道,一面把手镜递过来,厚厚的嘴唇上漾着一丝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