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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蛛网(2)


3

东京地方检察厅特搜班召开紧急会议,是在十一月十九日午后。

前往警视厅的特搜班人员获悉,矢村警长行动异常。有个自称姓远波的女人打电话找他,似乎有什么急事,好象一刻也不能耽误,但没说完就放下了电话。侦查一科还是给矢村的老家打了电话。矢村只是回说“知道了。”此外什么也没讲。

特搜班猜想,那个电话也许是远波真由美打的,于是向北海道发出询问,得知她正在东京办事。接着又到她所住的旅馆调查,而她则刚刚结帐离开。特搜班却在那里发现了一个重大情况。在杜丘冲出重围逃之夭夭的那天晚上,矢村来过这家旅馆,好象与真由美见了面。

“远波真由美放出了马,救出杜丘,然后带着他回到自己住的旅馆。而矢村在包围失败之后,又去找边远波真由美。那么说,他是见着杜丘了。”伊藤检察长咬住嘴唇。

“为什么呢,为什么他要放走杜丘呢?”特搜班的一个人问。

“不知道。”伊藤面带不悦之色,摇了摇头,“也许他是出于某种考虑。但即便如此,也是对我们的背叛,这绝对不能容忍。”

尽管伊藤由于先前没让给杜丘戴手铐造成了过失,自觉理亏,但对于矢村这一明显的背叛行为,还是不能漠视。

“要请求给予惩处。不过事先必须抓到证据。远波真由美突然离去,说明她已经与矢村取得了联系。矢村很可能今晚乘班机回未,要在机场监视,然后跟踪追查。”伊藤慷慨激昂地说着。

“你认为他能和杜丘见面吗?”

“很可能。”

“要是那样……”

“没关系,那就逮捕矢村。”伊藤的眼里射出冷酷的目光。

特搜班人员的脸上,都浮现出一层阴云。

矢村到达羽田机场时,已是深夜了。他从机场给远波真由美打了电话,让她旅馆等候。然后坐上一辆出租汽车,一直奔向城北医院。

机会来了,矢村想。杜丘前往城北医院进行秘密调查,他是知道的。尽管当时侦察员的汽车被甩掉了。但侦查员还是认出了杜丘那辆向武藏野方向驶去的汽车。

矢村曾对城北医院正面进攻,但没有突破。虽然可能有大量疑点,但仅凭着一些由无源渺的猜测,即使是矢村也感到无计可施。对酒井义厂也同样如此。不仅解开阿托品容器之谜毫无头绪,而且连缩小范围也做不到。尽管派出侦查员进行了缜密的内部侦查,然而没有发现酒井露出一点马脚。所有这一切,都与朝云忠志的被害紧密相连。那是问题的总根子。只要一挖出这个总根子,枝叶自然就会干枯落下。横路夫妇、武川吉晴——那都是枝叶而已。

结果,矢村放弃了追查,他不得不放弃。杀害朝云这个总根子,他是挖不出来的。他只好采取让杜丘钻进去的办法。落入圈套的杜丘,能像野兽那样,以生命做赌注去逼近敌人,能把生死置之度外,出色地解决警察颇感束手无策的难题。他肯定能成功地潜入城北医院,矢村这样期待着杜丘精明强干的活动。然而现在,他却被抓了进去……

——这正是机会。

如果救出来,就得逮捕他。特别是从医院带出来,就更不能放走他了。只好在逮捕之后,让他说出事情的真相,再用正面进攻突破那个难题。

——对杜丘来说,可太悲惨了。

几辆汽车正在交替着跟踪矢村,他毫无察觉。

到了城北医院,时间己近夜半,大门前依然灯火辉煌,令人感到一种喧闹的气氛。

“想见见堂塔院长,警视厅的。”矢村说。

出来接待的护理员脸上变了颜色。

到接待室稍等了一会儿,堂塔走了进来。尽管他双眉紧皱,跟里还是闪现出惊恐的目光。

“这么晚,究竟有什么事啊?”堂塔故做镇静。

“把津山皎二交出来!”

“哎呀,不知道有这个人哪!”堂塔深陷的眼睛朝天花板看去。

“你是装傻吧?”矢村突然间停住了话头,“想让医院来个人仰马翻?”

“就是搜查,也没那个人哪!”

“你不要打错主意,不光是那个人。偷税漏税、违反医师法、违反精神卫生法、侵犯人权、伤害、暴行……只要一个一个问问患者,搞垮你易如反掌!你还是不要小看警察为好。”矢村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请等一等。”故做镇静的表情,从堂塔脸上一扫而光,“我误会了。”

“误会了吗?……”矢村又坐下来。

“说真的吧。其实,津山皎二今晚九点多逃走了。”

“逃走?不可信哪。”

“这就是证据。”

堂塔取下假牙,让矢村看。有两颗牙齿折断了。

“这是怎么回事,嗯?”矢村厌恶地皱起了眉头。

“他把我当人质,使用电击疗法,把电击治疗器放到我脸上,弄断了我的牙。”堂塔气呼呼地收起了假牙。

“你这个人,也太粗心大意了。”

杜丘冬人被认出后,要从严密的警戒中逃出去绝非容易。特别是从精神病院逃跑,就更难了,何况还吃下了大量药物。他能逃脱,正反映了坚韧不拔的性格。矢村突然感到一阵焦燥。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设想落空了——他本以为能把东摇西晃的杜丘救出去。

“是啊,是太大意了……”堂塔无精打采地点点头。

给杜丘服用药物,那是毫无疑问的。为了熄灭他的反抗心理,给他吃下了近四百毫升的药。照理说,他应该变得迷迷糊糊,可他并没有瘫软无力,真有点不可思议。

八点多钟,杜丘被带进了院长室。他步履瞒珊。护理员让他坐在椅子上,他筋疲力竭地倒了下去。可就在那一瞬间,他突然一跃而起。神速的动作,令人感到他刚才好象藏在了哪儿。他掐住了堂塔的脖子。

“不要动!”

杜丘用另一只手握住了电击治疗器。一个护理员扑上来,被他用电击治疗器打在脸上,摔倒在房间角落里。“不要发疯!”

“不是发疯。”杜丘说道,“只是回敬一下罢了。”

“住手!”

堂塔被掐住脖子,发出哀叫。电击治疗器从他前额上擦过。牙齿喀嚓喀嚓地响起来,似乎什么地方发生了骨折。他翻着白眼,感到金光乱冒。

“想救院长,就别吵嚷!”杜丘扯下电击治疗器的引线,拿起桌上的剪子顶住堂塔的后背,“给我准备衣服、汽车。要是报告警察,我就扎死堂塔!”

“不,不要向警察说!”

堂塔叫道。杜丘已经把剪子尖扎上了他的后背,他觉得血就要流出来了。只要扑哧一声,就会扎进去。堂塔吓得冷汗直流。

此后,堂塔被拖进了汽车。

杜丘一言不发地开着车跑了一会儿,找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下车。“再见啦!”说完,杜丘跳下车,拉了拉外衣领子,颀长的身影转瞬消失在黑暗中。

堂塔想开动汽车追上杜丘,撞死他。可是,汽车钥匙早被杜丘拔走了。

“你看看这儿!”

堂塔掀起后背,让矢村看那上面粘着的一块渗出血迹的橡皮膏。由于优裕的生活而积存下来的脂肪,好象黄色的鱼冻。

矢村背过脸去,站在那里。

鬼东西!杜丘又一次成功地逃跑了,矢村似乎有些气愤,暗暗地在心里骂了一句。

4

由于电车向下坡驶去,他感到一阵晕眩。在那瞬间,似乎全身重量都离开了身体。但晕眩过后,身体又象要被大地吸进去一样,有千斤重。

杜丘下了电车。此时已到电车收车的时刻了。大量热量从身体里跑掉,全身感到寒冷无比。他脚步绵软无力地走到一条靠近酒吧间的路上。

杜丘把身体依在大楼的墙上,几乎就要瘫倒在地。必须寻找旅馆。尽管望穿双眼,周围却连一家旅馆或饭店都没有。

右面有个女人,正在等着出租汽车。从左面来了个警察,骑着自行车。

杜丘走起来,以免碰上例行的询问。他使尽了全身力气,和警察慢慢地擦肩而过。

警察刚一走过,他再也没有一点力气了。走进一条小胡同,颓然地倒在一座楼房墙壁下。

睡魔立刻征服了他。

“醒醒!怎么啦?”

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睁开眼睛看了看,好象就是方才等出租汽车的那个女人。大约二十岁上下,瘦长脸,眼睛盯着他看着。

杜丘微微摇摇头。

女人发现,这个男子的嘴唇在瑟瑟发抖。在暗淡的路灯光下,他的脸色更加显得苍白而冰冷,面容礁悻。锐利的眼睛和鼻子两侧形成的深深的暗影,使她顿时产生了一种凄惨之感。

“你,是被警察追踪的吧?”女人问道。

“不是。”

“你不说我也知道,早就看出来啦!”

“再往前,走一下吧。”杜丘吃力地说出了这句话。

“好象发烧啦!”她突然摸了摸他的前额,“不行,相当热!你有去的地方吗!”

杜丘醒来时,天已大亮。他是盖着被子睡的。这个房间只有六张席子大,还连着一间小小的厨房。屋里一个人也没有,枕头旁放着药和冰袋,自己身上穿着睡衣。

他眼望天花板,有好一阵,才回想起遇到一个女人的事。

传来开门的声音。

“你醒啦?”一个女人在枕边坐下来。她说自己叫京子。

“给你添麻烦了。”

杜丘的眼睛仍然看着天花板,说道。自称京子的这个女人,有一副瘦长的面孔。不仅皮肤粗糙,表情也相当粗俗。

“可不是,麻烦透了!”京了毫无顾忌地说通,“找医生给你打针,又用热水给你胜身,换衣服……你身上那个味啊!”

“让你受累了。”杜丘心里涌上一股气恼的心绪,但他强忍住了,“你我素不相识,不该让你干那些。”

“放心好了,那不会伤害你的自尊心。我习惯了。”

“习惯了?”

“为男人服务,是我的工作。什么事都得干,甚至没有什么廉耻没有性欲也要和男人在一起。光有一点难闻的味儿,那就要烧高香啦!”

“味啊,味啊,不要再说那个了!”

在自己昏睡期间,这个女人都干了些什么,可想而知。杜丘似乎产生了一种屈辱感。身上散发臭味,那是必然的。因为十多天来根本没有洗过澡,而且还是和便所在一起。

便所,一想到便所,杜丘立刻涌上一阵恶心。他急忙用手捂住嘴。

“要吐?”京子关心地看着他。

“不,不要紧。”

为了把浮上脑海的这一幕令人作呕的情景消除掉,杜丘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但这却使那些情景更加鲜明地浮现出来。

——连续服用镇静药,就会使逃跑的希望化为泡影。堂塔正是这样打算的。给杜丘大量投药,足以使他四肢麻痹,大小便失禁。而堂塔则可以乘机与酒井义广商定对策。所谓的对策,无非是破坏杜丘的高级神经活动,把他改造成一个白痴而已。因为杜丘住进这家医院是有证人的,所以还不能把他弄死。或者,故意造成机会让他逃出去,再像杀害横路夫妇那样把他干掉。对于酒井和堂塔来说,杜丘是极其危险的人物,杀掉杜丘,事不宜迟。不过,这多少总要有些风险。比较稳妥的还是做手术。以病情恶化为由,就可以合法地施行脑白质切除术。

必须分秒必争,尽快逃出去。与其被破坏掉高级神经成为一个白痴而生存,勿宁让自己死去。

——药怎么处理呢?

不吃是不行的。杜丘想到,倒可以吃了再吐出来,但往外吐是很困难的。尽管有的人饮酒过度时可以毫不费力地吐个一干二净,而杜丘却并不擅长。即便是把手伸到嗓子眼里,身体弯成两段使尽全身力气,吃下去的东西还是不能返出喉咙。就是吐出来,也只是一点点。一天要吃三次药,如果不迅速吐出来,那就危险了。药一发挥作用,从神经到肌肉都要松弛开来,不要说恢复活动机能,就连希望恢复机能的想法都不能产生了。

他下决心,一定要在下次堂塔叫他出土时逃走。一旦宣布了对他的判决,显然将要更加严厉地监视。

杜丘瞥了一眼便所。在那方形的水泥坑底,积存着一些返上来的脏水。他用铝杯子舀出来,顿时感到恶臭扑鼻。等到护理员让他吃下药,看了看他的嘴走开以后,杜丘立刻闭上眼睛把那些脏水喝下去。

剧烈的呕吐冲口而出,几乎连胃都要一齐吐出来。胃里一下变得空荡荡的了。

早、午、晚,他都要喝脏水。一想到如果逃跑失败就要被弄成一个白痴,成为任堂塔驱使的奴隶,他就不顾一切地把它喝下去。

“真对不起。”杜丘向京子表示歉意,“不是埋怨你,那么脏,有些难为情。”

“没什么值得道歉的,你和我身份不同啊。”

“身份?……”她说的什么?杜丘思索着。

“我是个夜女郎。你从前是东京地方检察厅的检察官,杜丘冬人先生……”

“你知道了?”杜丘看着京子,她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

“在浴池和交通岗楼上,看到你的照片了。”

“是吗?”杜丘掀开被子,下了床。脑袋还有些昏沉沉的,“把我的衣服拿来吧。”

“拿出去洗啦!”

“洗了,什么时候?”

“前天哪!”

“什么,前天?”

“是啊!你整整睡两天了。医生说,你身体衰弱,又得了肺炎,目前需要静卧休养。所以,就把你的衣服送出去洗了。”

“你为什么……”杜丘坐到被子上。

“要问我为啥隐藏犯罪分子,那很简单。你没有罪,这在杂志、报纸卜都写厂。真是那样,你也许还能官复原职。而我呢,早晚会则为卖淫洲,被送到地方检察厅。那时候,就有求于你杜丘检察官大人了……”

“别说了!”杜丘的嗓音低沉而有力。

“实在是……”像被什么扎了一下,京子木然呆坐,刚开口又停住了。

“实在是什么?”杜丘和蔼地问道。

“侍候一个没有欲望的男人吗?哼,那才不呢!要有欲望才成,现在也可以,等你身体好了,天天都行。不要钱,情愿效劳。让我护理你恢复健康,然后你一走了之……不,绝不是那样!那种浪漫的事,不成!要那么想,什么也不能干了。无聊吗?那,尽管无聊好了。在马路上喊男人,拉一个搭伴的人来,那,那是我的工作。我也想找一个情人,找个像你这样的、绝不肯当情人的堂堂的男子汉。”京子一口气说到这,才停了停。

“那,那当然是不成的。”京子放声大笑起来,“可实在是这样啊!大概是由于我干了这一行,我做着一个奇怪的梦……”

“奇怪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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