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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老头儿对这个人点点头,微微一笑。”他是这里的头儿,“他露齿笑着说,然后屈起双臂,仿佛要使肌肉鼓起来似的。他以一种半带嘲弄的钦佩神情望着这个背卡宾枪的人。”一条好汉。“

“我看得出来,”罗伯特·乔丹说,又笑了笑。他不喜欢这个人的神情,心里没有一丁点儿笑意。

“你有什么可以证明你的身份?”背卡宾枪的人问。

罗伯特·乔丹把别住衣带盖的安全别针解开,从法兰绒衬衫的左胸袋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纸,交给这个人,这个人摊开证件,怀疑地看看,在手里翻弄着。

罗伯特·乔丹看出他原来不识字。

“看这公章,”他说。

老头儿指指印鉴,背卡宾枪的人端详着,把证件夹在手指间翻来翻去。

“这是啥公章?”

“你以前从没见过?”

“没有。”

“有两个,”罗伯特·乔丹说。“一个是S.I.M-军事情报部。另一个是总参谋部的。”

“对,那个公章我以前见过。不过在这里要我说了才算数,”对方阴郁地说。“你包里藏的什么?”

“炸药,”老头儿神气地说。“昨晚我们摸黑越过了火线,今天一整天,背着这炸药走山路。”

“我用得着炸药,”背卡宾枪的人说。他把证件还给罗伯特·乔丹,上下打量着他。“对。炸药对我很有用。你给我带来了多少?”

“我带来的炸药不是给你的,”罗伯特·乔丹平静地对他说。“炸药另有用处。你叫什么名字?”

“这跟你有什么相干?”

“他叫巴勃罗,”老头儿说。背卡宾枪的人阴郁地望着他们俩。

“好。我听到过很多夸你的话,”罗伯特·乔丹说。

“你听到关于我的什么话?”巴勃罗问。

“我听说你是个了不起的游击队长,你忠于共和国,并用行动证实了你的忠诚,你这个人既严肃又勇敢。我给你带来了总参谋部的问候。”

“你这些话是从哪里听来的?”巴勃罗问。罗伯特·乔丹注意到这个人一点也不吃马屁。

“从布伊特拉戈到埃斯科里亚尔,我都听说,”他说,提到了火线另一边的整个地区。

“布伊特拉戈也好,埃斯科里亚尔也好,我都没熟人,”巴勃罗对他说。

“山脉的另一边有很多人从前都不是住在哪里的②。你是哪里人?”

“阿维拉省人。你打算用炸药干什么?”

“炸毁一座桥。”

“什么桥?”

① 西班牙于一九三一年四月十四日推翻君主制,成立共和国。一九三六年二月十六日的国会选举中,以共产党、共和党左派等为中坚力量的人民阵线取得了压倒多数, 成立联合政府。在德国和意大利的公开武装支持下,佛朗哥将军于七月十八日在西属摩洛哥发动叛乱,西班牙法西斯组织长枪党等右派集团及各地驻军纷起响应,很 快就占领了西班牙西北及西南部。八月十四日,叛军攻陷西部边境重镇巴达霍斯,南北部队在此会师,整个西部都落入叛军之手,就集中兵力进攻首都马德里。十一 月初,四支纵队兵临城下。这时形势非常危急,共和国政府被迫于十一月九日迁东部地中海边的瓦伦西亚。内战爆发后,德意源源不绝地提供飞机、大炮、坦克等军 需及武装人员直接介入,英法却在“不干涉政策”的名义下对西班牙实行封锁。国际进步力量在各国共产党的领导下积极支援西班牙政府,在法国成立由志愿人员组 成的国际纵队,于十月正式西班牙参战,和英雄的首都人民一起,在马德里保卫战中起了积极的作用,马德里巍然不动。本书故事发生在第二年五月,地点是马德里 西北的瓜达拉马山区,改山脉为西南-东北向,叛军占领着各山口,并在山顶有一道防线,但防线后深山中有几个游击小组在展开敌后活动。这是政府军司令戈尔兹 将军正计划向该山区发动强攻,目的在突破敌人防线,收复山后重镇塞哥维亚。本书主人公美国志愿军罗伯特·乔丹奉命进山,和游击队取得联系,配合此次进攻, 完成炸桥任务。

②由于国内战争,很多拥护共和国政府的人从敌占区投奔到瓜达拉马山脉东南政府军控制的地区去。

“那是我的事。”

“如果桥在这个地区,那就是我的事。你不能在紧挨你住的地方炸桥。你住在一个地方,就只能到另一个地方去活动。我这儿的事我了解。在这儿能带上y8inian没死掉的人了解自己的事。”

“这是我的事,”罗伯特乔丹说。“我们可以一起商量,你愿意帮我们拿背包吗?”

“不,”巴勃罗说,摇摇头。

老 头儿突然转过身,用一种罗伯特乔丹勉强能听懂的方言,迅速而愤怒地对巴勃罗说话。仿佛是在朗诵克维多的诗篇。安塞尔莫这时是在说古卡斯迪语①,大意是这样 的:“你是野兽吗?是呀。你是畜生吗?一点不错。你有头脑吗?不,没有。我们这次来,要干的是重要透顶的事,可你呢,只求不惊动你自家住的地方,把你自己 的狐狸洞看得比人类的利益海中。比你同胞的利益还要紧。我操你的祖宗。把背包提起来。

巴勃罗把头低了下去。

“人人都得根据实际情况干他力所能及的事,”他说。“我住在这里,就到塞哥维亚以外活动。你要是在这一带山里搞什么名堂,我们就会被敌人从这里赶出去。我们只有在这一带山里按兵不动,才待得下去。这是狐狸的原则。”

“是啊,”安塞尔莫尖刻地说。“这是狐狸的原则,可是我们需要的是狼。”

“我比你更像狼啊,”巴勃罗说,罗伯特乔丹看出他会拿起那个背包的。

①克维多(1580-1645):西班牙作家,著有讽刺文、流浪汉小说及诗歌等。阿维拉省及塞哥维亚省属古卡斯蒂尔地区,其方言至今带有古风。

“唏,嗬,”安塞尔莫冲着他说,“你居然跟我比谁更象狼,我六十八啦。”

他往地上唾了一口,摇摇头。

“你有那么大年纪吗?”罗伯特乔丹问,看到暂时不会闹腾了,就想法使气氛放松些。

“到七月份满六十八岁。”

“我们能活到七月份就好了,”巴勃罗说。“我来替你背这个包,”他对罗伯特乔丹说。“另一个让老头子背。”他现在的口气不是阴郁的,而几乎是伤心的。“这老头子力气大着哪。”

“我来背一个,”罗伯特乔丹说。

“不,”老头儿说。“让这另一个大力气的家伙背吧。”

“我来背,”巴勃罗对他说,在他的忧郁神情中间包含着一份忧伤,使罗伯特乔丹忐忑不安。他理解这种忧伤,在这里看到使他发愁。

“那么把卡宾枪给我,”他说。巴勃罗递给了他,他把枪被宰背上。两人在他前面带路,他们笨重地用双手双脚攀登那花岗石悬崖,翻过山脊,来到树林中一片绿色的空地。

他 们沿着这片小草地的边缘走去,罗伯特乔丹如今不带背包,轻松地迈开了大步;卸下了沉甸甸的、使人出汗的重荷,肩上换上硬邦邦的卡宾枪,令人愉快。他注意到 这里有几处地方的草被牲口啃掉了,地上还有钉过系马桩的痕迹。他看得出草地上有一条牵马到小河边去饮水时踩出来的小径,和几匹马的新鲜粪便。他想:他们是 晚上把马儿栓在这里吃草、白天把它们隐藏在树林里的。我不知道这个巴勃罗有多少匹马儿。

他现在想起了无意间看到过巴勃罗的裤 子在膝盖和大腿部分被磨得油光锃亮。他想:我不知道他有没有马靴,还是穿了那种麻鞋骑马的。他一定有一大套装备。他想:可是我不喜欢他那份忧伤。那种忧伤 不是好兆。那是人们在撒手不干或者背叛前所表现出的忧伤。那是一种出卖别人之前流露出来的忧伤。

在他们前面的树林里,有匹马在嘶叫,那时只有些许阳光从那稠密得几乎不见天日的树顶洒下来,他看到了用绳子绕在褐色的松树树干上围成的马栏。他们走近去,马儿都吧脑袋朝着他们,马栏外一棵树下放着一堆马鞍,用油布遮盖着。

他们走前去,背包的两个人停下了脚步,罗伯特乔丹知道他应当把马儿赞美一番。

“不错,”他说,“这些马儿真漂亮。”他转身向巴勃罗。“你还有一支配备齐全的骑兵队哪。”

绳 栏里有五匹马:三匹栗色马,一匹白鬃栗色马和一匹鹿斑马。罗伯特乔丹先把他们通盘扫了一眼,然后一匹马加以区分,仔细打量。巴勃罗和安塞尔莫都知道它们有 多少优点。巴勃罗这时骄傲地站着,脸上的忧伤消失了几分,亲切地注视着马儿,而老头儿的神态仿佛表示这些马都是他亲手突然创造出来的奇迹。

“你看这些马怎么样?”他问。

“都是好马呀,”巴勃罗说。“你识马吗?”

“识。”

“那可不坏,”巴勃罗说。“你看得出其中有一匹有点毛病吗?”

罗伯特乔丹明白这个不识字的人现在才真的在检查他的证件啦。

这些马儿仍旧都抬起了头望着这个人。罗伯特乔丹从马栏的两道绳子之间钻进去,拍拍鹿斑马的屁股。他往后靠在绳栏上看着马屁在里面兜圈子,又挺直了身子对他们打量了一回,等它们站停了,他弯下腰,从绳子之间钻出来。

“白鬃栗色马靠那边的一条后腿有点瘸,”他告诉巴勃罗,眼睛并不瞧着他。“有只蹄裂了,如果蹄铁钉的合适,不会马上出毛病,可是在硬地上多走路,就会垮掉。”

“我们弄到它的时候,马蹄就是这个样子,”巴勃罗说。

“你最好的马儿,那匹白额栗色种马的炮骨上部有个肿块,我可不喜欢。”

“那没关系,”巴勃罗说。“那是三天前它撞出来的。要是碍事,早就出毛病了。”

他 揭开油布,露出了马鞍。有两幅普通的牧人马鞍,类似美国西部牧牛郎用的马鞍;一副十分华丽的牧人马鞍,皮面上有手工精印的花纹,配着一副厚实的有脚背盖的 马镫;还有两幅是军用的黑皮马鞍。”我们杀了两个民防军,“他解释军用马鞍的来历。”那是大收获哪。“”他们在塞哥维亚到圣玛利亚德尔雷亚尔的那段路上从 马上下来。他们下马来查看一个赶车人的身份证。我们相伴法杀了他们,没有损伤马儿。“”你们杀了很多民防军吗?“罗伯特乔丹问。”杀过几个,“巴勃罗 说。”杀了人而不上吗的只有这两个。“”在阿雷瓦洛炸火车的是巴勃罗,“安塞尔莫说。”那是巴勃罗赶得。“”有个外国人参加了我们,是他动手炸的,“巴勃 罗说。”你认识他吗?“”他叫什么名字?“”我记不得了。名字古怪得很。“”他相貌是怎么样的?“”金头发白皮肤,向你一样,不过个子没你高,张着一双大 手和一个断鼻梁。“”卡希金,“罗伯特乔丹说。”兴许是卡希金。“”对,“巴勃罗说。”那个名字古怪得很。大概是这个名字。他后来怎么样了?“”他在四月 里死了。“”谁都免不了一死,“巴勃罗沮丧地说。”我们大家的收场都是这样。“”那是大家的结局,“安塞尔莫说。”人总是这样结局的。你这是怎么啦,伙 计?你肚子不舒服吗?“”他们十分强大,“巴勃罗说。他好像在自言自语。他沮丧地望着那些马儿。”你们不明白他们有多强大。我发现他们越来越强大,装备越 来越好。物资越来越充裕。我这里呢,却只有这些马儿。我能盼望什么呢?被人追捕,死去,没别的啦。“”人家追你,可你也在追人家呀。“安塞尔莫说。”不, “巴勃罗说。”再也不是这样了。要是我们离开这山区,我们又能去哪里?能回答我这个问题吗?现在能去哪里?“”西班牙有的是山地。离开了这里,还有格雷多 斯山②可去哪。“”我才不去呢,“巴勃罗说。”我被人追乏啦。我们在这里不错。如果你在这里炸了桥,我们就要被人追捕。如果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用飞机来 搜索,就会发现我们。如果他们派摩尔人③来搜索,就会找到我们,我们就得走,这一切叫我厌烦了。你听见了吗?“他转向罗伯特乔丹。”你,一个外国人,有什 么权利到我这里来吩咐我得做什么?“”我没有吩咐你非做什么不可,“罗伯特乔丹对他说。”你以后会的,“巴勃罗说。”瞧那儿。那就是祸根子。“

他 指指他们刚才看马时卸在地方的那两个沉重的背包。看到了马尔似乎勾起了他这满腹的心事,尔看到了罗伯特乔丹识马,似乎使他健谈了。他们三人这时站在绳栏 边,斑斑阳光落在那匹栗色种马的皮毛上。巴勃罗望望它,接着用脚碰碰沉重的背包。”这就是祸根。“”我只是来执行任务的,“罗伯特乔丹对他说。”我是奉那 些指挥战争的人的命令前来。如果我要求你帮助我,你可以拒绝,那我就去找愿意帮我忙的人。实在我还没开口请你帮忙呢。我必须按照命令办事,我还可以向你保 证这件任务的重要性。我是外国人可不是我的错。我宁愿是个本地人。“”对我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要人家来找我们的麻烦,“巴勃罗说。”对我来说,我现在 要对我手下的那些人和我自己负责。“

②格雷多斯山脉在瓜达拉马山脉西南,与之差不多联成一直线,一起构成斜贯西班牙中西部的中央山脉。

③佛朗哥在当时属于西班牙的摩洛哥招募了大批摩尔人,运到西班牙充当叛军。

“对你自己。是呀,”安塞尔莫说。“你早就对自己负责啦。对你自己和你的马儿。在有马之前,你是和我们一条心的。现在你却成了一个资本家啦。”

“这句话不公平,”巴勃罗说。“为了我们的事业,我一直把马儿亮出去的。”

“不见得,”安塞尔莫轻蔑地说。“我看不见得。用来偷,是的,吃得好,是的。杀人,是的。打仗,可不干了。”

“你这个老头贫嘴贫舌,要自找苦吃啦。”

“我这个老头见谁也不怕,”安塞尔莫对他说。“我这个老头可没有马。”

“你这个老头看来活腻了。”

“我这个老头会活到老死的,”安塞尔莫说。“而且我可不怕狐狸。”

巴勃罗没说什么,但拿起了背吧。

“也不怕狼,”安塞尔莫,拿起了另一个背包。“假使你是狼的话。”

“闭嘴,”巴勃罗对他说。“你这个老头老是太噜苏。”

“可是他说到做到。”安塞尔莫,在背包的重压下弯了腰。“这个老头现在饿啦。渴了。走吧,哭丧着脸的游击队长,带我们去找点东西吃吧。”

罗伯特乔丹想,事情一开头就够糟的了。但是安塞尔莫是条好汉。他想,他们好的时候真了不起。他们好的时候,谁也比不上他们,他们坏的时候,可谁都不如他们恶毒。安塞尔莫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时候,一定明白自己干的是什么。可是我不喜欢这一切。我一点也不喜欢。

唯一的好迹象是巴勃罗在背背包,还把卡宾枪给了他。罗伯特乔丹想,他也许一向就是这幅样子。他也许正是那种天生阴郁的人。

不, 他对自己说,别骗自己啦。你不知道他以往的为人;可是你知道他毫不掩饰地迅速地变坏。当他开始掩饰的时候,准是已经拿定主意了。记住这一点,他对自己说。 当他作出第一个个友好表示时,准是已经拿定主意了。然而这些马儿真不赖,他想,漂亮的马儿呀。我不知道什么事物才能使我产生那些马使巴勃罗产生的那种感 情。那老头儿说得对。马让他发了财,他发了财就想过好日子。他想:依我看呀,他的心情马上就会变坏,因为他不能参加赛马俱乐部。可怜的巴勃罗。轮不上他参 加赛马俱乐部。

他们穿过浓密的树林,来到这小山谷的杯形的上端,他看到前面树林里隆起一座凹形的石壁,下面一定躭是营地,

那 儿果真是营地,地形选得不坏。不走近根本看不出,罗伯特乔丹知道,从空中是发现不了的。从上面看什么痕迹都没有。营地象熊窝那样隐蔽。可是,看来也不比熊 窝防卫得更好些。他们走上前去的时候,他仔细地打量着,那凹形石壁上有一个大山洞,洞口坐着一个人,背靠山岩,伸着两腿,一支卡宾枪靠在岩石旁。他正在用 刀削一根木棍,他们走近时,他盯了他们一眼,然后继续削木棍。

“喂,”坐着的人说。“来的是什么人哪?”〃老头子和一个爆破手,”巴勃罗告诉他,卸下背包,放在洞口的里面,安塞尔莫也卸下了背包,罗伯特乔丹解下卡宾枪,把它靠在山石旁。

“别把背包搁得离洞口这么近,”削木棍的人说,他长着一双蓝眼睛,黝黑、漂亮的吉普赛型的脸上带着懒洋洋的神情,脸色象熏黑的皮革。“里面生着火哪。”

“你起来,去把它放好,”巴勃罗说。“把它搁在那棵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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