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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步就是看看,对别的艺术商和剩下来的画可以有个什么办法。剩下来的画数量可不少。如果他可以卖到合理的价钱,原可以好好过一阵子的——随便怎样,足够维持到他重新振作起来。等那些画送到这间寂静的房间里,由他相当害臊而烦恼地打开来、分别安放好的时候,它们似乎都是极精采的玩意儿。假如评论家激赏它们,查理先生又认为它们那么好,为什么竟然卖不掉呢?艺术商准会购买它们的!不过现在,既然他又来到这儿,从人行道上望着那些独特的美术铺子时,他又没有勇气了。他们并不收买绘画。尽管他或许很突出,可是艺术家多着呢——好的艺术家。他不能很随便地跑到其他出名的艺术商那儿去,因为他的作品已经被认为是属于凯尔涅商行的了。有些小艺术商可能会买它们,不过他们不会全买——顶多一两张,而且还得压价钱。多么糟!——他,尤金-威特拉,三年前还在接近成名的鼎盛时日,现在竟站在小街上一所阴暗的屋子里的这间房内,琢磨不定,不知道自己该怎样筹钱来度过夏季——怎样出脱这些油画。只不过两年前,这些画还似乎是给他带来巨富的资本。他决定去问几个第二流的画商,他们愿不愿意来看看他可以给他们看的作品。对于第四街、第六街、第八街和别处的许多小画商,他等缺钱的时候,再去立刻卖掉几张。不过他还是得很快地筹钱。安琪拉不能无限期地留在黑森林。
他上哲科-伯格曼、亨利-拉鲁和波特尔-佛内累斯那儿去,探问他们高不高兴来看看他的作品。哲科-伯格曼自任经理,立刻就记起了他的姓名。他去看过那次展览会,可是并不十分起劲。他好奇地问尤金,第一、第二两次展览的画卖得怎样,一总有多少幅,它们卖到什么价钱。尤金全告诉了他。
“您可以带一两幅上这儿来寄售。您知道那是怎么个办法。有人或许会喜欢的。谁说得定呢。”
他解释说,他的佣金是百分之二十五,卖掉一幅,立刻通知。他不高兴去上门看。尤金可以自己挑选任何两幅他喜欢的拿来。亨利-拉鲁和波特尔-佛内累斯也是一样,虽然他们从没有听说过他。他们叫他拿一幅画去给他们看看。尤金的自尊心被他们这种浅陋微微刺痛了一下,虽然他觉得眼前所遭到的情形,似乎是应该料得到的,也许本来还会更糟。
他不高兴拿画去委托其他的艺术商出售。现在,他又觉得丢面子,不肯把画拿到各杂志社去,在那儿,倘若卖得掉的话,每幅至少可以卖一百二十五到一百五十块钱。他不愿意杂志艺术界认为他到了这步田地。他最好的朋友是哈得逊-都拉,但是他或者已经不是《真理》的美术主任了。事实上,都拉是不在那儿了。还有詹士-詹森和几个别人,但是他们无疑都以为他现在是个成功的画家了。他生来的自尊心似乎替他树立起了难以克服的障碍。如果他不能这么办,又不能绘画,他怎么生活呢?他决定拿一幅画上小画商那儿去试一下,当场卖掉。他们或许不认识他,或许会直接买下他的画的。在那种情况下,他可以不过分刺激自己的自尊心,接受他们所出的任何代价,只要不过分低的话。
五月的一个晴朗的早晨,他去试了一下这办法。虽然它并不是没有结果,可是却被他把那样美好的日子糟蹋了。他带了一幅画,一幅纽约风景,上第六街他以前瞧见过的一个第三流的艺术商那儿去。他对自己的事情一句没有提,只问他是否高兴买这幅画。店主是一个矮小、黝黑、犹太血统的人,好奇地望望画又望望他。他一眼就看出来,尤金有困难,短钱用,急于想卖掉这幅画。他想,他一准什么价钱都会卖的,可是他还不能确定自己要不要这幅画呢。题材并不通俗,第六街的一爿著名的饭店景象,画在一条高架铁路的铁轨后面,大雨在明亮的空隙间倾注下来。好多年后,这幅画给堪萨斯城的一个收藏家在一次旧家具拍卖时挑中了,挂到他的珍品中去,可是那天早上,它的优点却不很鲜明。
“我瞧见您偶尔在橱窗里陈列一幅画出卖。您买原本吗?”
“偶尔买,”这个人冷漠地说——“并不常买。您有什么吗?”
“我这儿有一幅不久以前画的油画。我偶尔画画这种玩意儿。我想您或许会乐意买下。”
尤金解开绳子,拿去包纸,把画竖起来给他看。店主冷漠地站在一旁。画本身是够出色的,可是它却不合他的心意,认为不够通俗。“我觉得这不是我这儿可以卖得掉的东西,”他耸耸肩,来上这么一句批评。“它挺好,不过我们这儿随便什么画都没有多大销路。如果它是一幅纯风景画、一幅海景或是一幅某种人物画。人物画最卖得出。但是这个——我很怀疑我能不能脱手。您乐意的话,可以把它留下来寄售。或许有人会喜欢,我是不要的。”
“我不愿意寄售,”尤金生气地说。把他的一幅画留在小街上一爿小画铺里——而且是寄售!他不干。他想回上两句尖刻的话,可是又遏制住涌起的愤怒问道:
“如果您要,您看这值多少钱?”
“哦,”店主回答,沉思着噘起嘴来,“顶多不过十块钱。我们这儿陈列的东西不能标多大价钱。好买卖全给第五街的店铺做去了。”
尤金真吃了一惊。十块钱!-,多么岂有此理的价钱!随便怎么说,上一个这样的地方来有什么用?他跟美术主任或是较大的店铺可以做较大的买卖。可是他们在哪儿呢?他可以向谁去接洽呢?除去他已经奔走过的那些较大的店铺外,哪儿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店铺呢?他最好现在收起自己的画来,去做什么别的。他一总只有三十五幅;照这样的价钱,全部卖掉也只有三百五十块钱。那对他有什么用处?他的情绪和这个初步的经验使他相信,它们卖不出更大的价钱来。大概至多出到十五块,或许还不到,而结果他也不见得宽裕。画弄得没有了,他还是一无所得。他应当找点儿事做,保全自己的画。但是什么事呢?
对于一个处在尤金这种地位的人——他那会儿三十一岁了,除去在扩大他的艺术见识和能力方面取得的那一点儿学问外,什么别的训练都没有接受过——想找一件什么别的可做的工作,是很困难的。他精神上的不自在当然是第一个大障碍。这使他显得神经质而沮丧,因此对于想找一个体格健全的人的雇主,他多少是不能令人满意的。其次,他的神气和态度已经成为一个道地的艺术家——文雅的、不好交际的、不可捉摸的。有时候,他还有一种过分冷淡的神气,尤其当着那帮他认为平凡的人,或是那帮在神色和态度上似乎想爬到他头上去的人。最后,他想不出自己当真想做什么事——他的艺术能力会恢复的;在这个难关里,它应当来支持他一下,这个见解始终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他一度想到自己或许可以做一个美术主任;他深信他会是一个很好的美术主任。另一次,他想到写作,但那也是许久以前的事了。从替芝加哥报纸特刊写过文章后,他就从来没有写过什么,而几次想集中思想在这方面进行的努力,也很快地向他证实了一点:他这会儿对于写作也是不成的。他很难写成一封入情入理、思想贯串的信给安琪拉。他也回想到早先在芝加哥的日子,想起自己做过收帐员和洗衣店的送货车夫,他决定也许可以再做点儿那样的事。他认为自己可以去找一个电车售票员或是绸缎店店员的位置。在规定时间里必需按规律办事,这是合他的脾胃的,他认为这有治疗的作用。他应该怎样去找一个这样的工作呢?
如果他精神上不是这么紊乱,这不可能成为一件困难的事,因为体力上,他很活泼,能够担任一个普通的职务。他原来可以坦白、直率地向查理先生或是艾撒克-魏尔泰姆提出要求,凭他们的势力找个可以渡过难关的差事,但是他本来就很敏感,而他目前的虚弱使他更胆怯、更怕羞。当他想到去做什么绘画以外的事情时,他只有一个希望,那就是避开人们的目光。具有他的仪表、名誉、鉴赏力和文雅的气度,怎么能去跟售票员、绸缎店店员、铁路工人和车夫们哥儿弟兄地打交道呢?这办不到——他没有那种勇气。况且那一切都是过去的事了,至少他认为是过去的了。在做美术学校学生的日子里,他就把那扔到了后边。现在得跑出去,找个工作!他怎么可以呢?他在街上走了好几天,回到房间里来试试是否碰巧还可以画画,同时写出杂乱的、感情用事的长信给安琪拉。这真可怜。在一阵忧郁的时候,他就随便拿出一幅画去卖掉,有时候拿着画走上好几英里路,得个十块到十五块钱就脱手。唯一的安慰就是散步,因为在走着的时候,他不会觉得非常难受。大自然的美,人们的活跃,使他消愁解闷。他常在一天晚上回到房间里来,觉得自己仿佛大有改进,仿佛他现在就要好起来了,但是这并不能继续上多久。一会儿工夫,他就又回到以前的心情上去了。他这样过了三个月,漂泊不定,然后才看出来自己必须做点儿事——秋、冬两季不久就又要到来了;他就会一点儿起色也没有。
走投无路之中,他首先想到的是找个美术主任的职位做做,但是跟杂志发行人谈过两、三次以后,他很快就看出来,这种性质的位置不会交给一个没有经验的人的。它需要学习上一段时期,就象一切别的工作那样,而那些在别处担任过这种工作的人又有优先权。他的姓名和外表似乎并不叫这些大人先生们觉得怎么熟悉和了不起。他们听说过他是个插画家和油画家,但是他目前的神气显示出来,他在寻找的是个神经衰弱的避难所,而不是个忙碌的、积极的工作,因此他们都不要他。接下来,他试了三家大出版社,可是他们并不需要这样的人。老实说,他对这种职位的详细情形和责任也知道得很少,虽然他自以为很知道。随后,没有别的地方了,只有绸缎店、电车公司人员登记处、大铁路公司和大工厂的人事室。他望着炼糖厂、烟草工厂、快递公司、铁路货运处,不知道在这些机构中,他能不能找到一个周薪十块钱的位置。如果他能找到这么一个位置,而现在陈列在哲科-伯格曼、亨利-拉鲁和波特尔-佛内累斯那儿的随便哪一幅画又卖掉了的话,他就可以混下去了。仗着这个,他或许甚至可以跟安琪拉一块儿生活,如果他还可以偶尔卖掉一张画,得到十块或十五块钱的话。可是他一星期单为饭食和房租就得付七块钱。他原来的积蓄在付出了初到纽约这儿的一切费用之后,还剩下一百块钱。这一百块钱,他勉勉强强地设法捏紧了用。他不敢这样出脱掉他的全部绘画,惟恐过些时自己会后悔的。
在我们身体健康、年富力强和雄心勃勃的时候,工作都不容易找;在相反的情况下,找工作的困难就更不用多说了。请您想想看,四五十个,上百个人,在规定考虑申请书的日子里,等候在每一家绸缎店的人事室和每一家电车公司的人员登记处门外,再不然就是在每一爿工厂、商店或办事处那儿,只要它在报上刊登出一则广告说要招请某一类的男女。在尤金去尝试(或者想去尝试)的那几次里,他发现在他之前已有一群群古怪的人等在那儿。当他走去的时候,他们好奇地望着他;他认为他们是在纳闷,一个象他这样的人会不会也是来申请工作的。由他看来,他们似乎根本上和他不同,都是些没受过多少教育,而且冷酷地意识到生活困难的人;年轻人,无精打采的人,倒楣、沮丧、衣衫褴褛的人——有些象他一样,仿佛很走过运,而有些却仿佛很倒过楣。有一种使他吃惊的情形就是,不论他到哪儿都可以见到一批二十岁上下的伶俐、健康、神情热切的小伙子,他们象他多年前初到芝加哥时那样。当他走近前时,他总觉得没有办法来表示一下自己也是在找职业。他办不到。他没有勇气,他觉得自己样子太优越了;害臊和惭愧遏止住了他。
那会儿,他才知道,有些人在清晨四点钟就起身去买份报纸,然后迅速赶向所说的地点去,以便排在最前面,好在申请人中获得最先考虑的机会。他知道还有些人,象侍者、厨师、旅馆雇员等,常常不管冬夏,不管雨雪、冷热,彻夜不睡,在清晨两点钟买份报纸,然后赶到他们发现有希望的地点去。他知道在个人的机会被不断增加的人数危害到的时候,申请人往往会变得愠怒或是尖刻。这一切不论在冬天、夏天,炎热、寒冷,下雨、下雪,永远都进行着。他有时装出旁观者所感到的那种兴趣站着张望,一面听着那些厌倦而不抱希望地等待着的人们所开的下流玩笑和对生活、对命运、对个别或是一般人所发出的咒骂。在他目前的情况里,这对他简直是一幅可怕的景象,就象磨石上下碾磨一样。这些人就是糠。他目前就是糠的一部分,至少也有变成那个的危险。生活正在把他筛出去。他可能要沉下去、沉下去;或许他从此就不再有机会升起来了。
我们很少有人彻底了解生活中无意识地划分阶层的性质,生活自身所分派的层次、类型和阶级,以及这些对于人们从一个阶级向另一个阶级自由移动时所呈现出的障碍。我们那样自然地披上性情、命运和机会所造成的物质外衣。牧师、大夫、律师、商人,似乎生来就具有他们那种神气,而职员、掏沟的、看门的也是一样。他们有他们的规矩、有他们的同业公会和阶级感情。虽然精神上,他们可能密切地联系着,而物质上,他们是分隔得很开的。尤金在寻找了一个月的职业以后,对于这种划分阶层知道得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他发现,对于某些事情,他生来就受到性情的妨碍,对于另一些又受到体力和体重,或者不如说是缺乏气力的妨碍;对于某些事是没有经验;对于另一些又受到年龄的限制。而那些在这任何一方面或是所有各方面全跟他不同的人,就要斜眼瞅着他。“你不象我们这样,”他们的眼睛似乎这么说,“你干吗上这儿来?”
一天,他走近一群等候在电车房外边的人,想探听出登记处在哪儿。他没有摆脱掉生就的那种优越的态度——他摆脱不掉——就去向身旁的一个人打听。这样做已经要他鼓起所有的勇气了。
“他也想找个售票员的位置来做做吗?”他听见有人在附近的地方说。不知怎么,这句批评使他完全泄了气。他走上木楼梯,到发申请书的小办事处去,可是连要一份申请书的勇气都没有了。他装着是在找人,然后又走了出去。后来,在一个绸缎店掌柜的办公室外边,他听见一个青年说,“瞧,什么样的人也想来当伙计。”这使他呆住了。
要不是他偶然想起,有位同行艺术家以前告诉过他的一个经历的话,很可怀疑,这种茫茫不定的流浪会继续上多久。那位艺术家告诉他,以前有个作家也神经衰弱,于是向一个铁路公司的总经理去申请;他是一个极有才气的作家,为了对他的职业表示敬意,他们派给他测量队里一个学员的职务,把他送到国内很远的地方去,支取一个劳工的工资,直到他的健康完全恢复后为止。尤金这会儿想着,这对自己也是个好主意。以前他怎么会没有想到呢,他真不知道。他可以拿艺术家的身份去申请——他的相貌可以给他证明,况且他可以很有利地说明,个人的才能只是暂时受到身体衰弱的妨碍,这样他找个工作的机会也许会便当多了。这和他不必担心、不凭情面去谋得的职位不会是一样的,不过它却和跟着安琪拉的父亲一块儿去耕田也不同,因为它可以得到一份薪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