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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桂英的脸色平静了些儿,嘴唇更加白,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红光。屠维岳轻轻冷笑一声,突然翻了脸,看着李麻子,厉声喝道:
“老李,搜一下!”
这时候草棚外的喧扰也已经扩大。一片叫骂声突然起来,又突然没有,突然变成了人肉和竹木的击冲,拍剌!拍剌!咬紧了牙齿的嘶叫,裂人心肝的号呼,火一 样蓬蓬的脚步声。然后又是晴天霹雳似的胜利的呼噪,一彪人拥进了草棚,直扑屠维岳和李麻子。昏黑中不出声的混斗!板桌子和破竹榻都翻了身!
屠维岳仗一条板凳开路,从人肉缝中跳出来了。可是第二彪人从草棚外冲进来,又将他卷入重围。外边是震天动地的喊声。屠维岳和两个人扭打做一团。仓皇中 他看清了一个正是张阿新。忽然李麻子拖着一个人,就将那人当作武器,冲开一条路,挣扎到屠维岳身边。于是包围着屠维岳的女工们就一齐转身去抢人。屠维岳乘 这空儿,逃出了那草棚的竹门,扑面他又撞着了十来个的一伙。但这一伙却不是狂怒的女工,而是李麻子手下的人。女工的潮水紧跟着这一伙人卷上来。大混乱又在 草棚前的狭路上开始!可是警笛的声音也在人声中尖厉地响了。女工们蓬乱的头发中间晃着警察制帽上的白圈儿。
砰!砰砰!示威的枪声!
李麻子也逃出重围来了,一手拖住那个女工。他对屠维岳狞笑。
十多分钟以后,朱桂英家草棚左近一带已经平静。泥地上有许多打断的竹片,中间也有马桶刷子。竹门也打坏了,歪斜地挂在那里,像是受伤的翼膀。但在这草 棚区域东首一片堆垃圾的空场上,又是嚷嚷闹闹的一个人堆。女工们正在开大会。警察人少,远远地站着监视。李麻子手下人也有八九个,散立在警察队的附近。
这是暴风一般骤然来的集会!这又是闪电一般飞快地就结束的集会!这是抓住了工人斗争情绪最高点的一个集会!刚才“屠维岳捉人”那一事变,很快地影响到女工们内部的斗争。
“屠夜壶顶坏!他开除了薛宝珠她们,骗我们去上工!薛宝珠她们是屠夜壶的对头!他借刀杀人!他带了李麻子来捉我们!打倒屠夜壶!明天不上工!上工的是走狗!”
张阿新站在一个垃圾堆上舞着臂膊狂呼。人层里爆发了雷一样的应声:
“上工的是走狗!”
“哄我们去上工的是走狗!”
“打走狗姚金凤!”
“工钱不照老样子,我们死也不上工!我们要屠夜壶滚蛋!要桂长林滚蛋!我们要开除王金贞,李麻子,阿珍,姚金凤,我们要讨回何秀妹!我们要——”
张阿新的声音哑了,喊不成声,突然她身体一挫,捧着肚皮就蹲了下去。立刻旁边就跳出一个人来,那是陈月娥;她的脸上有两条血痕,那是和屠维岳揪打的时候抓伤了的,她用了更响的声音接着喊道:
“我们要改组罢工委员会!赶出姚金凤,徐阿姨,陆小宝!
想要明天上工的,统统赶出去!”
“统统赶出去呀!”
群众回答了震天动地的呼声。张阿新蹶然跳了起来,脸像猪肝,涨破了肺叶似的又喊道:
“没有丝厂总同盟罢工委员会的命令,我们不上工!小姊妹!总罢委的代表要对你们说一句话!”
突然那乌黑黑的人层变做了哑噤。“总罢委”的代表么?谁呀!谁呀!女工们流汗的兴奋的红脸杂乱地旋动,互相用眼光探询,嘈杂的交谈声音也起来了。可是 那时候,一个女工打扮的青年女子,一对眼睛好像会说话的女子,跳上了那垃圾堆了,站在张阿新和陈月娥的中间,这女子是玛金。
“小姊妹!上海一百零二个丝厂总罢工了!你们是顶勇敢的先锋!你们厂里的工贼走狗自己打架,可是他们压迫你们是一致的!欺骗你们是一致的!你们要靠自己的力量,才能得到胜利!打倒工贼!打倒走狗!组织你们自己的工会!没有总罢委的命令,不上工!”
“没有命令不上工呀!”
“——不上工呀!”
黑压压的人层来了回声。差不多就是真正的“回声”。玛金虽然努力“肃清”那些“公式”和术语”,可是她那些话依然是“知识分子”的,不能直钻进女工们的心。
“小姊妹们!大家齐心呀!不上工!不上工!——散会!”
陈月娥又大声喊着,就和张阿新,玛金她们跑下了那垃圾堆。女工们一边嚷着,一边就纷纷散去。正在这时候,公安局的武装脚踏车队也来了,还有大队的警 察。但是女工们已经散了,只留下那一片空场。警察们就守住了这空场,防她们再来开会。一个月来华界早宣布了戒严,开会是绝对禁止的。
姚金凤,阿珍她们早逃进厂里,一五一十报告了屠维岳。
两个人前前后后攒住了屠维岳,要他替她们“做主”。
屠维岳冷冷地皱着眉头,不作声。他在工人中间辛辛苦苦种的“根”,现在已经完全失掉了作用,这是他料不到的。他本来以为只要三分力量对付工人,现在才知道须得十分!
“不识起倒的一批贱货,光景只有用拳头!叫你们认得屠夜壶!”
屠维岳咬着牙齿冷冷地自言自语着,就撇下了阿珍她们两个,到前边管理部去。迎面来了慌慌张张的莫干丞,一把拉住了屠维岳,口吃地说道:
“世兄,世兄;正找,找你呢!三先生在电话里动火,动火!到底明天,明天开工,有没有把握?”
“有把握!”
屠维岳依然很坚决,很自信,冷冷的微笑又兜上了他的嘴唇。莫干丞怪样地睒着半只眼睛。
“三先生马上就要来。”
“来干么!——”
屠维岳耸耸肩膀轻声说;但立即又放下了脸色,恨恨地喊道:
“王金贞这班狗头真可恶!躲得人影子都不见了!莫先生,请你派人去找她们来,就在账房间里等我!莫先生,愈快愈好!”
这么说着,屠维岳再不让莫干丞多噜嗦,快步走了。他先到工厂大门一带视察。铁门是关得紧紧的了,两对警察是门岗。李麻子带着他的手下人在这里一带梭巡。那些人中间有几个像斗败了的公鸡似的坐在茧子间的石阶上。李麻子跑到屠维岳跟前,就轻声说道:
“刚才一阵乱打,中间也有钱葆生那一伙人,你知道么?”
“你怎么知道?”
“阿祥告诉我。”
屠维岳冷笑了一声,狞着眼睛望望天空,就对李麻子说:“现在用得到五十个人了!老李,你赶快去叫齐五十个人,都带到厂里来等我派用场。”
屠维岳离开了那大门,又去巡视了后门边门,心里的主意也决定了,最后就又回到管理部。吴为成,马景山,曾家驹他们三个,头碰头地在管理部前的游廊上密 谈。屠维岳不介意似的瞥了他们一眼,忽然转了方向,抄过那管理部的房子,到了锅炉房旁边堆废料的一间空房前,就推门进去。
反剪着两手的何秀妹蹲在那里,见是屠维岳进来,立刻背过脸去,恨恨地把身体一扭。
屠维岳冷冷地微笑着,仔细打量那何秀妹,静悄悄地不作声。忽然何秀妹偷偷地回过脸来,似乎想看一看屠维岳还在这里没有。恰好她的眼光正接触了屠维岳那冷冷的眼光。屠维岳忍不住哈哈笑了,就说道:
“何秀妹!再耐心等一会儿。过了六点钟,你们的代表和我们条件讲妥,就放你出去!”
睁大了眼睛发怔,何秀妹不回答,可是也不再背过脸去了。
“代表是陆小宝,姚金凤;还有——你的好朋友:张阿新!”
何秀妹全身一跳,脸色都变了,望着屠维岳,似乎等待他再说一点儿。
“张阿新是明白人。我同她真心真意讲了一番话,她就明白过来了。她是直爽的!她什么都告诉我了。她同你的交情实在不错。她拍胸脯做保人,说你是个好人,你也不过一时糊涂,上了共产党的当!可不是?”
突然何秀妹叫了一声,脸色就同死人一样白,惊怖地看着屠维岳的面孔。
“你们一伙里还有几个人,都是好朋友,都是‘同志’,是不是?张阿新都告诉我了!你放心,我不去捉她们!我和你们小姊妹向来和气!不过,同共产党来往,警察晓得了要捉去枪毙的。何秀妹,你想想,那里头谁是明白人,劝得转来,我就帮她的忙!”
“哼!阿新!阿新!”
何秀妹身体一抖,叫了起来,接着就像很伤心似的垂下了头。屠维岳咬着嘴唇微笑,他走前一步,伛着腰,用了听去是非常诚恳的声音说道:
“你不要错怪了阿新!不要怪她!你要是回心转来自己想想,也就明白了。上海许多趟的罢工风潮都和共产党有关系,可是末了捉去坐牢的,还是你们工人。共 产党住在洋房里蛮写意。你们罢一次工,他们就去报销一次,领了几万银子,花一个畅心畅意。譬如那勾引你和阿新的女学生,你们都不知道她到底住在哪里,是不 是?她住在大洋房里!她换了破衣裳跑来和你们开会。她出来开一次会,就可以领到十块二十块的车费。你们呢,你们白跑两条腿!她住在大洋房里。她家里的老妈 子比你们阔气得多!有一回阿新碰见了她了。她就送阿新五块钱,叫她不要说出去。阿新没有对你说过罢?她还有点不老实。可是她和你的交情总算不错。她现在拍 胸脯保你!”
何秀妹低了头不作声。忽然她哭起来了。那哭的神气就像一个小孩子。蓦地她又抑住了哭声,仰起那泪脸来看着屠维岳,看着,看着,她的嘴角不住地扭动,似乎有两个东西在她心头打架,还没分输赢。屠维岳看准了何秀妹这嘴角的牵动是什么道理,他立刻满脸慈悲似的再逼进一步:
“秀妹!你不要怕!我们马上就放你出去。我们已经开除了薛宝珠,缺一个管车了,回头我去对三先生说,升你做管车。大家和气过日子,够多么好呢!”
何秀妹脸红了,忽然又淌下两行眼泪,却没有哭声。“可是,秀妹,你再想想,你们那一伙里谁是劝得转来的,我们去劝劝她去!”
何秀妹的眼光忽然呆定了。她低了头,手指头机械地卷弄她的衣角。俄而她叹一口气,轻声说:
“你还是再去问阿新。她比我多晓得些。”
再没有话了。何秀妹低着头,身体有点抖。屠维岳也看到话是说完了,耸耸肩膀,心里看不起这没用的共产党;他很骄傲地射了那何秀妹一眼,就转身跑了出去。他满心快活跑到了管理部那边,看见阿祥闲站在游廊前,就发命令道:
“阿祥!你到草棚里把张阿新骗来!骗不动,就用蛮功!
快去,快回!”
这时候,一辆汽车开进厂来了,保镖的老关跳下来开了车门。吴荪甫蹒跚地钻了出来,看着迎上前来的屠维岳就问道:
“那不是愈弄愈糟,怎么明天还能开车?”
“三先生,天亮之前有一个时候是非常暗的,星也没有,月亮也没有。”
屠维岳鞠躬,非常镇定非常自信地回答。吴荪甫勉强笑了一笑,就在那停汽车的煤屑路上踱了几步,然后转身对跟在背后的屠维岳说道:
“你有把握?好!说出来给我听听。”
这语气太温和了,屠维岳听了倒反不安起来,恐怕吴荪甫突然又变了态度。他想了一想,就把经过的事情拣重要的说了几句;他一边说,一边用心察看吴荪甫的 脸色。西斜的太阳光照在吴荪甫的半个脸上,亮晶晶地发着油光,对照着他那没有太阳光的半个脸,一明一暗,好像是两个人。屠维岳松一口气,望望天空。东方天 角有几块很大的火烧云。
“那么,捉来的那一个,何——何秀妹,你打算放了她,是不是?”
“我打算等到天黑,就放她出去。我派了人钉她的梢,那就可以一网打尽。”
屠维岳回答,嘴唇边浮过一丝笑影。
“姑且这么办了去再看光景。可是——维岳,你再发一道布告,限她们明天上工!明天不上工的,一律开除!”
吴荪甫忽又暴躁起来,不等屠维岳的回话,就钻进了汽车。保镖的老关在司机旁边坐定,那汽车就慢慢地开出厂去。两扇方铁梗的厂门一齐开直了,李麻子在旁 边照料,吆喝他的手下人。但是那汽车刚到了厂门中间,突然厂外发一声喊,无数女工拥上前来,挡住了去路。立刻沿这厂门四周一带,新的混乱又开始。警察,李 麻子和他的手下人,都飞跑着来了;可是女工们也立刻增加了两倍,三倍,四倍,五倍,——把厂门前的马路挤断了交通,把吴荪甫连那汽车包围得一动也不能动。 车里的吴荪甫卜卜地心跳。
“你放了何秀妹,我们就放你!”
女工们一边嚷,一边冲破了警察和李麻子他们的防线,直逼近那汽车。她们并没有武器,可是她们那来势就比全副武装的人狠得多又多!
老关跳在车沿踏板上,满脸杀气,拔出手枪来了。女工们不退。同时有些碎石子和泥块从女工队伍的后方射出来。目标却不准确。女工们也有武器了,但显然还没有正式作战的意思。吴荪甫坐在车里,铁青着脸,一叠声喝道:
“开车!开足了马力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