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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心里想定了要上纽约去,认为那是他生涯中必不可少的一个步骤之后,实行起来就没有什么困难了。自从他给了安琪拉那只戒指以后,他已经在一家储蓄银行里存起了六十块钱。他决定尽快使它翻三倍,然后起程。他认为他所需要的,只是足够维持一个很短时期的费用,等他找到工作就不成问题啦。如果他不能把画卖给各杂志社,他或许可以在报馆里找到一个位置。不管怎样,他自信可以混下去。他把自己不久要上东部去的心思告诉了豪和马修士,在他们各人的心里激起了各人所特有的情绪。豪开头就很妒嫉,对于他要离开报馆感到非常高兴,不过对于他的决心所预示的那种灿烂生涯,又感到懊恼。他现在有点觉得,尤金会做出什么特出的事情来——他的心情那样落拓不羁——那样古怪。马修士替尤金高兴,又替自己有点儿难受。他希望自己具有尤金的勇气、热情和才能。
“你到那儿准会成功的,”一天下午,豪不在房间里的时候,马修士对他说,因为他知道豪是很妒嫉的。“你有这种才干。你在这儿画的一些作品就可以给你作一个挺好的介绍。但愿我也能去。”
“你干吗不去呢?”尤金问。
“谁?我吗?那对我有什么好处?我还没有准备好呢。我画不出那种东西来。将来有一天,我可能会去的。”
“我觉得你画得不错,”尤金很厚道地说。他实在并不认为他画得很好,不过却是相当不错的报纸速写。
“哦,不成,你说的不是真心话,威特拉,”马修士回答。
“我知道我能画的是什么。”
尤金默不作声了。
“我希望你到那儿以后,”马修士继续说下去,“能常常给我们来信。我很想知道你在那儿混得怎样。”
“当然,我一准写,”尤金回答,看到自己的决定引起了别人的兴趣,觉得很得意。“当然,我一准写。”但是他从来就没有写过。
关于璐碧和安琪拉,他有两个问题要好好安排一下,这可不很容易。在璐碧这一方面,他对她的孤苦伶仃感到同情、遗憾、难受。她为人那么温柔可爱,不过对他说来,在理智和感情上还是不够高超的。即使他乐意的话,他真能和她同居下去吗?他能拿她来代替一个象安琪拉那样的姑娘吗?他办得到吗?而且那会儿,他还把安琪拉也牵连在内。自从她回来答应了他,和他订婚以后,他们之间有些情景给他确定了一种新的情绪标准。这个外貌这样朴实天真的姑娘,有时候竟然燃烧起一种火炽的热情。这在尤金打散她的美妙的头发,用手抚摸着一绺绺浓密的发丝时,会突然闪现在她的眼睛里。“莱茵河的姑娘,”他老说。“小罗芮莱①!你就象那个美人鱼,等着要把年轻的爱人缠在一绺绺的发丝里。你是玛格兰特;我是浮士德。你是荷兰的格芮卿②。我喜欢看你柔美的头发编了起来。哦,亲爱的,你这妙人儿!我一定要把你放进一张画去。我一定要使你成名。”——
①罗芮莱,德国传说中的一个女妖,出没莱茵河滨的岩石之间,用艳色歌声诱舟人触礁沉船。
②格芮卿,歌德剧本《浮士德》中的女主角。
安琪拉听到这话,兴奋极了。她被他煽起了一阵火炽的热情。她热烈、长久地一再吻他,坐在他的膝上,用头发缠住他的脖子,拿它擦他的脸,就象一个人拿一股股丝洗脸一样。他得着这样的反应,也热狂起来,发疯般地吻她;假如不是她微微发觉他有点儿放荡,从他的拥抱中跳出来的话,他会变得更任性的。她眼睛里并不是反对,而是自卫的神色。她装着只看到他爱情的高超一面,而尤金,给她对自己所抱的理想遏制住,尽力约束住自己。他当真竭力打断念头,因为他断定他不能做他想做的事。那样的大胆放肆会结束掉她的爱情的。这样,他们在情感上挣扎着。
就在他和安琪拉订婚后的那年秋天,他真的动身走了。他恍恍惚惚地度过了整个夏天,不断地沉思。他越来越不大上璐碧那儿去,最后竟然没有向她告别就走了,虽然直到临行之前,他还想着要去看看她的。
至于安琪拉,到了和她分别的时候,他心境便抑郁沮丧起来。他一时竟认为,他并不当真想上纽约去,只是受到命运的摆布。在西部,他弄不着钱,靠他在那儿所赚的一点钱,他们就没有办法生活。因此他非去不可,这样一来,就非得离开她。这显得够悲伤的。
在他动身前的那个星期六和星期日,她上姑母家来了。他忧郁地和她一块儿在房里踱着,一面计算时间的消逝,多少时间后,他就不再和她呆在一块儿了,一面想象着他成功归来迎接她的那一天。安琪拉对事情可能发生的变化,有一种模糊而预感的恐惧。她看过一些故事,叙述艺术家上大都市去,一去就不回来。尤金似乎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她可能保不住他;可是他却向她保证说,他的确是狂热地爱着她——这是无可怀疑的。他眼睛里的那种坚定的、热情的、渴望的神色如果不是表示持久的、不渝的爱情的话,那又表示什么呢?生活带来给她一个大宝贝——一场了不起的恋爱,有个艺术家来做爱人。
“去吧,尤金!”她最后悲伤地、几乎戏剧化地喊着,两手捧住他的脸。“我一定等你。你一点用不着担心。等你预备好的时候,我就上这儿来,只是快一点回来——你一定会的,对吗?”
“我一定会吗!”他说,一面吻她,“我一定会吗?瞧着我。
你不知道吗?”
“是的!是的!是的!”她喊着,“当然我知道。哦,是的!
是的!”
接下去是一个热情的拥抱。然后,他们分别了。他走出去,沉思着人生的微妙和悲伤。十月的烁烁繁星使他更为伤感。这是一个绝妙的世界,不过有时候却是很难忍受的。尽管这样,他还是可以忍耐一下,或许将来会有幸福和安宁。他和安琪拉在彼此的共同生活中、在互相拥抱中、在互相接吻中,就会找到幸福和安宁。这一定没有错。整个世界都相信这个——就连他都相信,在丝泰拉、玛格兰、璐碧和安琪拉之后。就连他都相信。
载着他上纽约去的火车,载着一个好沉思的青年人。在它从这座都市的火车站驶出去,经过房屋的破破烂烂的后院、大工厂、大谷仓和过轨口的时候,他想到自己初次大胆闯进这座都市来的时刻。多么不同啊!那时,他那么年轻、那么没有经验。从那时以来,他已经成了一个报纸上的艺术家了,他能够写作,对妇女也能说会道,也懂了一点人情世故。的确,他没有攒起什么钱来,不过他却在美术学校学完了,给了安琪拉一只钻戒,还有这两百块钱,用这笔钱,他正在冒险地去踏勘一下全国最大的都市。他正在经过第五十七街,他认出了自己去探望璐碧的时候经常走过的地段。他没有去向她道别。远远在那儿,是一排排普通的、两家合住的木造住宅,有一所就是她和她的养父母居住的。可怜的小璐碧!她很喜欢他。这是一个耻辱,但是他怎么办呢?他不喜欢她。想起来的确使他难受,于是他尽力不去回想。世界上的这些创痛,光想是不能医治好的。
火车驶出去,进入印第安纳北部平衍的田野;在小乡镇掠过去的时候,他想到亚历山大,想到自己怎样结束了一切,离开了它。约纳斯-李尔正在做些什么,还有约翰-萨麦斯?玛特尔写信来说,她要在春天结婚。她延迟下来,完全是因为她自己要延迟。有时候,他认为玛特尔有点象他,三心两意的。他确信自己决不会想到再回亚历山大去了,除非去作一个短期的探望,可是对父母、对老家的思念,却叫他觉得非常甜蜜。父亲!他对于世界真正的情形知道得多么少啊!
在他们驶出匹兹堡的时候,他第一次瞧见巍峨的高山,在黑暗中庄严肃穆地昂着它们的脑袋,他还瞧见许多排焦炉喷出深红的火舌。他瞧见人们干活儿,还瞧见一个接一个沉睡的市镇。美国是一个多么大的国家啊!在这儿做个艺术家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有千百万的人,而没有什么广大的艺术声音来描摹这些事情——这些简单生动的东西,就象夜晚的那些焦炉。假如他能够绘画的话,那可多么好!只希望他能够激动全国,使他的名字可以象多蕾在法国,或是维勒士察金在俄国那样。希望他能把自己所感觉到的热情注入他的作品里去!
过了一会儿,他在卧铺上躺下,向外注视着黑夜和星星,心里不住地渴望,然后打起盹来。当他又醒来的时候,火车已经驶过了费城。那时是清晨,列车正在迅速地越过平坦的草原,驶向特兰顿。他起身,穿好衣服,一面注视着掠过眼前的一整列市镇:特兰顿、新布伦瑞克、墨土城、伊丽莎白。不知怎么,这一带很象伊里诺斯,平衍坦荡。过了纽亚克,他们驶入了一片大草原;他领略到海洋的意味。海洋还远超乎这种情形呢。这儿都是通海的河流,巴刹克河和哈根刹克河,有小船和运煤、运砖的驳船,系靠在水边。在列车员唤出“泽西城”①的时候,他心里非常激动,好象一件大事临到头上似的。他走下车来,步入那个宏伟的月台,心里微微有点担忧,他孤孤单单的来到纽约了。它是富裕的、冷酷的、苛刻的。他在这儿会怎样发迹呢?他走出去,穿过大门,向低低的拱形门遮着渡船的地方走去。一刹那,它就在他面前了,地平线、海湾、哈得逊河、自由神像、渡轮、轮船、定期海船,一切都在一层灰雾般的大雨里,拖轮和海船悲伤地拉着大汽笛。这是一件他没有见到决想象不出来的事情,而这片澎湃的海水,滚滚地翻着大浪,象音乐般地向他鸣响,震动了他的心灵。这是多么美妙的景象啊,这片海洋——那儿有船只、鲸鱼和不可思议的神秘。纽约是个多么妙的地方,这个全国的大都会,处在大海的边上,给海水环绕着。这儿是海;那边就是一些大码头,停泊着驶往世界各港口的船只。他看见它们——灰色和黑色的船身,系在伸出水面的很长的码头上。他听着汽笛声、海水的澎湃,瞧见盘旋的海鸥,情绪上意识到广大的人群。这儿有哲-高尔德②、拉塞尔-舍吉③、樊特比尔家④和摩根⑤——全都活着,全都在这儿。华尔街、第五街、麦迪逊广场、百老汇——他对这些地方都久已闻名。他在这儿怎么办呢——怎样生活?这座都市会象欢迎有些人那样欢迎他吗?他睁大了眼睛,恳切地,非常欣赏地望着-,他要走进去,要试一下。这他办得到——或许可以,或许可以。但是他觉得很孤独。他希望自己能回去跟安琪拉呆在一块儿,在那儿,她的温柔的胳膊可以安安稳稳地庇护住他。他希望自己可以感觉到她的手摸在他的面颊上、头发上。那末,他就不需要单独奋斗了。可是现在,他是孤独的,而这个大都市正在他四周喧哗,发出一片海洋般的大声音。他必须进去战斗——
①泽西城,纽约对岸的城市。
②哲-高尔德(1836-1892),美国财阀。
③拉塞尔-舍吉(1816-1906),美国金融家。
④樊特比尔家,指美国财阀康尼力斯-樊特比尔(1794-1877)和他的子孙。
⑤摩根(1837-1913),美国财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