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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2)


恰好吴荪甫也回来了。一眼看见了唐云山的神气,——右手的食指像一根铜尺似的直按在“草案”的第二项上,又听得他连声嚷着“五百万够么?”吴荪甫就什么都明白了,可是他正因为刚才竹斋来的电话报告公债市场形势不很乐观,心头在发闷,便由着唐云山在那里干着急。

幸而王和甫也已经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就很简单地解释给唐云山听:

“云翁,事情是一步一步来的,这几项新企业,并非同时开办——”

“那么,为什么前天我们已经谈到了立刻要去部里领执照呢?”

唐云山打断了王和甫的解释,眼睛望着吴荪甫。

“先领了执照就好比我们上戏园子先定了座位。”

回答的还是王和甫,似乎对于唐云山的“太外行”有一点不耐烦了。

“再说句老实话,我们公司成立了以后,第一桩事情还不是办‘新’的,而是‘救济’那些摇摇欲倒的‘旧’企业。不过新座儿也是不能不赶早预定呀。”

吴荪甫也说话了,沉重地落坐在一张椅子里。然而唐云山立刻又来了反问:

“不错,救济!如果人家不愿受我们的‘救济’呢?岂不是一百五十万的资本也会呆起来?”

“一定要他们不得不愿!”

吴荪甫断然说,脸上浮起了狞笑了。

“云翁!银子总是活的。如果放到交易所公债市场上去,区区一百五十万够什么!”

“可不是!既然我们的公司是一个金融机关,做‘公债套利’也是业务之一。”

吴荪甫又接上来将王和甫的话加以合理的解释。这可把唐云山愈弄愈糊涂了。他搔着他的光秃秃的头顶,对吴王两位看了一眼,似乎承认了自己的“外行”,但心里总感得他们的话离本题愈远。

这时大客厅的门开了,当差高升侧着身体站在门外,跟着就有一个人昂然进来,却原来正是孙吉人,满脸的红光,一望而知他有好消息。唐云山首先看见,就跳起来喊道:

“吉翁,——你来得正好!我干不了!这代表的职务就此交卸!”

孙吉人倒吃了一惊,以为事情有了意外的变化;但是吴荪甫他们却哈哈大笑,迎前来和孙吉人寒暄,告诉他已经商量得大致就绪,只等决定日子动手开办。

“吉翁不是分身不开么?怎么又居然赶来了?”

“原是有一个朋友约去谈点不相干的小事情,真碰巧,无意中找得我们公司的线索了——”

孙吉人一面回答王和甫,在就近的一张摇椅里坐了,一面又摇着他的细长脖子很得意地转过脸去说:

“荪翁,你猜是什么线索?我们的公司在三天之内就可以成立哪!”

这是一个不小的冲动!大家脸上都有喜色,却是谁也不开口,都把询问的眼光射住了孙吉人。

“开银行要等财政部批准,日子迁延;用什么银团的名义罢,有些营业又不能做;现在我得的线索是有一家现成的信托公司情愿和我们合作——说是合作,实在是我们抓权!我抽空跑来,就是要和大家商量,看是怎么办?大家都觉得这条路还可以走的话,我们就议定了条款,向对方提出。”

孙吉人还是慢吞吞地说,但他的小脑袋却愈晃愈快。

于 是交错的追问,回答,考虑,筹划,都纷纷起来,空气是比前不同的热闹而又紧张了。吴荪甫虽然对于一星期内就得缴付资本二十万元一款略觉为难——他最近因为 参加赵伯韬那个做多头公债的秘密组织,已经在往来各银行钱庄上,调动了将近一百万,而家乡的事变究竟有多少损失,现在又还没有分晓,因此在银钱上,他也渐 渐感得“兜不转”了,可是他到底毅然决然同意了孙吉人他们的主张:那家信托公司接受了合作的条件后,他们三个后台老板在一星期内每人先缴付二十万,以便立 刻动手大干。

他们又决定了第一笔生意是放款“救济”朱吟秋和陈君宜两位企业家。

“孙吉翁就和那边信托公司方面切实交涉!这件事只好请吉翁偏劳了。”

吴荪甫很兴奋地说,抱着必胜的自信,像一个大将军在决战的前夕。

“那么,我们不再招股了么?”

唐云山在最后又这么问一句,满脸是希望的神色。

“不!——”

三个声音同时很坚决地回答。

唐云山勉强笑了一笑,心里却感得有点扫兴;他那篇实业大计的好文章光景是没有机会在报纸上露脸了。但这只是一刹那,随即他又很高兴地有说有笑了。

送走了客人后,吴荪甫踌躇满志地在大客厅上踱了一会儿。此时已有十点钟,正是他照例要到厂里去办公的时间。他先到书房里拟好两个电报稿子,一个给县政府,一个也由县里“探投”费小胡子,便按电铃唤当差高升进来吩咐道:

“回头姑老爷有电话来,你就请他转接厂里。——两个电报派李贵去打。——汽车!”

“是!——老爷上厂里去么?厂里一个姓屠的来了好半天了,现在还等在号房里。老爷见他呢不见?”

吴荪甫这才记起叫这屠维岳来问话,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让他白等了一个黄昏,此回却又碰到有事。他沉吟一下,就像很不高兴似的说道:

“叫他进来!”

高 升奉命去了。吴荪甫坐在那里,一面翻阅厂中职员的花名册,一面试要想想那屠维岳是怎样的一个人;可是模糊得很。厂里的小职员太多,即使精明如荪甫,也不能 把每个人都记得很清楚。他渐渐又想到昨天自己到厂里去开导女工们的情形,还有莫干丞的各种报告——一切都显得顺利,再用点手段,大概一场风潮就可以平息。

他的心头开朗起来了,所以当那个屠维岳进来的时候,他的常常严肃的紫脸上竟有一点笑影。

“你就是屠维岳么?”

吴荪甫略欠着身体问,一对尖利的眼光在这年青人的身上霍霍地打圈子。屠维岳鞠躬,却不说话;他毫没畏怯的态度,很坦白地也回看吴荪甫;他站在那里的姿势很大方,他挺直了胸脯;他的白净而精神饱满的脸儿上一点表情也不流露,只有他的一双眼睛却隐隐地闪着很自然而机警的光芒。

“你到厂里几年了?”

“两年又十天。”

屠维岳很镇静很确实地回答。尤其是这“确实”,引起了吴荪甫心里的赞许。

“你是哪里人?”

“和三先生是同乡。”

“哦——也是双桥镇么?谁是你的保人?”

“我没有保人!”

吴荪甫愕然,右手就去翻开桌子上那本职员名册,可是屠维岳接着又说下去:

“也许三先生还记得,当初我是拿了府上老太爷的一封信来的。以后就派我在厂里帐房间办庶务,直到现在,没有对我说过要保人。”

吴 荪甫脸上的肌肉似笑非笑地动了一下。他终于记起来了:这屠维岳也是已故老太爷赏识的“人才”,并且这位屠维岳的父亲好像还是老太爷的好朋友,又是再上一代 的老侍郎的门生。对于父亲的生活和思想素抱反感的荪甫突然间把屠维岳刚才给与他的好印象一变而为憎恶。他的脸放下来了,他的问话就直转到叫这个青年职员来 谈话的本题:

“我这里有报告,是你泄漏了厂方要减削工钱的消息,这才引起此番的怠工!”

“不错。我说过不久要减削工钱的话。”

“嘿!你这样喜欢多嘴!这件事就犯了我的规则!”

“我记得三先生的《工厂管理规则》上并没有这一项的规定!”

屠维岳回答,一点畏惧的意思都没有,很镇静很自然地看着吴荪甫的生气的脸孔。

吴荪甫狞起眼睛看了屠维岳一会儿。屠维岳很自然很大方地站在那里,竟没有丝毫局促不安的神气。能够抵挡吴荪甫那样尖利狞视的职员,在吴荪甫真还是第一次遇到呢;他不由得暗暗诧异。他喜欢这样镇静胆大的年青人,他的脸色便放平了一些。他转了口气说:

“无论如何,你是不应该说的。你看你就闯了祸!”

“我不能承认。既然有了要减工钱的事,工人们迟早会知道。况且,即使三先生不减工钱,怠工或是罢工还是要爆发,一定要爆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工人们也已经知道三先生抛售的期丝不少,现在正要赶缫交货,她们便想乘这机会有点动作,占点便宜。”

吴荪甫的脸色突然变了,咬着牙齿喊道:

“什么!工人也知道我抛出了期丝?工人们连这个都知道了么?也是你说的么?”

“是的!工人们从别处听了来,再来问我的时候,我不能说谎话。三先生自然知道说谎的人是靠不住的!”

吴荪甫怒叫一声,在桌子上猛拍一下,霍地站起来:

“你这混蛋!你想讨好工人!”

屠维岳不回答,微笑着鞠躬,还是很自然,很镇静。

“我知道你和姓朱的女工吊膀子,你想收买人心!”

“三先生,请你不要把个人的私事牵进去!”

屠维岳很镇定而且倔强地说,他的机警的眼光现在微露忿意,看定了吴荪甫的面孔。

吴荪甫的脸色眼光也又已不同;现在是冷冷的坚定的,却是比生气咆哮的时候更可怖。从这脸色,从这眼光,屠维岳看得出他自己将有怎样的结果,然而他并不 惧怕。他是聪明能干,又有胆量;但他又是倔强。“敬业乐业”的心思,他未始没有;但强要他学莫干丞那班人的方法博取这位严厉的老板的欢心,那他就不能。他 微笑地站着,镇静地等候吴荪甫的最后措置。

死样的沉默压在这书房里。吴荪甫伸手要去按墙上的电铃钮了,屠维岳的运命显然在这一按中就要决定了;但在刚要碰到那电铃时,吴荪甫的手忽又缩回来,转 脸对着屠维岳不转睛地瞧。机警,镇定,胆量,都摆出在这年青人的脸上。只要调度得当,这样的年青人很可以办点事;吴荪甫觉得他厂里的许多职员似乎都赶不上 眼前这屠维岳。但是这个年青人可靠么?这年头儿,愈是能干愈是有魄力有胆气的年青人都有些不稳的思想。这一点却不是一眼看得出来的。吴荪甫沉吟又沉吟,终 于坐在椅子里了,脸色也不像刚才那样可怕了,但仍是严厉地对着屠维岳喝道:

“你的行为,简直是主使工人们捣乱!”

“三先生应该明白,这不是什么人主使得了的事!”

“你煽动工潮!”

吴荪甫又是声色俱厉了。

没有回答。屠维岳把胸脯更挺得直些,微微冷笑。

“你冷笑什么?”

“我冷笑了么?——如果我冷笑,那是因为我想来三先生不应该不明白:无论什么人总是要生活,而且还要生活得比较好!这就是顶厉害的煽动力量!”

“咄!废话!工人比你明白,工人们知道顾全大局,知道劳资协调;昨天我到厂里对她们解释,不是风潮就平静了许多么?工会不是很拥护我的主张,正在竭力 设法解决么?我也知道工人中间难免有危险分子,——有人在那里鼓动煽惑,他们嘴里说替工人谋利益,实在是打破工人饭碗,我这里都有调查,都有详细报告。我 也很知道这班人也是受人愚弄,误入歧途。我是主张和平的,我不喜欢用高压手段,但我在厂里好比是一家之主,我不能容忍那种害群之马。我只好把这种人的罪恶 揭露出来,让工人们自己明白,自己起来对付这种害群之马!——”

“三先生两次叫我来,就为的要把这番话对我说么?”

在吴荪甫的谈锋略一顿挫的时候,屠维岳就冷冷地反问,他的脸上依然没有流露任何喜惧的表情。

“什么!难道你另外还有想望?”

“没有。我以为三先生倒应该还有另外的话说。”

吴荪甫愕然看着这个年青人。他开始有点疑惑这个年青人不过是神经病者罢了,他很生气地喊道:

“走!把你的铜牌子留下,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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