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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十 卷李汧公穷邸遇侠客(2)


那房德渐渐至近,一眼觑见李勉背身而立,王太也在傍边,又惊又喜,连忙止住从人,跳下马来,向前作揖道:“恩相见了房德,如何不唤一声,反掉转头去? 险些儿错过。”李勉还礼道:“恐妨足下政事,故不敢相通。”房德道:“说那里话。难得恩相至此,请到敝衙少叙。”李勉此时鞍马劳倦,又见其意殷勤,答道: “既承雅情,当暂话片时。”遂上马并辔而行,王太随在后面。不一时到了县中,直至厅前下马。房德请李勉进后堂,转过左边一个书院中来,分付从人不必跟入, 止留一个心腹干办陈颜,在门口伺候,一面着人整备上等筵席。将李勉四个生口,发于后槽喂养,行李即教王太等搬将入去。又教人传话衙中,唤两个家人来伏侍。 那两个家人,一个教做路信,一个教做支成,都是房德为县尉时所买。

且说房德为何不要从人入去?只因他平日冒称是宰相房玄龄之后,在人前夸炫家世,同僚中不知他的来历,信以为真,把他十分敬重。今日李勉来至,相见之 间,恐题起昔日为盗这段情由,怕众人闻得,传说开去,被人耻笑,做官不起,因此不要从人进去,这是他用心之处。当下李勉步入里边去看时,却是向阳一带三间 书室,侧边又是两间厢房。这书室庭户虚敞,窗槅明亮,正中挂一幅名人山水,供一个古铜香炉,炉内香烟馥郁。左边设一张湘妃竹榻,右边架上堆满若干图书。沿 窗一只几上,摆列文房四宝。庭中种植许多花木,铺设得十分清雅。这所在乃是县令休沐之处,故尔恁般齐整。

且说房德让李勉进了书房,忙忙的掇过一把椅子,居中安放,请李勉坐下,纳头便拜。李勉急忙扶住道:“足下如何行此大礼?”房德道:“某乃待死之囚,得 恩相超拔,又赐赠盘缠,遁逃至此,方有今日。恩相即某之再生父母,岂可不受一拜。”李勉是个忠正之人,见他说得有理,遂受了两拜。

房德拜罢起来,又向王太礼谢,引他三人到厢房中坐地,又叮咛道:“倘隶卒询问时,切莫与他说昔年之事。”王太道:“不消分付,小人理会得了。”

房德复身到书房中,扯把椅儿,打横相陪道:“深蒙相公活命之恩,日夜感激,未能酬报,不意天赐至此相会。”李勉道:“足下一时被陷,吾不过因便斡旋, 何德之有?乃承如此垂念。”献茶已毕,房德又道:“请问恩相,升在何任,得过敝邑?”李勉道:“吾因释放足下,京尹论以不职,罢归乡里。

家居无聊,故遍游山水,以畅襟怀。今欲往常山,访故人颜太守,路经于此;不想却遇足下,且已得了官职,甚慰鄙意。”

房德道:“元来恩相因某之故,累及罢官,某反苟颜窃禄于此,深切惶愧。”李勉道:“古人为义气上,虽身家尚然不顾,区区卑职,何足为道。但不识足下别后,归于何处,得宰此邑?”

房德道:“某自脱狱,逃至范阳,幸遇故人,引见安节使,收于幕下,甚蒙优礼,半年后,即署此县尉之职。近以县主身故,遂表某为令。自愧谫陋菲才,滥叨 民社,还要求恩相指教。”李勉虽则不在其位,却素闻安禄山有反叛之志。今见房德乃是他表举的官职,恐其后来党逆,故就他请教上,把言语去规训道:“做官也 没甚难处,但要上不负朝廷,下不害百姓,遇着死生利害之处,总有鼎镬在前,斧鑕在后,亦不能夺我之志;切勿为匪人所惑,小利所诱,顿尔改节。虽或侥幸一 时,实是贻笑千古。足下立定这个主意,莫说为此县令,就是宰相,亦尽可做得过。”房德谢道:“恩相金玉之言,某当终身佩铭。”两下一递一答,甚说得来。

少顷,路信来禀:“筵宴已完,请爷入席。”房德起身,请李勉至后堂,看时乃是上下两席。房德教从人将下席移过左傍。李勉见他要傍坐,乃道:“足下如此相叙,反觉不安,还请坐转。”房德道:“恩相在上,侍坐已是僭妄,岂敢抗礼?”

李勉道:“吾与足下今已为声气之友,何必过谦。”遂令左右,依旧移在对席。从人献过杯箸,房德安席定位。庭下承应乐人,一行儿摆列奏乐。那筵席杯盘罗列,非常丰盛:虽无炮凤烹龙,也极山珍海错。

当下宾主欢洽,开怀畅饮,更余方止。王太等另在一边款待,自不必说。此时二人转觉亲热,携手而行,同归书院。

房德分付路信,取过一副供奉上司的铺盖,亲自施设裀褥,提携溺器。李勉扯住道:“此乃仆从之事,何劳足下自为。”房德道:“某受相公大恩,即使生生世 世执鞭随镫,尚不能报万一;今不过少尽其心,何足为劳。”铺设停当,又教家人另放一榻,在傍相陪。李勉见其言词诚恳,以为信义之士,愈加敬重。两下挑灯对 坐,彼此倾心吐胆,各道生平志愿,情投契合,遂为至交,只恨相见之晚。直至夜分,方才就寝。次日同僚官闻得,都来相访。相见之间,房德只说:“是昔年曾蒙 识荐,故此有恩。”同僚官又在县主面上讨好,各备筵席款待。

话休烦絮。房德自从李勉到后,终日饮酒谈论,也不理事,也不进衙,其侍奉趋承,就是孝子事亲,也没这般尽礼。

李勉见恁样殷勤,诸事俱废,反觉过意不去。住了十来日,作辞起身。房德那里肯放,说道:“恩相至此,正好相聚,那有就去之理。须是多住几月,待某拨夫 马送至常山便了。”李勉道:“承足下高谊,原不忍言别。但足下乃一县之主,今因我在此,耽误了许多政务,倘上司知得,不当稳便。况我去心已决,强留于此, 反不适意。”房德料道留他不住,乃道:“恩相既坚执要去,某亦不好苦留。只是从此一别,后会无期。

明日容治一樽,以尽竟日之欢,后日早行何如?”李勉道:“既承雅意,只得勉留一日。”房德留住了李勉,唤路信跟着回到私衙,要收拾礼物馈送。只因这番,有分教李畿尉险些儿送了性命。正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所以恬淡人,无营心自足。

话分两头,却说房德老婆贝氏,昔年房德落薄时,让他做主惯了,到今做了官,每事也要乔主张。此番见老公唤了两个家人出去,一连十数日不见进衙,只道瞒 了他做甚事体,十分恼恨。这日见老公来到衙里,便待发作,因要探口气,满脸反堆下笑来,问道:“外边有何事,久不退衙?”房德道:“不要说起,大恩人在 此,几乎当面错过。幸喜我眼快瞧着,留得到县里,故此盘桓了这几日。特来与你商量,收拾些礼物送他。”贝氏道:“那里什么大恩人?”房德道:“哎呀。你如 何忘了?便是向年救命的畿尉李相公。只为我走了,带累他罢了官职,今往常山去访颜太守,路经于此,那狱卒王太也随在这里。”贝氏道:“元来是这人么?你打 帐送他多少东西?”房德道:“这个大恩人,乃再生父母,须得重重酬报。”

贝氏道:“送十匹绢可少么?”房德呵呵大笑道:“奶奶到会说要话,恁地一个恩人,这十匹绢送他家人也少。”贝氏道:“胡说。你做了个县官,家人尚没处 一注赚十匹绢,一个打抽丰的,如何家人便要许多?老娘还要算计哩。如今做我不着,再加十匹,快些打发起身。”房德道:“奶奶怎说出恁样没气力的话来?他救 了我性命,又赍赠盘缠,又坏了官职,这二十匹绢当得甚的?”贝氏从来鄙吝,连这二十匹绢,还不舍得的,只为是老公救命之人,故此慨然肯出,他已算做天大的 事了。房德兀是嫌少。心中便有些不悦,故意道:“一百匹何如?”房德道:“这一百匹只勾送王太了。”

贝氏见说一百匹还只勾送王太,正不知要送李勉多少,十分焦躁道:“王太送了一百匹,畿尉极少也送得五百匹哩。”房德道:“五百匹还不勾。”贝氏怒道: “索性凑足一千何如?”房德道:“这便差不多了。”贝氏听了这话,向房德劈面一口涎沫道:“啐。想是你失心风了。做得几时官,交多少东西与我?

却来得这等大落。恐怕连老娘身子卖来,还凑不上一半哩,那里来许多绢送人?”房德看见老婆发喉急,便道:“奶奶有话好好商量,怎就着恼。”贝氏嚷道:“有甚商量,你若有,自去送他,莫向我说。”房德道:“十分少,只得在库上撮去。”

贝氏道:“啧啧,你好天大的胆儿。库藏乃朝廷钱粮,你敢私自用得的。倘一时上司查核,那时怎地回答?”房德闻言,心中烦恼道:“话虽有理,只是恩人又去得急,一时没处设法,却怎生处?”坐在旁边踌躇。

谁想贝氏见老公执意要送恁般厚礼,就是割身上肉,也没这样疼痛,连肠子也急数千百段,顿起不良之念,乃道:“看你枉做了个男子汉,这些事没有决断,如 何做得大官?我有个捷径法儿在此,到也一劳永逸。”房德认做好话,忙问道:“你有甚么法儿?”贝氏答道:“自古有言:‘大恩不报。’不如今夜觑个方便,结 果了他性命,岂不干净。”只这句话,恼得房德彻耳根通红,喝道:“你这不贤妇。当初只为与你讨匹布儿做件衣服不肯,以致出去求告相识,被这班人诱去入伙, 险些儿送了性命。若非这恩人,舍了自己官职,释放出来,安得今日夫妻相聚?你不劝我行些好事,反教伤害恩人,于心何忍。”

贝氏一见老公发怒,又陪着笑道:“我是好话,怎到发恶。

若说得有理,你便听了;没理时,便不要听,何消大惊小怪。”

房德道:“你且说有甚理?”贝氏道:“你道昔年不肯把布与你,至今恨我么?你且想,我自十七岁随了你,日逐所需,那一件不亏我支持?难道这两匹布,真 个不舍得?因闻得当初有个苏秦,未遇时,合家佯为不礼,激励他做到六国丞相。我指望学这故事,也把你激发。不道你时运不济,却遇这强盗,又没苏秦那般志 气,就随他们胡做,弄出事来。此乃你自作之孽,与我什么相干?那李勉当时岂真为义气上放你么?”房德道:“难道是假意?”

贝氏笑道:“你枉自有许多聪明,这些事便见不透。大凡做刑名官的,多有贪酷之人,就是至亲至戚,犯到手里,尚不肯顺情。何况与你素无相识,且又情真罪 当,怎肯舍了自己官职,轻易纵放个重犯?无非闻说你是个强盗头儿,定有赃物窝顿,指望放了暗地去孝顺,将些去买上嘱下。这官又不坏,又落些入己。不然,如 何一伙之中,独独纵你一个?那里知道你是初犯的穷鬼,竟一溜烟走了,他这官又罢休。今番打听着在此做官,可可的来了。”房德摇首道:“没有这事。

当初放我,乃一团好意,何尝有丝毫别念。如今他自往常山,偶然遇见,还怕误我公事,把头掉转,不肯相见,并非特地来相见,不要疑坏了人。”贝氏又叹 道:“他说往常山乃是假话,如何就信以为真?且不要论别件,只他带着王太同行,便见其来意了。”房德道:“带王太同行便怎么?”贝氏道:“你也忒杀懵懂。 那李勉与颜太守是相识,或者去相访是真了。这王太乃京兆府狱卒,难道也与颜太守有旧去相访,却跟着同走?若说把头掉转不来招揽,此乃冷眼觑你,可去相迎? 正是他奸巧之处,岂是好意?如果真要到常山,怎肯又住这几多时。”房德道:“他那里肯住,是我再三苦留下的。”贝氏道:“这也是他用心处,试你待他的念头 诚也不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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