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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西见秀珠生气去了,心里也有些气,只管让她二人走去,却未曾加以挽留。背转身仍到来今雨轩,和曾乌二小姐谈话。曾美云自燕西去后,就问乌二小姐道:“这白小姐就是七爷的未婚妻吗?”乌二小姐笑道:“也算是也算不是。”曾美云道:“这话我很不解,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弄成一个两边倒呢?”乌二小姐道:“你有所不知,这白二小姐是他们三少奶奶的表亲,常在金家来往,和七爷早就很好,虽没有正式订婚,她要嫁七爷,那是公开的秘密了。七爷今年新认识一位冷小姐,感情好到了极点,慢慢地就和白小姐疏淡下来了。而且这位白小姐又好胜不过,常常为一点极小的事,让这位燕西先生难堪。所以他就更冷淡,一味的和冷小姐成一对儿了。不过这件事,他们家里不很公开,只有几个人知道。这位白小姐更是睡在鼓里,不曾听得一点消息。所以她心里还是以金家少奶奶自居,对这未婚夫拿乔。其实,七爷的心事,是巴不得她如此。只要她老是这样,把感情坏得不可收拾,自然口头婚约破裂,他就可以娶这位冷小姐了。这位冷小姐,我倒是遇过好几次,人是斯文极了。我也曾和她说过好几次,要到她家里拜会她,总又为着瞎混,把这事忘了。”曾美云笑道:“我看这样子,你和七爷的感情,也不错啊。”乌二小姐脸一红,笑道:“我不够资格,不过在朋友里面,我们很随便罢了。”曾美云笑道:“很随便这句话,大可研究,你们随便到什么程度呢?”乌二小姐道:“我虽不怎样顽固,极胡闹的事情也做不出来。随便的程度,也不过是一处玩,一处跳舞。我想人生一世,草生一春,多久的光阴,转眼就过去了。这花花世界,趁着我们青春年少,不去痛快玩一玩。一到年老了,要玩也就赶不上帮了。”
正说到这里,燕西却从外来了。曾美云笑道:“白小姐呢?怎么七爷一个人回来了?”燕西道:“我并不是去找她,和白太太有几句话说。”乌二小姐笑道:“你和谁说话,都没有关系。言论自由,我们管得着吗?”燕西笑道:“密斯乌说话,总是这样深刻,我是随便说话,并不含有什么作用的。”乌二小姐笑道:“你这话更有趣味了。你是随便说话,我不是随便说话吗?”曾美云道:“得了得了,不要谈了。这样的事,最好是彼此心照。不必多谈,完全说了出来,反觉没有趣味了。”燕西笑道:“是了。这种事只要彼此心照就是了,用不着深谈的。”说时,对曾美云望了一眼。曾美云以为他有心对她讥讽,把脸臊红了。乌二小姐笑道:“你瞧瞧,七爷说他说话是很随便的。象这样的话轻描淡写,说得人怪不好意思,这也不算深刻吗?”燕西连摇手道:“不说了,不说了,我请二位吃饭。”那站在一旁的西崽,格外地机灵,听了这话,不声不响,就把那个纸叠的菜牌子,轻轻悄悄地递到燕西手上。燕西接着菜牌子,对曾乌二人说道:“二位看看,就是我不请客,他也主张我请客呢。”说着,又对西崽笑道:“你这是成心给我捣乱。我是随便说一句话,作一个人情。你瞧,你也不得我的同意,就把菜牌子拿来。这会子,我不请不成了。我话先说明,我身上今天没带钱,回头吃完了,可得给我写上帐。你去问柜上,办得到办不到?”茶房不好意思说什么,只在一旁微笑着。燕西笑道:“看这样子,大概是不能记帐,你就先来罢,吃了再说。”茶房去了。曾美云笑道:“金七爷人真随便,和茶房也谈得起来。”燕西道:“还是曾小姐不留心说了一句良心话,我究竟很随便不是?”乌二小姐道:“密斯曾,我是帮你的忙,你怎样倒随着生朋友骂起我来了?”曾美云笑道:“我只顾眼前的事,就把先前的话忘了,这真是对不住。我这里正式地给你道歉。你看好不好?”乌二小姐笑道:“那我就不敢当。”燕西道:“曾小姐因我的事得罪了乌小姐,我这里给乌小姐道歉罢。”乌二小姐道:“这就奇了,我和七爷是朋友,她和七爷是朋友,大家都是朋友,为什么曾小姐得罪了我,倒要七爷道歉?这话怎样说?若是我得罪了曾小姐呢?”燕西道:“那自然我也替你给曾小姐道歉。”乌二小姐道:“那为什么呢?”燕西道:“刚才你不是说了吗?大家都是朋友。我为了朋友和朋友道歉,我认为这也是义不容辞的事。”这一说,曾乌二位都笑了。燕西刚才本来是一肚气,到了现在,有谈有笑,把刚才的事,就完全忘却了。
惹事的秀珠,她以为燕西是忍耐不住的,总不会气到底,所以在公园里徘徊着,还没有走。现在和她嫂嫂慢慢地踱到来今雨轩前面来,隔了回廊,遥遥望着,只见燕西和曾乌二人在那里吃大菜。一面吃,一面说笑,看那样子是非常地有趣味。秀珠不看则已,看得眼里出火,两腮发红,恨不得要哭出来。便道:“嫂嫂,我们也到那里吃饭去,我请你。”白太太还没有理会她的意思。便笑道:“你好好请我作什么?”秀珠道:“人家在那里吃了东西来馋我们,我们就会少那几个钱,吃不起一顿大菜吗?”白太太听了这话,向前一看,原来燕西和两位女友在那里吃大菜,这才明白过来秀珠这话,是负气说了出来的。便道:“你真是小孩子脾气,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七爷未必知道我们还在公园里没走。是他请客,那还好一点,若是别人请他,我们一去,他还是招呼我们好呢?还是不招呼我们好呢?走罢!站在这里更难为情了。”说时,拉着秀珠就走。秀珠本来是一时之气,经嫂嫂一说,觉得这话很对,便硬着脖子跟着走了。燕西远远地见两个女子在走廊外树影下摇摇动动,就猜着几分,那是秀珠姑嫂。且不理她,看她如何。后来仿佛听到一句走罢,声音极是僵硬,不是平常人操的京音,就知道那是秀珠嫂嫂所说的话。心里才放下一块石头。到了上咖啡的时候,茶房就来报告,说是宅里来了电话,请七爷说话。燕西心里想着,家里有谁知道我在这里?莫不是秀珠打来的电话?有心不前去接话,恐怕她更生气,只得去接话。及至一听,却是金荣的报告。说是三爷在刘二爷那里,打了好几个电话来了,催你快去。那里还有好些个人等着呢。燕西一听,忽然醒悟过来。早已约好了的,今晚和白莲花在刘宝善家里会面,因为在公园里一阵忙,几乎把事忘了。现在既然来催两次,料想白莲花已先到了。也不便让人家来久候,当时就和曾乌二人说了一句家里有电话来找,我得先回去。于是掏出钱来,给他们会了帐。女朋友和男朋友在一处,照例是男朋友会帐的,所以燕西不客气,她们也不虚谦。
燕西会了帐之后,出了公园门,一直就到刘宝善家里来。刘宝善客室里,已然是人语喧哗,闹成一片。一到里面,男的有鹏振、刘宝善、王幼春,女的有白莲花、花玉仙。一见燕西进来,花玉仙拖着白莲花上前,将燕西的手交给了白莲花,让白莲花握着。笑道:“嘿!你的人儿来了。总算刘二爷会拉纤,我也给你打了两回电话,都没有白忙。”刘宝善笑道:“嘿!花老板,说话客气点,别乱把话给人加上头衔。”花玉仙笑道:“什么话不客气呢?”刘宝善道:“拉纤两个字,都加到我头上来了,这还算是客气吗?”他二人在这里打口头官司,燕西和白莲花都静静地往下听。白莲花拉住了燕西的手,却没有理会。燕西的手被白莲花拉着,自己却也没有注意。王幼春笑道:“七爷你怎么了?你们行握手礼,也有了的时候没有?就这样老握着吗?”这一句话说出,白莲花才醒悟过来,脸臊得通红,赶快缩回了手,向后一退,笑着对花玉仙道:“都是你多事,让人家碰了一个大钉子。”说时,将嘴噘得老高。花玉仙道:“好哇,我一番很好的意思,你倒反怪起我来了,好人还有人做吗?得了,咱们不多事就是了。刘二爷,是咱们把七爷请来的。咱们何必多事?还是请七爷回去罢。”鹏振皱了眉道:“人家是不好意思,随便说一句话遮面子,你倒真挑眼。”花玉仙笑道:“你这人说话,简直是吃里扒外。”王幼春笑道:“你这一句话说出来不打紧,可有三不妥。”花玉仙笑道:“这么一句话,怎么就会有三不妥?”王幼春道:“你别忙,让我把这个理由告诉你。你说三爷吃里扒外,三爷吃了你什么,我倒没有听见说,我愿闻其详。这是一不妥。既然说到吃里,自然你是三爷里边的人了。这是自己画的供,别说人家是冤枉。这是二不妥。刚才你是挑别人的眼,现在你说这一句话,马上就让人家挑了眼去,这是三不妥。你瞧,我这话说得对也是不对?”花玉仙被他一驳,驳得哑口无言。鹏振拉着她在沙发椅上坐下。笑道:“我们谈谈罢,别闲扯了。”在这个时候,白莲花早和燕西站在门外廊檐下,唧唧哝哝,谈了许多话。鹏振用手向外一指,笑道:“你看人家是多么斯文?那象你这样子,唱着十八扯?”花玉仙笑道:“要斯斯文文那还不容易吗?我这就不动,听你怎样说怎样好?”她说完,果然坐着不动。那白莲花希望燕西捧场,极力地顺着燕西说话。越说越有趣,屋子里大家都注意他们,他们一点也不知道。王幼春是个小孩子脾气,总是顽皮。不声不响,拿了两个小圆凳子出来,就放在他两人身后,笑道:“你两个人,我看站得也太累人一点,坐下来说罢。”燕西笑道:“你这小鬼头倒会损人,我们站着说一会话,这也算什么特别?就是你一个人眼馋。得了,把黄四如也叫了来,大家闹一闹,你看如何?”白莲花笑道:“王二爷可真有些怕她,把她叫来也好。”王幼春是大不愿意黄四如的,自然不肯,于是又一阵闹。一直闹了一个多钟头,还是鹏振问刘宝善道:“你家里来了这些好客,就是茶烟招待了事吗?你也预备了点心没有?”刘宝善笑道:“要吃什么都有,就是听三爷的分付,应该预备什么?”鹏振道:“别的罢了,你得预备点稀饭。”刘宝善站在鹏振面前,两手下垂,直挺挺地答应了一个喳字。鹏振笑道:“你这是损我呢?还是舍不得稀饭呢?”刘宝善道:“全不是,我就是这样的客气。客气虽然客气,可是还有一句话要声明,就是花老板李老板都有这个意思,希望大家给她打一场牌。”燕西听说,就问白莲花道:“是吗?你有这个意思吗?”白莲花笑道:“我可不敢说,就看各位的意思。”王幼春笑道:“何必这样客气?干脆,你分付大家动手就是了。”鹏振道:“我先说,我弟兄两个只有一个上场。”刘宝善道:“这为什么?”鹏振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样打法,或者金家人赢了钱,或者金家人输了钱,省得有赢的,有输的。老七打罢,我和玉仙在一边看牌得了。”燕西道:“我不高兴打牌,我情愿坐着清谈。”刘宝善笑道:“你二位是最爱打牌的人,何以这样谦逊。但今晚若没有两位女客在此,没有人陪着谈话,我怕大家要抢着打牌了。”一句话没说了,只听见有人在外面嚷道:“炸弹!”就在这炸弹声中,只听得屋子中间扑通一声,满屋子人都吓得心跳起来。白莲花正和燕西并坐,吓得一歪身,藏到他怀里去。接上大家又哄堂大笑。
原来是黄四如和王金玉来了。黄四如预先在玩意摊上,买了一盒子纸包沙子的假炸弹藏在身上。未进门之先,分付听差不许言语,等屋子里面正说得热闹,一手拿了三个,使劲向走廊的墙上一摔,所以把大家都吓倒了。她和王金玉看见大家上了当,都哈哈大笑。刘宝善看见,首先不依。说道:“幸而我们的胆子都不算小,若是胆子小点,这一下,真要去半条命。我提议要重重罚四如,你们大家赞成不赞成?”大家都说赞成,问要怎么地罚她?刘宝善道:“我以为要罚他们……”说到这里,笑道:“我们当着王二爷的面,也不能占她的便宜,让她给王二爷一个克斯得了。”王幼春笑着跳了起来,说道:“胡说!我又没招你,怎么拿我开心?”刘宝善给他蔻了一眼,笑道:“傻瓜!这是提拔你一件好事,这一种好机会,你为什么反对?”黄四如道:“嘿!刘二爷,话得说明怎样罚我?我不懂,什么叫克斯?别打哑谜骂人。”燕西学着唱戏道白的味儿,对她说道:“附耳上来。”黄四如道:“你说罢。刘二爷能说,你也就能说。”燕西道:“真要我说吗?我就说罢。他要你和王二爷亲一个嘴。”黄四如听了对刘宝善瞟了一眼,将嘴一撇,微笑道:“这是好事呀!怎样算是罚我呢?刘二爷说,人家是傻瓜,我不知道骂着谁了?”刘宝善道:“我倒是不傻,不过我要聪明一点,硬占你的便宜,你未必肯。”黄四如道:“为什么不肯?有好处给我就成了。”王幼春笑道:“黄老板真是痛快,说话一点不含糊。”黄四如道:“不是我不含糊,因为我越害臊,你们越拿我开玩笑。不如敞开来。也不过这大的事,你们就闹也闹不出什么意思了。”王幼春道:“话倒是对,可是玩笑,要斯斯文文,才有意思。若是无论什么事都敞开来干,那也没有味。”黄四如道:“我也不是欢喜闹的人,可是我要不给他们大刀阔斧地干,他们就会欺侮我的。”王幼春道:“刚才你还没有进门先就摔炸弹吓人,这也是别人欺侮你吗?”黄四如笑道:“这回算我错了,下次我就斯斯文文的,看别人还跟我闹,不跟我闹?”说着,便坐在王幼春一张沙发上,含笑不言。燕西笑道:“天下事,就是这样一物服一物,不怕黄老板那样生龙活虎的人,只要王老二随便说一句话,她都肯服从。王老二还要说和黄老板没有什么感情,我就不服这一句话。”黄四如道:“为什么李家大妹子,就很听七爷的话呢,这不是一样吗?”王幼春道:“你刚才说了斯斯文文,这能算斯文的话吗?漫说我和你没有什么关系,就是有关系,你也别当着大家承认起来呀。你要把我比七爷,我可不敢那样高比。”燕西道:“大家都是朋友罢了。一定要说谁和谁格外地好,那可不对。”王幼春将黄四如推了一推,笑道:“听见没有?人家这话,才说得冠冕呢。”黄四如笑道:“我又怎样敢和七爷来比呢?七爷是个公子,我是唱戏的,说话要说得和七爷这样,那末,我至少也是一位小姐了。”燕西道:“你两个人,这个也说比不上我,那个也说比不上我,既然都比不上我,你们别在这里坐着,就请出去罢。”这一说,倒驳得他两人无辞可答。刘宝善道:“大家别闹,还是赶快办到原议,来打牌。”鹏振道:“角儿不够,怎么办呢?”刘宝善道:“我也凑合一个,再打电话去找一个,总会找得着的。”燕西道:“不要找别人,找老赵罢。他和王老板不错。”说着,将嘴对王金玉一努。鹏振道:“算了。他有点象他那位远祖匡胤,手段高妙。”燕西道:“打牌就是十四张牌翻来翻去。他有什么大本领,也碰手气。”刘宝善笑着问王金玉道:“王老板,我们就决定了找他了,你同意不同意?”王金玉笑道:“刘二爷,你们大家请人打牌,我哪里知道找谁好呢?”燕西道:“刘二爷你真叫多此一问,好朋友还有不欢迎好朋友的道理吗!”刘宝善于是一面叫听差的摆场面,一面叫听差的打电话找赵孟元。赵孟元本来知道刘宝善家里有一场闹,因为晚上有一个饭局,不得不去。走后告诉了家里人,若是刘宅打电话来了,就转电给饭馆子里。这里电话一去,他的听差果然这样办。赵孟元借着电话为由,饭也未曾吃完,马上坐了汽车到刘家来。一进客厅,燕西便笑道:“真快真快!若是在衙门里办事,也有这样快,你的差事,就会办得很好了。”赵孟元道:“上衙门要这样勤快作什么?勤快起来,还有谁给你嘉奖不成?我觉得天天能到衙门里去一趟,凭天理良心,都说得过去。还有那整年不上衙门的人,钱比我们拿得还多呢。”鹏振道:“这里不是平政院,要你在这里告委屈作什么?赶快上场罢,三家等着你送礼呢。”赵孟元道:“今天是和谁打牌?谁得先招待招待我。这场牌打下去,不定输赢多少。赢了倒还罢了,若是输了呢,我这钱,岂不是扔到水里去了?”说这话时,先看了一看花玉仙,然后又看一看白莲花。她两人未曾听得主人表示,这牌是和谁打的,她们也就不敢出头来承认。鹏振道:“我们还没有和李老板帮过忙,今天就给李老板打一场罢。”白莲花一站起身来,对鹏振笑道:“谢谢三爷。谢谢赵老爷。”赵孟元走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笑道:“我佩服你谢得不迟不早。”白莲花被赵孟元握住了手,她可偏过头对刘宝善笑道:“谢
张恨水。安徽潜山人。一八九五年五月十八日生。一九一三年考入孙中山所办的蒙藏恳殖学校。一九一四年投稿时。从自是人生长恨水东乐一词中截取恨水作笔名。一九二四年第一部有影响的长篇小说春明外史发表。一九三零年最有影响的小说啼笑因缘发表。颇受市民欢迎。一九三八年任重庆新民报主笔兼副刊主编。并写杂文上下古今谈。曲折地讽喻现实的黑暗。一九五九年周恩来总理提名聘请为中央文史的馆馆员。一九六七年二月十五日在北京逝世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