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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追踪(1)


1

要找到食物已经毫无指望了。杜丘找到一条河,喝足了水。河水甜极了。他沿着河流,来到山下的一个小村落。这个村落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已经能看见有几处地方像锯木厂一样。杜丘洗洗脸,抖掉身上的灰尘,然后又洗去鞋上的泥污,尽可能地整理了一下装束,朝村落走去。

一个骑摩托的年轻人,在路上与杜丘迎面而过。刚刚过去不久,又停下车来回头张望,露出一副满腹狐疑的神色,随后开车扬长而去。

杜丘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村口的布告牌。他这才明白,为什么刚才那个骑摩托的青年要停下车。布告牌上正贴着一张通缉令,上面写着逃进山去的杜丘的衣着打扮,还写明他在某时某处可能下山,必须严加监视。

摩托车的声音又转了回来。

杜丘一闪身从大路站进森林,隐蔽起来。正是刚才遇见的那个年轻人。摩托车卷起一片尘土,驶进了村落。显而易见,这个年轻人一定是想起了通缉令上写的相貌和服装来了。

杜丘不顾一切地在森林中奔跑起来。已经听见有好几台摩托车在街上奔驰的声响,肯定是那些疯狂的家伙发现了猎物,立刻驾车追来。连喊叫声也听得清清楚楚了,那是人类在捕捉自己的同类时的欢呼声。就连狗也莫名其妙地跟着一起狂吠。

——放出狗来了?

杜丘拼命地跑着,简直是连滚带爬。脚象被竹签子扎了一样剧痛,胸口憋得透不过气来。但是绝不能停留。这帮人要比警察更熟悉山路,跑得也快,而且凶猛异常。摩托车有节奏的声响,正说明了这一点。这种有节奏的啥啥声,宛如儿童们做游戏时唱的一首歌,充满了追捕逃亡者的无比快意。

不久,跑在前头的狗追了上来。真不知被他们抓住将会怎样。人捕捉人——这里充满了那种人捕捉动物时所无法比拟的残忍的喜悦。

穿过了森林,他又登上了山崖。追进森林里来的那些年轻人,旁若无人地高声大叫,彼此呼应。抢在最前头的是狗的叫声,杜丘边跑边想,已经不行啦。他深知阿伊努族人用来猎熊的狗有多么凶猛。杜丘并不象狐狸那样机灵,他无法防备这每狗。白天不同于夜晚,没有借以隐身的黑暗,即便是黑夜,在狗的面前也无计可施。他踉踉跄跄地跑着,体力的消耗己达到了极点。尽管如此,杜丘还是向前跑去。

跑着跑着,一个凶狠的念头掠过脑海。难道不应该站住,和这帮家伙血战一场吗?——这帮家伙凭什么要追上来?他们有什么权力非得要捕捉一个与自己无关而且又无罪的人不可呢?这伙人并不是警察。他们为什么要让狗跑在前头追呢?难道这帮家伙没有想过,逃犯也许是无辜的吗?这帮家伙,只凭一纸告示,就认准了逃犯是恶魔,于是,一心一意地来捕捉恶魔,体味着追捕的乐趣。如果这也叫做百姓的话,那么,这样的百姓不正是恶魔吗?这样的百姓所支持的国家权力,又能是什么呢?杜丘思索着。

这里没有什么路,杜丘用两手分开树丛往前走。会不会被这群比流氓更可怕的年青人包围呢?这种不安的心绪油然而生。

身后传来一阵响声。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只狗,一只白毛的阿伊努狗象箭一般直奔而来。有着狩猎经验的杜丘,非常了解阿伊努狗,那绝非警犬之类的狗可比,就是面对大熊也毫不退缩,是一种不怕死的狗。

杜丘想拣一段木棒拿在手里。只要有根棒子,一只狗还能对付。可是却找不到。狗已经追上来了,但它只是追到跟前,用眼角看了看杜丘,就转身跑远了。

杜丘松了口气,毫无血色的铁青的脸上,堆满了苦笑。狗其实并不知道它自己在追什么。男人们在骚乱中把它们放了出来,于是它们就兴奋地去搜寻猎物,各自奔跑着。猎狗心目中的猎物,可能是鹿,也可能是狐狸,反正不是杜丘。

捕捉人的狗,只有警犬。

这只狗很快又转回来,站在那里,对着杜丘摇了两下尾巴,随后急匆匆地朝着对面的森林跑去了。

傍晚时分,杜丘又找到一个小棚子。看来,这种开采矿床时留下的朽烂的小棚子,几乎到处都有。虽然叫做小棚子,其实连露水都遮不住。四壁百孔千疮,破洞累累。从里面仰视夜空,星星都历历可数。

杜丘躺下身来。全身疲惫得一动也动不了。他出神地望着思星,渐渐地,在他的眼里,星星越来越亮了,也越来越坚硬了。

——只有去自首了?

他想,为了不致饿死,也只好如此了。在城市会怎么样且不说,反正在这山里是毫无办法。或许警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打算对他采取饥饿战术的吧。自己是不想默默无闻地倒毙山中的。与其饿死,还不如无辜入狱。

杜丘把破烂不堪的外衣,盖在头上和前脚。大雪漫天飞舞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宣告了严冬的到来。今夜将是一个更加寒冷的夜。

不知是什么声音把他惊醒了。也许是饥饿和寒冷使他醒来。远处山峰上,动物的啼叫声划破夜空。

“嘎伊——哟,嘎伊——哟!”

这是虾夷鹿的叫声。杜丘起身来到外面。在冰冷的月光下,一片黑黝黝的山峦隐约可见,如果没有看错的话,远处的山峰大概就是批利卡山一带。批利卡山是阿伊努语,意思就是女神山。鹿的叫声并不是从那么远的地方传来的,它们就在眼前的山峰上啼叫。这是在宣布鹿的交尾期已经到来。

“鹿在交尾吗?”

杜丘自言自语地叨念着。鹿能在如此严酷的自然界中觅食、交尾、生存,真是令人钦佩。而人呢,在这山里只过了一两天,就要被迫做出抉择,或者饿死,或者屈从于权力、放弃自由。而人最终所选择的却是被剥夺自由这条路,因为觉得这条路毕竟要比饿死强得多。

“嘎伊——哟,嘎伊——哟,嘎伊——哟!”

在另外的山峰上,又有别的鹿在啼叫。叫三声的,是三叉角的公鹿。那声音强劲有力,清脆响亮,划破了漫漫长夜里的浓重的黑暗,越过一座座长满茂密的虾夷松的山峰,消失了。然而,那激越的鸣声,却像被冰冷的月光粘附在一座座山峰上,仍然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这是多么令人感到有些超凡入圣的情景。

三叉角公鹿雄壮的叫声,深深地震动了杜丘。他面对着余韵末消的山巅,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愤怒,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逃跑的信念重新占据了他的头脑。不,这不是逃跑,而是追踪,必须穷追到底。逃跑不过是权宜之计,而根本目的却是穷追到底。如果在这儿就纵失败,那设置陷讲的人就正中下怀了。绝不能这样!

——穷追到底!

陷害自己的这个阴谋的内幕到底是什么,这当然也要揭露,但现在杜丘已经没有想要揭露阴谋、洗清罪责、以期求得自身安泰那种急切的心情了。洗不洗清罪责,那是无所谓的,关键是要穷追到底,直到剥掉导演了这场丧尽天良的阴谋剧的人的假面具。在这短暂的瞬间,杜丘暗自下定了决心。他用自己今后的人生,做了这最后的赌注。

与其害怕饿死而交出自己的自由,莫不如一直活下去,直到饿死。杜丘下了这个决心,反倒觉得不那么饥饿难忍了。

——明天,向密林深处进发!

警察可能不会封锁所有的地方。他可以吃一些野草毒和野香草,再找点猕猴桃充饥,不管要用多长时间,也要寻找一个警戒比较薄弱的村落跑过去。绝不能因微不足道的饥饿而舍弃自由。

既然警察已在横路家设下了埋伏,那就大体上可以确定,横路敬二和寺町俊明就是一个人。尽管还没弄清模路目前的状况。但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杜丘回到小棚子里。

第二天,他一大早就离开小棚子。根据阳光确定了方向,决定朝西北走。穿过野兽往来的小径,先后跨过了三条小河。从地图上看,日高山脉发源的无数条河,展开了许许多多支流。从昨天被警察追赶逃出的那个位置,计算了一下走过的距离,刚刚渡过的这条河很可能是幌别川上游的美那春别川或守漫川。

地图上没有标明这一带有村落。如果真有的话,杜丘很希望是个老人占多数的阿伊努族村落。对于那些有着以捕人为乐趣、极端残忍的年轻人的村落,杜丘再也不想误人其中了。

他走得很慢。两脚有些不听使唤,瑟瑟发抖。一路上,他只吃了一点点野草毒和猕猴桃。生香章难以下咽,可他没有精神去生火。再说,火柴和香烟也都没有了。

只有水很丰富。灌满了水的肚子,每走一步,都要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长在芦苇里的七度灶草,结着通红的果实。衬托着它的,是露出在连绵的峰峦之上的一片湛蓝色的晴空。然而,杜丘此时毫无诗意。他看见了几只兔子,于是拣起块石头想打死它,可走了几步立刻又把石头扔掉了。

杜丘迷了路。不,说迷路是不恰当的。因为他一直是在不断地判断着那些猎人走过的小路,并沿着它走下去。要说迷路,只能说是从最开始就迷了路。即便如此,他也并没有乱走一气,总是看准了山势,判断出哪是猪人走的小路,尽可能地朝西北方向走。自己过去打猎的经验发挥了作用。但是,现在走错的这条路,分明是一条野兽常走的小道,已经被鹿踏得坚硬无比。

走野兽的路可是件险事,说不定在哪儿就会碰上熊。杜丘站住脚,想往回走。忽然,他大吃一惊,吓得缩成一团。就在眼前,大约十几厘米的地方,扯着一条细线。顺着钱慢慢地看去,线的一端消失在繁茂的树丛中。“别碰线,”杜丘叮嘱着自己,小心翼翼地钻进茂密的树丛。在树丛深处,一棵粗大的落叶松上,固定着一枝旧的村田枪①,这条线就连在板机上。①村田经芳于1880年设计的一种猎枪。——译者

这种预先设下猎枪的作法,在狞猎法上是被禁止的。由于设置时做过精心计算,因此只要路过的野兽碰上细线,枪就会自动发射而命中。杜丘把枪从固定支架上摘下,打开弹仓,里面装着一粒铅弹,是打鹿或熊用的。

杜丘全身冷汗涔涔,卸下猎枪之后,更加感到筋疲力尽。刚才如果碰在线上,子弹肯定要射穿腹部。

他坐了下来。他知道,一旦坐下,就不容易站起来了,所以从早晨开始就一直不停地走。在太阳落山之前,要找一个睡觉的地方,而且必须找到食物。但是,现在可以稍微歇一下了,因为手里已经有了枪。

——可以得到猎物了。

杜丘查看了一下子弹。这是自造的子弹,但看来总算还能使。又看了看枪。枪已经有年月了,相当旧,而且上了锈。不过撞针倒是新换的,还没大磨损,看来击发是没问题的。必须要它一发必中。

打什么呢?只能打鹿。兔子太小了,消耗仅有的一颗子弹不合算。打鹿正好,要是能打到一只鹿的话……

杜丘想起昨夜公鹿的雄壮叫声。正是那些鹿,把自己从绝望的深渊中救了出来。现在要射击它们,他有些下不得手。如果没有回响在群峰之上的那强有力的鹿鸣,现在,自己也许已经摇摇晃晃地去自首了。

“真没办法。”杜丘自语着。

3

他听到一阵淙淙的流水声,好象附近有一条小河。除了流水声,似乎还夹杂着别的什么声音。杜丘站住了。

确实只有流水的声音。

他想,也许是错觉,于是又向前走去。

即使要打鹿,在这个无雪的季节,也绝非一件易事。如果有一条狗的话还可以,否则,就只能藏在野兽往来的小路上,等候鹿的到来。这是需要耐力的事,稍一急躁就要徒劳。还不如先找个阿伊努村落,解决一下饥饿,再睡上一觉,然后打鹿不迟。尽管这样,杜丘还是极为留心地上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碰上猎物呢。

他来到一片草原上,前面是一片稀疏的落叶松林。有一条狭窄的林间小道穿过松林。漏漏的流水声,就在前头。是往下去还是往上去?杜丘思忖着。

正在这时,他又听到一阵声响。那是从山坡上传米的,好象有人惊叫。杜丘隐蔽在落叶松的阴影里,做出随时逃跑的姿势,注视着事态变化。这回,清楚地听见惊叫声了,是个女人的声音。

“救命啊!”

那是疯了一般的颤抖的叫声,绝非无缘无故。杜丘走出树荫。这个女人被人侮辱的场面,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他登上山坡。这也许有危险,但绝不能见死不救。

登上平缓的山坡后,惊叫声更清楚了,好象就在耳边。突然,匆征赶到的杜丘大吃一惊,骤然停住了脚步。一阵可怕的吼声,震耳欲聋地传来。

有着狩猎经验的杜丘,颇知熊的凶暴。如果贸然冲过去,势必被害。看来,这个怒吼的庞然大物,绝不是村田枪所能对付得了的。连续不断的吼声,使人战栗不已。但是,此刻也绝不能见死不救,偷偷溜走。

他检查了一下上膛的子弹。幸好,风从上面刮来,是顶风。杜丘悄悄地靠近前去。

一个可怕的情景,展现在他面前。

有个姑娘攀登在松例上。一只看来有一百二、三十贯①重的金毛熊,一边高声怒吼着,一边啃着树干,用利爪哗啦哗啦地抓着。一会儿,它又好起来,两只强劲的熊掌抱住树干,拼命地摇动。①日本重量单位,一贯为3.75公斤。——译者

树干已布满伤痕。那棵不太粗的落叶松树干,几乎被弄掉了一圈。而且,能还在一个劲地摇着。在高处拼命搂住树干的姑娘,被剧烈地晃动着,眼看就要掉下来了。

显然,她已支持不了多久了。熊很可能咬断树干,把树推倒。它正发疯地暴跳着。

杜丘迅速看好地形。想用村田枪一枪打死它,是不可能的,只能打伤。如果打一枪它就逃掉,那是再好不过的。然而,吃人的熊,在枪响的瞬间,就会掉头袭来。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子弹装的是发烟火药,它就会朝着烟猛扑过去。射击之后迅即转移,这是猎熊的诀窍。现在这支村田枪的子弹,很可能装的就是发烟火药。要是再有一发就好了,然而却没有。

是富有时间弃枪上树呢?要想来得及,就得从远处射击,而那是否能把熊打伤都值得怀疑。

当熊掉头袭来的时候,只能跳进奔流的河里。那条河就在大约二十米远的地方。比起经过训练的赛跑运动员来,熊当然要快得多。但只有二十米,不会逃不掉。只要跳进河里,就可以得救,而那个姑娘也能乘机跑掉。

只有这么办了。杜丘扔掉上衣,向熊靠近。熊只顾去咬树上的人,丝毫没有察觉。惊叫不已的姑娘,拼命地抱住树干,也没有发现杜丘。

还剩三十米远。这支村田枪也许打不响,再靠近就太危险了。他的腿微微发抖。惊天动地的吼叫,使他耳边的空气都震动起来。

瞄准了。他从背后瞄准了熊的脊柱。如果能命中。当然也可以一弹毙命。但是,隔着二十米远,连来福枪也很难打准,这支村田枪就更不行了。

杜丘瞄准攀着树干站起来的熊,扣动了扳机。“砰——”随着一声枪响,硝烟弥漫。杜丘不管是否击中,立刻扔下枪,跑向河边。一刹那间,只见能掉转头,以排山倒海之势猛扑过来,杜丘不顾一切地跑着。就要跳进河里之前,他回头看去,熊正吼叫着扑上他掩护射击的那棵树,把树干都咬裂了。

熊也立刻发现了杜丘,于是猛冲过来。杜丘跳进河里。但河却很浅,不能游泳。糟糕!不过已经晚了。熊能看见腾起的水花。他胡乱地拨开水向前游着。与其说是游泳,不如说是脚登河底,手扒石头。水流湍急,偶尔还要呛上一口。

无论如何,总算游了过来。忽然,杜丘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熊已经不见了。他顿时感到全身酥软,四肢无力。

他好不容易走到岸边,一上岸就再也支持不住了,一头躺倒在草地上。鞋脱不掉,手脚全是伤,脸上还流着血。现在,连扬一下手的力气也没有了。

寒冷已无所谓,他只是困,眼皮沉得很。他意识到,一睡着就会冻死,熊也可能再来。他告诫自己,不能睡过去。虽然在告诫着自己,但已经爬不起来了,只是挣开双眼,注视着天空。薄暮来临,但水鸟还在昂首高飞。不知它们是在飞向无边的暗夜,还是想从黑夜远远地逃去。

——那个姑娘跑掉了吗?

恐怕一看熊跳进河里,她就一溜烟跑回家去了。此刻,他忽然记起,那姑娘在暗色的衬衫外面套着一件红毛衣。这是从潜在的意识中升起的记忆。大概是个阿伊努族姑娘吧。只要找到她,也许能给自己一些食物。

——可现在已经不行了。

杜丘想。现在已经无力去寻找阿伊努族的村落了。他预感到自己就要死去。不被熊吃掉,就算万幸。他仰望着灰暗的天空,那些穿空而过的水鸟,已经飞得无影无踪。

久久地注视过天空之后,杜丘合上双跟。他感到,漫长的逃亡生活就要成为过去。

刚要跌进沉睡的深渊时,他恍惚听到有什么在响,声音很大。

熊?!杜丘想,又是熊来了。他勉勉强强抬起上身。已经没有一丝逃跑的力气了。如果熊朝自己扑来的话,只有再跳进河里去。黄昏已开始笼罩河面,暗灰色的河水显得更加寒冷。

“呼——”他听到一声动物的喘息。但那并不是熊。他看到河滩上有个人骑在马上,那姿势好象美国西部剧里的牧童。那人从马鞍上拨出枪。朝空中放了两枪。

听到枪声,杜丘又无力地躺下了。

“不要紧吧?”

那个男人跳下马来,扶起杜丘。

杜丘“啊啊”两声,点点头。

顿时,人喊马嘶,飞驰而来。有十几匹马跑下了河滩。其中一匹马上骑着的就是那个姑娘。

“太好啦!没让熊吃掉哇!”她跑到跟前,说道。

“没……吃掉。”杜丘在人们簇拥下,有气无力地回答。

“睡得好吗?”远波真由美走进房间,问道。

“谢谢,睡得很好。”

杜丘叼着一支烟,正从窗子里看着外面的景色,他转过身来,轻轻点点头。

“您的衣服太破了,光穿这套吧,是父亲打猎的衣服。鞋也合脚吧。只是您的钱湿了,给您换了张新的。”

杜丘从真由美手中接过衣服、鞋和没有折痕的纸币,走进旁边的屋子。厚运动服式的狩猎服,和自己的那套西装不同,活动自如。半长靴,再穿上厚袜子,也没什么不合脚。杜丘本打算等恢复了体力再说,可一有了这身衣服,顿时又鼓起了逃跑的劲头。

“正合身!”真由美从上看到下,“可是,我还不知道救命恩人的名字哪!”

“我姓前田。”杜丘低下眼睛,回答说。

他记起,被接到真由美的父亲经营的这个日高牧场时,好象曾经对谁说过自己姓前田。

“前田君,你为什么要在山里呀?你好象不是本地人。”

真由美微微歪起头,问杜丘。——在山里的遭遇,真是一场可怕的幻梦。正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忽听一声枪响,往树下一看。只见一位身穿西装的男人,向河边飞奔而去。熊用快得可怕的速度,紧追不放。在河里溅起团团水花。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从树上跳下来就跑回家,只记得那个男人穿着西装。

“是旅行的,迷路了……”

杜丘简单地答道。他自己也明知,这种说法根本不能令人相信。或许,这个姑娘早已知道了他的身份。她看来有二十二、三岁,一双眼睛又黑又大。身体的线条从紧身衫里清晰地显露出来,使杜丘有点不敢正视。

“那么,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到那种地方去呢?”

“我是骑马去探望一位住在山里的阿伊努老人哪!熊一扑来,我就摔下马,从马鞍上拿来福枪来不及了,才拼命爬上树的。”她微微耸耸肩,“告诉你一个有趣的事,好吗?”

“什么呢?”

“听说,从前日高山一带的阿伊努人,一碰上熊,就把袍子前面卷起来,让熊看下身。嘴里念叨着,‘你想看的,在这里,已经为你把衣襟掖起。’要是女人就弯下腰,屁股对着熊,男人就站着让它看前边。”

“熊能跑吗?”

“我来不及试验哪!”

“啊。”

杜丘笑了笑。真是个大胆而开朗的姑娘。他望着窗外,心想,大概正是这广阔的牧场,才培养出了她如此开朗的性格吧。窗外是一片草原,环绕着层层森林,一望无际。

“在北海道,这要算得上第二大牧场了,这是父亲的骄傲啊。不过,他参加了道知事竞选,眼下正忙着那些事呢……”

“养马,还是养牛?”

“养马。已经发出去好多英国纯种马啦。你会骑马吗?”

“不会。”

“你的工作呢,律师?”

“像吗?”

“不知道。”

究竟是什么职业,真由美想象不出。但一看面貌就知道,肯定不是工人。只是在精明聪慧的相貌中,流露出一丝冷酷的神情。

“您父亲在家吗?”

“在。”

“想去问候他老人家。另外,希望能把这套衣服送给我。可是……”

“怎么,你要走?……”

“我还有事。再说,也不能总给你们添麻烦哪。”

警察迟早会来的。必须赶在警察之前离开这里。他不想让真由美看到自己那时的狼狈相。

“请求您也不行吗?您这样的人,父亲也一定要挽留的。”

不知为什么,真由美对于就这样把他送走,感到有些惆怅。当然是他救了自己的命。但是,对于自己来说,怎么都能得救,因为一看见马跑回来,救护队立刻就出发了。可他呢,用只有一颗子弹的村田枪,就把凶暴的熊引到河里,该是多么英勇而又果敢哪!她由衷地敬佩。熊尽管不能上树,可却善于游水。弄不好,他就会被吃掉的。而且,在他额头上显露出的含蓄的神情,也深深吸引了她。

“您的盛情,我领了。”

澡也洗了,胡子也刮了,奔向明天的追踪的力气加足了。

“看来,是留不住啦。”

真由美无可奈何地站起来。她原以为,这或许只是对一个过路人的一见钟情。可此刻她却感到,在这个对自己神秘的旅程只字不漏的前田身上,还有一种别的吸引她的东西。

杜丘随着真由美走下楼来。这是一座城堡似的宏大的西洋式建筑。也许是出于经营牧场这种职业的考虑,室内的设计是可以穿鞋的。

远波善纪正在客厅里。

他是个高个子,五十岁上下,体格强壮。

“是前田君吧,”远波起身迎来,“真不知该怎样感谢您才好。”

“得救的是我,”杜丘依然站着说道,“我该走了。”

“您就走吗?”远波点点头,毫无挽留之意。

“爸爸!”真由美插嘴说,“为什么不挽留?真无礼。”

她一直认为,父亲不是不懂人情的人,他一定会挽留客人,给他以应有的招待。可现在……真由美不由得大为生气。

“各人有各人要办的事,真由美。挽留客人,有时也会给客人添麻烦的。”

远波深褐色的脸上浮现出笑容,但目光却很锋利。

“明白了。那我用马送你,等一等。”真由美走了出去。

“我也失陪了。请稍候,真由美就牵马来。”远波打个招呼,也出去了。

杜丘原想步行走,但一想,光是离开这个广阔的牧场,也要走好长一段路,于是决定还是骑马走。

从远波离开时的目光中,杜丘感到好象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抓紧自己的心。那儿有报纸!在社会版上,引人注目地登载着一个逃亡的检察官摆脱警察、潜入日高山一带的详细报导。还有照片。这本身并没有什么奇怪。可那一部分内容却被远波折叠过来,留下了仔细读过的痕迹。

——告密了?

他很怀疑。于是拿起报纸站了起来。杜丘并没有那种天真的想法,以为自己救了远波的女儿,远波就不会再去告密。他脑海中掠过了那些热衷于追踪捕捉的男人们的残忍神态。天真的幻想是危险的。他离开客厅,奔向大门。也不知有多少房间的庞大的楼房,寂静无声,好象没有一个人。他越发感到,远波全家都在屏息以待呢。

远波参加了道知事竞选,如果在自己家里逮捕了尽人皆知的逃亡检察官,那无疑会远近闻名。即使是思想正直的人,一旦参加了竞选,也会不惜采取谋略手段的。

杜丘拿着报纸,走出大门。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中间,有一条汽车道。他知道,牧场的出口就在前面几公里的地方。但他没有向那边去,而朝着与汽车道垂直的方向跑起来。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尽早脱离这个牧场。

跑了两公里左右,他回过头,看到有一匹马追来了。杜丘停住脚。在草原上,谁也跑不过马。

马急驰而来,奔走如飞。可以看到在马上的真由美,头发上下飞舞着。马跑近杜丘身边,踏起一阵烟尘。真由美手握绳绳弓身马上,左手凌空扬鞭,壮美无比。

“快!警察来了,有人告密?快上马!”

杜丘来不及细问,抓住直由美的手,跳上马背。马又全力飞奔起来。

“街上全被封锁啦!”真由美人声喊着,“来了三百机动队。哪儿都出不去了。这个牧场所有交通要道,也立刻要封锁啦!”

“上哪去好呢?!”

“哪儿都不行!”

真由美的腰部剧烈地抖动着,杜丘从背后紧紧地抱住她。

“只有一个地方,到幌别川上游去!深山里有个没人知道的阿伊努老人的小棚子,到那去!一直躲到解除警戒。如果老人肯带路,可以穿过肖洛坎别山谷,再翻越批利卡山走出郡境。只要没有走出日高山脉,到哪儿都危险。你就先在那里避一避吧。”

“为什么要救我?”

“我喜欢你!”

“我要是杀人犯?”

“我不管!”

“我……”

杜丘刚要喊出“我无罪。”但又吞了回去。向一个姑娘做无谓的表白,又有什么用呢。有罪无罪,都无关紧要。从真由美急速跃动的身上,他感到那里有一股强烈的激愤,即使他终生逃亡,她也要舍身相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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