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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在这时,院子里一阵喧哗,刘宝善、朱逸士、赵孟元三个人一同进来了。鹤荪劈头一句便道:“老刘,你今天有一件事失于检点。”刘宝善听说,站着发愣,脸色就是一变。鹤荪道:“老七的少奶奶今天生日,你怎么也不去敷衍一阵?”刘宝善笑道:“我的二爷,你说话太过甚其词,真吓了我一跳。”说完这一句话,才将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朱逸士笑道:“二爷,你有所不知,人家成了惊弓之鸟了。还架得住你说失于检点这一句话吗?”鹤荪笑道:“你们一说笑话,就不管轻重,真把刘二爷看得那样不值钱,为了上次那点小事,就惶恐到这样子?”刘宝善将肩膀抬了一抬笑道:“二哥,你别把高帽子给我戴,我到现为止,心里可真是有点不安呢。今天七少奶奶寿辰,我并不是不知道,可是我就怕碰到了总理,问起我的话来,我没有话去回答。衙门里的事,现在我托了有病请着假,真得请你们哥儿几位,给我打个圆场才好。”鹤荪见曾李二小姐在一边含着微笑,自己很不愿朋友失面子,便道:“你在哪里喝了酒?说些无伦次的话。”朱逸士、赵孟元也很知鹤荪的用意,连忙将别的言语,把这话扯开。朱逸士就问曾美云道:“还有些什么客没到?我给你用电话催一催。”曾美云笑道:“你这话有点自负交际广阔,凡是我的朋友,他们的电话,你都全知道,这还了得?不过这里头有两个人你或者认识,就是王金玉和花玉仙。”朱逸士笑道:“了不得!这两位和他们哥儿们的关系,你也知道吗?你说我的交际广阔,这样看起来,实在还是你的交际广阔,这件事,知道的人还不会多哩。花玉仙的电话……”只这一句未完,院子里有人接着答道:“是六八九九。”说这话的,正是花玉仙的嗓音,已是一路笑着进来了。王金玉、花玉仙两个人,牵着手笑嘻嘻地走了进来。鹤荪道:“今天晚上怎么回事?提到谁,谁就来了。”花玉仙道:“倒有个人想来,你偏不提一提。”鹤荪便问是谁,花玉仙道:“我们来的时候,黄四如在我那里,她很想来。可是她不认识曾小姐,不好意思来。”曾美云道:“那要什么紧?只管来就是了。朋友还怕多吗?花老板,就请你打个电话,替我请一请。”鹤荪道:“那不大好吧?她是王二哥的人,只有她没有王二哥,王二哥年纪轻,醋劲儿大,会惹是非的。”王金玉道:“他们俩感情有那么好,那就不错了。四如倒真有点痴心,可是王二爷真看得淡极了,总不大理会她。”曾美云道:“哪个王二爷?不就是金三爷的令亲吗?我也认识的,那就把他也请上罢。”鹤荪道:“你请多少客,还能够添座?”曾美云道:“除现在几位之外,就是李瘦鹤和乌老二,原是预备临时加上两位的。”刘宝善听说,便去打电话催请。花玉仙家到这里不远,首先一个便是黄四如到了。她一进来,就请花玉仙给她介绍两位小姐,曾美云见她异常地活泼,就拉着她的手笑道:“我为了黄老板要来,把王二爷也请了,你想我这主人翁想得周到不周到?”黄四如笑道:“曾小姐,你别听人家的谣言,王二爷和我,也不过是一个极平常的朋友,他来不来,与我是没有关系的。”鹤荪笑道:“你这人,看去好象调皮,其实是过分地老实,我听说你对王二爷感情不错,可是王二爷对你很寡情。既是这样,你应该造一个空气才好,为什么反说你和王二爷没有什么关系,这样一来,他是乐得推个干净了。老刘,我们可以作点好事,小王来了,我们给她拉拢拉拢。”刘宝善笑道:“这个我是拿手,只要黄老板愿意的话,……”说着,望了黄四如。黄四如道:“刘二爷,你别瞧我,我总是乐意的。拉人交朋友,总是好心眼。”李倩云听了,向她点了点头,笑道:“你说话很痛快,我就欢喜这样的人。”黄四如看到李倩云那样子,似乎是个阔小姐,便借了这个机会,和她坐在一处谈话。一会子工夫,李瘦鹤来了,王幼春也来了,只有乌二小姐一个人了。
曾美云分付听差不用等,在别一间小客厅子里开了席,请大家入座。刘宝善早预备席的次序,四周放了来宾的姓字片,将王黄二人安在邻席,王幼春不知道黄四如在这里,进来之后也没法子躲,就敷衍了几句。黄四如也很自量,只和李倩云说话。王幼春见李倩云浑身都露着曲线美,脸上淡淡的胭脂,衬着深深的睫毛,眼睛微微低着看人,好象有点近视似的,越发地增了几分媚态。她又不时地微笑,露出一嘴齐整的白牙来。王幼春只闻其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觉多看她几眼。他只知道李倩云小姐和金家兄弟们有交情,却不知黄四如却也和她好。现在看出来了,要想认识认识她,少不得还要走着黄四如的路子才好。因此把不理会黄四如的心思,又活动一点。这时入席见自己的位子和黄四如的位子相连,待要不愿意,很显然得罪她。得罪了她,怎能借着她和李倩云去亲近?因此只装模糊,大家按着名字入席,自己也就按了名字入席。黄四如坐下,拿起王幼春的杯筷,就用碟子底的纸片来擦。王幼春笑道:“你还和我来这一手?”黄四如笑着轻轻地道:“怎么样?巴结不上吗?”王幼春道:“哪有这样的道理?你就说得我这人那样不懂事?我是说我们不应该客气。”黄四如道:“既不应该客气,你就让我动手得了,又说什么呢?”于是王幼春也就只好一笑了之。他二人说话,声音是非常地细微,在座的人,有听见的,少不得向着他们笑。李倩云道:“大家笑,我可不笑。朋友在一处,客气一点,擦擦杯筷,这也不算什么?”因看见右手李瘦鹤的杯筷,还不曾擦。便笑道:“我也给你擦擦罢。”说着,就把他面前的杯筷拿了起来擦。李瘦鹤只呵呵两声,连忙站了起来,一面用双手接了过来道:“真不敢当!真不敢当!”口里说着,眼睛又望了鹤荪。刘宝善在对面看见,笑道:“这样一来,我倒明白了一个故典,晓得书上说的受宠若惊,是一句什么意思了。你瞧我们这李四爷。”李瘦鹤笑道:“你不是心里觉着难受吗?这一会子,你的嘴又出来了。”刘宝善道:“不错,我心里是很难受。可是我这会子难受,也应该休息一会儿,若是老这样难受下去,你猜我不会急死吗?”李瘦鹤笑道:“你这话我倒赞成,中国真正的过渡时代,总算咱们赶上了。在这只破船里遇着这样的大风大浪,咱们都是不知命在何时?干吗不乐上一乐?”李倩云已是把杯筷擦干净了,听他这样说,就伸手拍了他的脊梁道:“你这话很通,我非常地赞成。”王幼春见李倩云是这样的开通,他想道:自己若是坐在李瘦鹤那个地方,就是不要什么介绍,也未尝不可以和她玩起来的。可惜事先不知道,要知道她这样容易攀交情的,我就硬坐到那边去。他心里是这样想着,眼睛少不得多看了李倩云几眼。李倩云的眼光,偏是比平常人要锐利些。她便望着王幼春抿嘴一笑。这个时候,听差斟过了一遍酒,大家动着筷子吃菜。王幼春见李倩云笑他,他就不住地夹了几筷子咀嚼着,想把这一阵微笑敷衍过去。李倩云笑道:“二爷这人有点不老实,既然是看人家,就大大方方地看得了,干吗又要躲起来不好意思呢?”这一说不打紧,王幼春承认看人家是不好,不承认看人家也是不好,红着脸只管笑着说:“没有这话,没有这话。”心里可就想着,这位小姐浪漫的声名,我是听到说过的,可不知道她是这样敞开来说。赵孟元就道:“李老五,我有一句话批评你,你可别见怪。”李倩云一偏头道:“说呀!你能说,我就能听,我不知道什么叫着见怪?”赵孟元道:“那我就说了。你这人开通,我是承认的。可是两性之间,多少要含一点神秘的意味,那才感觉得有趣。若是象你这一样,遇事都公开,大杀风景。譬如王老二,他偷看你,是赏鉴你的美。据你刚才那种表示,虽不能说是你欢迎他的偷看,可是不拒绝他偷看。你既不是拒绝,口里就别言语,或者给一点暗示也可以,那末,王老二对于你这分感情那就不必提了,至少他把你心事当哑谜猜,够他猜一宿的了。你这一说,他首先不好意思再看你,或者还要误会你故意揭他的短处,把他羡慕你的心思,至少也要减除一半。你把一个刚要成交的好朋友,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了。”李倩云且不答复赵孟元,却笑问王幼春道:“老赵的话对吗?你真怪我吗?”王幼春怎样好说怪她,连说:“不不。”李倩云笑道:“我不敢说我长得美,可是哪一个女子,也乐意人家说她美的。要不然,女子擦粉,抹胭脂,烫头发,穿高跟鞋为着什么?为着自己照镜子给自己看吗?所以我并不反对人家看我的。”在桌上的男宾,除了王幼春而外,都鼓起掌来。赵孟元就向她伸了一个大拇指,笑道:“你这种议论,总算公道,所有女子不肯说的话,你都说出来了。”李倩云笑道:“你别瞧我欢喜闹着玩,可是交朋友又是一件事。谁要愿意和我交朋友,我嘴里不说出来,心里未尝不明白。譬如王二爷他今天一见着我,就有和我交朋友的意思,不过初次见面,不好意思十分接近。其实社交公开年头儿,那没有关系,爱和谁交朋友,就和谁交朋友去。至于那个人愿意不愿意和你交朋友,那又是一个问题,就别管了。”李瘦鹤道:“这样说,你愿不愿和王二爷交朋友?”李倩云道:“在座的人
说到这里,那面散了席,大家一窝蜂似的,拥到这边屋子来。刘宝善笑道:“饭是吃过了,我们找一点什么娱乐事情?”李瘦鹤道:“打牌打牌。”刘宝善道:“我们有这些个人,一桌牌,如何容纳得下?”李瘦鹤道:“打扑克,推牌九,都成。”刘宝善道:“娱乐的事情也多,为什么一定要赌钱?让曾小姐开了话匣子,我们跳舞罢。”黄四如一见李倩云和王幼春闹得那样热闹,心里十二分不高兴,可没有法子劝止一句,只是脸上微笑,心中生闷气。这时刘宝善提到跳舞,她不觉从人丛中跳了起来,拉着刘宝善的手道:“这个我倒赞成,我早就想学跳舞,总是没有机会。今天有这些个教员,我应该学一学了。”王金玉道:“我也是个外行,我也学一学,哪个教我呢?”刘宝善用手指着鼻子尖,笑道:“我来教你,怎么样呢?”王金玉笑道:“胡说!”刘宝善道:“你才胡说呢?跳舞这件事,总是男女配对的,你就不让爷们教,你将来学会了,难道不和爷们在一处跳吗?你要是不乐意挨着爷们,干脆,你就别学跳舞。”王金玉道:“我也不想和别人跳,我只学会了就得了。”刘宝善道:“那更是废话!不想和人家跳,学会了有什么意思?”曾美云道:“不要闹,你先让她看看,随后她就明白了。”于是指挥着仆役们,将屋子中间桌椅搬开。话匣子也就放在这屋子里的,立刻开了机器,就唱了起来。只在这时,乌二小姐嚷了进来,连说:“来迟了,来迟了。”鹤荪道:“你怎么这时候才来呢?可真不早哇。”乌二小姐还不曾答复这问题,赵孟元迎着上前,将她一搂,笑道:“咱们一对儿罢。”说着,先就跳舞起来,其余曾美云和鹤荪一对,刘宝善和花玉仙一对,王幼春和李倩云一对。王幼春不曾想到和李倩云一对跳舞的,只因站在沙发椅的头边,李倩云一听到跳舞音乐,马上站立起来,他看见王幼春站着发愣,笑道:“来呀。”面对王幼春而立,两手就是一伸。王幼春到了这时,就也莫名其妙地和她环抱起来。环抱之后,这才觉得有言语不可形容的愉快。王金玉和黄四如站在一边,都只是含着微笑。曾美云这个话匣子,是用电气的,放下一张片子,开了电门,机器自己会翻面,会换片,所以他们开始跳舞之后,音乐老没有完,他们也就不打算休息。还是曾美云转到话匣子边,将电门一关,然后大家才休息。刘宝善走过来问黄四如道:“你看,这不是很平常的事情吗?值得你那样大惊小怪。”黄四如看他们态度如常,也就只对他们微笑点点头。刘宝善道:“你若愿意来的话,我就叫王二爷来教你。”李倩云道:“王二爷的步法很好,让他教你罢。”王幼春见人家当面介绍了,自然是推辞不得,也就只是向着大家微笑。
又休息了一会,话匣子开了起来,便二次跳舞。黄四如虽是有点不好意思,但是看着有人为之在先了,也就不十分害臊。王幼春道:“你一点都不懂吗?”黄四如抿着嘴唇,点了点头。王幼春笑道:“你这个蘑菇,我告诉你一个死诀窍,你既是不会跳,你就什么也不用管,只管身子跟我转,脚步跟我移。”黄四如笑着,点了点头。于是王幼春将她环抱着,混在人群中跳。黄四如刚才在一边,仔细看了那末久,已经有些心得,现在王幼春又教她不要作主,只管跟了跑,当然还不至于十分大错。王幼春原是不大欢喜黄四如的,这个时候手环抱着她的腰,她的手在肩上半搭过来,肌肤上的触觉,有两个消息告诉心灵,便是异样的柔软与温暖,加上一阵阵的粉香,尽管向人鼻子里送来,人是感情动物,总不能无动于衷。因之经过一回跳舞之后,王幼春也就和黄四如坐在一张沙发上同喝茶。笑问道:“你觉得有趣没有趣?”黄四如道:“当然是有趣,若是没有趣,哪有许多人学跳舞呢?”王幼春道:“你吃力不吃力?”说着,伸了手摸黄四如的胳膊,觉得有些汗涔涔的。黄四如因轻轻地用脚碰着他的腿道:“这一会子你不讨厌我了吗?”王幼春觉得她这话怪可怜的,不由得哈哈笑起来。因道:“你这话可得说清楚,我什么时候又讨厌你了?”黄四如是明明有话可答的,她想着是不答复出来的好,便笑道:“只要这样就好哇!我还不乐意吗?”说时,握了王幼春的手,望了他一眼,轻轻的道:“明天到我家里去玩,好不好?”王幼春笑着,点了点头。黄四如拉住他的手,将身子扭了两扭,哼着道:“我不!你要说明你究竟去不去?我不!你非说明不可。”王幼春笑道:“去是去的,不知道是预备什么送你?”黄四如正色道:“那样你就是多心了。难道说我要你到我家里去,我是敲你竹杠吗?”王幼春道:“不是那样说。因为我初次到你府上去,就这样人事一点没有,似乎不大好看似的。”黄四如道:“你真老妈妈经了,怎么还要带东西,才好到人家家里去呢?若是二爷要一点面子的话,给我们老妈子三块五块的,那就很好了。只要交情好,还在乎东西吗?哟!这话我可说得太亲热一点。”说着,掏了手绢掩住嘴笑。王幼春喝的酒,这时慢慢地有点发作了,精神兴奋起来,不觉得有什么倦容,就只管和黄四如谈话。偶然感到口渴了,站起来要倒一杯茶喝。四周一看,这屋子里只剩电光灿烂,那些坐客,全不知道哪里去了。因笑道:“我听说他们要到前面打牌去,也没有留神,怎么就去了?”黄四如将右手中间三指捏着,将大拇指小指伸出来,大拇指放在嘴上一比道:“是这个吧?”王幼春道:“不能吧?他们都没有瘾的,除非借此闹着玩两口。我瞧瞧去。”于是悄悄地掀开左边的帷幔,只见里面点了两盏绿电灯,并不见人。由这屋拐过去,便是曾美云的内室了。走进去,听到隐隐有笑声,好象是曾美云说把客送到这里再说罢。王幼春便退出来了,右边是刚吃酒的地方,拐过去是东厢房。果然有鸦片气味,却是刘宝善横在一张小铜床上吸烟,王金玉陪着。王幼春道:“一会子工夫,人都哪里去了?”刘宝善道:“他们说是打扑克去了,大概在前院罢。他们的意思,是怕吵了主人翁。”王幼春走回来,叫着黄四如道:“小黄,他们打扑克去了,我们也去加入。”黄四如却没有答应,缩了脚,侧着身子睡在沙发上。王幼春道:“别睡着呀,仔细受了冻。”黄四如伸了一个懒腰,朦胧着两眼,慢慢地道:“好二爷,什么时候了?我真倦,你有车子吗?请你送我回家去。”说毕,又闲上眼睡了。王幼春推了她几推,她还是睡着。没有法子,一个人只好坐着陪了她。静静悄悄的,过了一会子。黄四如坐起来,手抚着鬓发道:“呀!电灯灭多久了?窗子上怎么是白的?天亮了吧?”王幼春将窗纱揭开,隔玻璃向外张望,因笑道:“可不是天亮了吗?春天的夜里,何以这么短?混了一下子,天就亮了!”黄四如笑道:“现在,你该送我回家了吧?还有什么可说的?”王幼春道:“这个时候天刚亮,谁开门?索性等一会子罢。”黄四如笑道:“真是糟心,回又回去不得,睡又没有地方睡。”王幼春道:“你在那沙发上躺着罢,我到别的地方,找个地方打个盹儿。”黄四如果然在沙发上睡了,王幼春却转到烧鸦片那间屋子里去。只见烟盘子依然放在床中间,刘宝善却和王金玉隔着灯盘子睡了。再转到前面,只见那小客厅里,桌子斜摆着,上面铺了厚绒垫,散放了一桌的扑克牌,和红绿筹码子,还有一张五元的钞票。王幼春自言自语地道:“这也不知是谁的钱太多了?”捡了起来,向裤子袋里一塞。屋子里并没有人,李倩云、李瘦鹤、乌二小姐,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这时候也不便去叫听差的,还是回到上房,就在一张小沙发上坐下,把两只脚抬起来,放在别张沙发上,这也可以算是躺下,就睡下了。及至醒来,已是十二点钟了,有人摇着他的肩膀道:“你这样睡着,不受累吗?”抬头一看,却是鹤荪。王幼春将两只脚慢慢地放下来,用手捶着腿道:“真酸真酸。”鹤荪道:“既然酸,为什么还睡得很香哩?”王幼春道:“你不知道,昨天晚晌实在闹得太厉害,倦极了,所以坐下来就睡
到了九点钟的时候,只见饭店里的西崽,引着金荣一直到舞厅里来。鹤荪见金荣的颜色有些不对,连忙在跳舞场出来,将金荣拉到一边,轻轻地问道:“家里有什么事吗?是二少奶奶找我吗?”金荣满面愁容的道:“不是的,总理喝醉了酒,身体有些不舒服。恰好几位少爷都不在家,我们这个忙,不用说,到处找人。”鹤荪道:“喝醉了酒,也不妨事,你们大惊小怪的作什么?”金荣道:“不是光喝醉了,而且摔了一跤,人……是不大好,找了好几个大夫在家里瞧。二爷,你赶快回家去罢,现在家里是乱极了。”鹤荪听了这话,心里也扑通一跳,连问:“怎样了?”一面说话,一面就向外走,连储衣室的帽子,都忘了去拿,走出饭店门,才想起没有坐车来。看看门口停的汽车号码,倒有好几辆是熟朋友的汽车,将里面睡的汽车夫叫醒,说明借车一用,也不让人家通知主人,坐上去就逼着他开车。到了家门口,已经停了七八辆车在那里,还有一两辆车上画了红十字。鹤荪一跳下车,进了大门,遇到一个听差,便问总理怎么样了?听差说:“已经好些。”鹤荪一颗乱蹦的心,才定了一定。往日门房里面,那些听差们总是纷纷议论不休,这时却静悄悄地一点声息没有。鹤荪一直向上房里走,走到金铨卧室那院子里,只见叽叽喳喳,屋子里有些人说话,同时也有一股药气味,送到人鼻子里。凤举背了两手,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尽管低了头,没有看到人来了似的。燕西却从屋子里跑出来,却又跑进去。隔了玻璃窗子,只见里面人影摇摇,似乎有好些人都挤在屋子里。鹤荪走到凤举面前,凤举一抬头,皱了眉道:“你在哪里来?”鹤荪道:“我因为衙门里有几件公事办晚了,出得衙门来,偏偏又遇到几个同事的拉了去吃小馆子,所以迟到这个时候回来。父亲究竟是什么病?”凤举道:“我也是有几个应酬,家里用电话把我找回来的。好端端的,谁料到会出这样一件事呢?”鹤荪才知这老大也犯了自己一样的毛病,是并不知道父亲如何得病的。只得闷在肚里,慢吞吞地走进金铨卧室里去。
原来金铨最近有几件政治上的新政策要施行,特约了几个亲信的总长,和银行界几个人在家里晚宴。本请的是七点钟,因为他的位分高,作官的人也不敢摆他的官派,到了六点半钟,客就来齐了。金铨先就发起道:“今天客都齐了,总算赏光。时间很早,我们这就入席。吃完饭之后,我们找一点余兴,好不好?”大家都说好,陪总理打四圈。金铨笑道:“不打就不打,四圈我是不过瘾,至少是十六圈。”说毕,哈哈大笑,听差们一听要赌钱,为了多一牌多一分头子的关系,马上就开席,格外陪衬得庄重起来。宾主入席之后,首席坐的是五国银行的华经理江洋,他是一个大个儿,酒量最好。二席坐的是美洲铁路公司华代表韩坚,也是个酒坛子。金铨旁边坐的财政赵总长,便笑道:“今天有两位海量的佳宾,总理一定预备了好酒。”金铨笑道:“好不见得好,但也难得的。”于是叫拿酒来。大家听说有酒,不管尝未尝,就都赞了一声好。金铨笑道:“诸位且不要先说好,究竟好不好?我还没有一点把握。”便回头问听差道:“酒取来了没有?”听差说:“取来了。”金铨将手摸了一摸胡子笑道:“当面开封吧。纵然味不好,也让大家知道我决不是冤人。”说着,于是三四个听差,七手八脚的扛了一坛酒来。那坛子用泥封了口,看那泥色,转着黑色,果然不是两三年的东西了。金铨道:“不瞒诸位说,我是不喝酒,要喝呢,就是陈绍。我家里也有个地窖子,里面总放着几坛酒。这坛是年远的了,已有十二年,用句烂熟的话来赞它,可以说是炉火纯青。”在座的人,就象都已尝了酒一般,又同赞了一声好。听差们一会儿工夫,将泥封揭开,再揭去封口的布片,有酒漏子,先打上两壶。满桌一斟,不约而同的,各人都先呷了一口,呷了的,谁也不肯说是不好。金铨也很高兴,分付满席换大杯子,斟上一遍,又是一遍,八个人约摸也就喝了五六斤酒。金铨已发起有酒不可无拳,于是全席豁起拳来。直到酒席告终,也就直闹两个钟头了。金铨满面通红,酒气已完全上涌,大家由酒席上退到旁边屋子里来休息的时候,金铨身子晃荡晃荡,却有点走不稳,笑道:“究竟陈酒力量不错,我竟是醉……”一个了字不曾说完,人就向旁边一歪。恰好身边有两个听差,看到金铨身子一歪,连忙抢上前一步,将他扶住。然而只这一歪身子之间,他就站立不住,眼睛望了旁边椅子,口里罗儿罗儿说了两声,手扶了椅子靠,面无人色的,竟倒了下去。这一下子,全屋子人都吓倒了。
张恨水。安徽潜山人。一八九五年五月十八日生。一九一三年考入孙中山所办的蒙藏恳殖学校。一九一四年投稿时。从自是人生长恨水东乐一词中截取恨水作笔名。一九二四年第一部有影响的长篇小说春明外史发表。一九三零年最有影响的小说啼笑因缘发表。颇受市民欢迎。一九三八年任重庆新民报主笔兼副刊主编。并写杂文上下古今谈。曲折地讽喻现实的黑暗。一九五九年周恩来总理提名聘请为中央文史的馆馆员。一九六七年二月十五日在北京逝世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