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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幕(2)


[繁漪进书房。

朴  (望繁出,谨慎地)她不愿上楼,回头你先陪她到楼

 上去,叫底下人伺候她睡觉。

萍  (无法地)是,爸爸。

朴  (更小心)你过来!(萍走近,低声)告诉底下人,

 叫他们小心点,(烦恶地)我看她的病更重,刚才她

 忽然一个人出去了。

萍出去了?

朴嗯。(严厉地)在外面淋了一夜晚的雨,说话也非常

 奇怪,我怕这不是好现象。-(觉得恶兆来了似的)

 我老了,我愿意家里平平安安地……

萍  (不安地)我想爸爸只要把事不看得太严重了,事情

 就会过去的。

朴  (畏缩地)不,不,有些事简直是想不到的。天意很

 --有点古怪:今天一天叫我忽然悟到为人太--太

 冒险,太--太荒唐:(疲倦地)我累得很。(如释

 重负)今天大概是过去了。(自慰地)我想以後--

 不该,再有什么风波。(不寒而傈地)不,不该!

[繁漪持信上。

繁  (嫌恶地)信在这儿!

朴  (如梦初醒,向萍)好,你走吧,我也想睡了。

(振起喜色)嗯!后天我们一定搬新房子,你好好地

 休息两天。

繁  (盼望他走)嗯,好。

[朴园由书房下。

繁  (见朴园走出,阴沉地)这么说你是一定要走了。

萍  (声略带愤)嗯。

繁  (忽然急躁地)刚才你父亲对你说什么?

萍  (闪避地)他说要我陪你上楼去,请你睡觉。

繁  (冷笑)他应当叫几个人把我拉上去,关起来。

萍  (故意装做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繁  (迸发)你不用骗我。我知道。我知道,(辛酸地)

 他说我是神经病。疯子,我知道他,要你这样看我,

 他要什么人都这样看我。

萍  (心悸)不,你不要这样想。

繁  (奇怪的神色)你?你也骗我?(低声,阴郁地)我

 从你们的眼神看出来,你们父子都愿我快成疯子!

(刻毒地)你们--父亲同儿子--偷偷在我背後说

 冷话,说我,笑我,在我背後计算着我。

萍  (镇静自己)你不要神经过敏,我送你上楼去。

繁  (突然地,高声)我不要你送,走开!(抑制着,恨

 恶地,低声)我还用不着你父亲偷偷地,背着我,叫

 你小心,送一个疯子上楼。

萍  (抑制着自己的烦嫌)那么,你把信给我,让我自己

 走吧。

繁  (不明白地)你上哪儿?

萍  (不得已地)我要走,我要收拾我的东西。

繁  (忽然冷静地)我问你,你今天晚上上哪儿去了?

萍  (敌对地)你不用问,你自己知道。

繁  (低声,恐吓地)到底你还是到她那儿去了。

[半晌,繁漪望萍,萍低头。

萍  (断然,阴沉地)嗯,我去了,我去了,(挑战地)

 你要怎么样?

繁  (软下来)不怎么样。(强笑)今天下午的话我说错

 了,你不要怪我。我只问你走了以後,你预备把她怎

 么样?

萍以後?--(冒然地)我娶她!

繁  (突如其来地)娶她?

萍  (决定地)嗯。

繁  (刺心地)父亲呢?

萍  (淡然)以後再说。

繁  (神秘地)萍,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

萍  (不明白)什么?

繁  (劝诱他)如果今天你不走,你父亲那儿我可以替你

 想法子。

萍不必,这件事我认为光明正大,我可以更任何人谈。

 --她--她不过就是穷点。

繁  (愤然)你现在说话很像你的弟弟。

 --(忧郁地)萍!

萍干什么?

繁  (阴郁地)你知道你走了以後,我会怎么样?

萍不知道。

繁  (恐惧地)你看看你的父亲,你难道想像不出?

萍我不明白你的话。

繁  (指自己的头)就在这儿:你不知道么?

萍  (似懂非懂地)怎么讲?

繁  (好像在叙述别人的事情)第一,那位专家,克大夫

 免不了会天天来的,要我吃药,逼着我吃药,吃药,

 吃药,吃药!渐渐伺候着我的人一定多,守着我,像

 个怪物似的守着我。他们--

萍  (烦)我劝你,不要这样胡想,好不好?

繁  (不顾地)他们渐渐学会了你父亲的话,"小心,小心点,她有点疯病!"到处都偷偷地在我背後低着声音说话。叽咕着,慢慢地无论谁都要小心点,不敢见我,最後铁链子锁着我,那我真成了疯子。

萍  (无办法)唉!(看表)不早了,给我信吧,我还要收拾东西呢。

繁  (恳求地)萍,这不是不可能的。(乞怜地)萍,你想一想,你就一点--就一点无动于衷么?

萍  你--(故意恶狠地)你自己要走这一条路,我有什么办法?

繁  (愤怒地)什么,你忘记你自己的母亲也被你父亲气死的么?

萍  (一了百了,更狠毒地激惹她)我母亲不像你,她懂得爱!她爱自己的儿子,她没有对不起我父亲。

繁  (爆发,眼睛射出疯狂的火)你有权利说这种话么?你忘了就在这屋子,三年前的你么?你忘了你自己才是个罪人:你忘了,我们--(突然,压制自己,冷笑) 哦,这是过去的事,我不提了。(萍低头,身发颤,坐沙发上,悔恨抓着他的心,面上筋肉成不自然的拘挛。她转向他,哭声,失望地说着。)哦,萍,好了。这一 次我求你,最後一次求你。我从来不肯对人这样低声下气说话,现在我求你可怜可怜我,这家我再也忍受不住了。(哀婉地 诉出)今天这一天我受的罪过你都看见了,这样子以後不是一天,是整月,整年地,以至到 我死,才算完。他厌恶我,你的父亲:他知道我明白他的底细,他怕我。他愿意人人看我是

怪物,是疯子,萍!--

萍  (心乱)你,你别说了。

繁  (急迫地)萍,我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没有一个可信的人,我现在求你,你先不要走--

萍  (躲闪地)不,不成。

繁  (恳求地)即使你要走,你带我也离开这儿--

萍  (恐惧地)什么。你简直胡说!

繁  (恳求地)不,不,你带我走,--带我离开这儿,(不顾一切地)日后,甚至于你要把四凤接来--一块儿住,我都可以,只要,只要(热烈地)只要你不离开我。

萍  (惊惧地望着她,退后,半晌,颤声)我--我怕你真疯了!

繁  (安慰地)不,你不要这样说话。只有我明白你,我知道你的弱点,你也知道我的。 你什么我都清楚。(诱惑地笑,向萍奇怪地招着手,更诱惑地笑)你过来,你--你怕什么?

萍  (望着她,忍不住地狂喊出来)哦,我不要你这样笑!(更重)不要你这样对我笑!

(苦恼地打着自己的头)哦,我恨我自己,我恨,我恨我为什么要活着。

繁  (酸楚地)我这样累你么?然而你知道我活不到几年了。

萍  (痛苦地)你难道不知道这种关系谁听着都厌恶么?你明白我每天喝酒胡闹就因为自己恨,--恨我自己么?

繁  (冷冷地)我跟你说过多少遍,我不这样看,我的良心不是这样做的。(郑重地)萍,今天我做错了,如果你现在听我的话,不离开家;我可以再叫四凤回来的。

萍  什么?

繁  (清清楚楚地)叫她回来还来得及。

萍  (走到她面前,声沉重,慢说)你跟我滚开!

繁  (顿,又缓缓地)什么?

萍  你现在不像明白人,你上楼睡觉去吧。

繁  (明白自己的命运)那么,完了。

萍  (疲惫地)嗯,你去吧。

繁  (绝望,沉郁地)刚才我在鲁家看见你同四凤。

萍  (惊)什么,你刚才是到鲁家去了?

繁  (坐下)嗯,我在他们家附近站了半天。

萍  (悔惧)什么时候你在那里?

繁  (低头)我看着你从窗户进去。

萍  (急切)你呢?

繁  (无神地望着前面)就走到窗户前面站着。

萍  那么有一个女人叹气的声音是你么?

繁  嗯。

萍  后来,你又在那里站多半天?

繁  (慢而清朗地)大概是直等到你走。

萍  哦!(走到她身后,低声)那窗户是你关上的,是么?

繁  (更低的声音,阴沉地)嗯,我。

萍  (恨极,恶毒地)你是我想不到的一个怪物!

繁  (抬起头)什么?

萍  (暴烈地)你真是一个疯子!

繁  (无表情地望着他)你要怎么样?

萍  (狠恶地)我要你死!再见吧!

[萍由饭厅急走下,门猝然地关上。

繁  (呆滞地坐了一下,望着饭厅的门。瞥见侍萍的相片,拿在手上,低叹,阴郁地)这 是你的孩子!(缓缓扯下硬卡片贴的像纸,一片一片地撕碎。沉静地立起来,走了两步。)

奇怪,心里安静的很!

[中门轻轻推开,繁漪回头,鲁贵缓缓地走进来。他的狡黠地的眼睛,望着她笑 着。

贵  (鞠躬,身略弯)太太,您好。

繁  (略惊)你来做什么?

贵  (假笑)跟您请安来了。我在门口等了半天。

繁  (镇静)哦,你刚才在门口?

贵  (低声)对了。(更神秘地)我看见大少爷正跟您打架,我--(假笑)我就没敢进来。

繁  (沉静地,不为所迫)你原来要做什么?

贵  (有把握地)原来我倒是想报告给太太,说大少爷今天晚上喝醉了,跑到我们家里去。现在太太既然是也去了,那我就不必多说了。

繁  (嫌恶地)你现在想怎么样?

贵  (倨傲地)我想见见老爷。

繁  老爷睡觉了,你要见他什么事?

贵  没有什么事,要是太太愿意办,不找老爷也可以。--(着重,有意义地)都看太太要怎么样。

繁  (半晌,忍下来)你说吧,我也可以帮你的忙。

贵  (重复一遍,狡黠地)要是太太愿做主,不叫我见老爷,多麻烦(假笑)那就大家都省事了。

繁  (仍不露声色)什么,你说吧。

贵  (谄媚地)太太做了主,那就是您积德了。--我们只是求太太还赏饭吃。

繁  (不高兴地)你,你以为我--(转缓和)好,那也没有什么。

贵  (得意地)谢谢太太。(伶俐地)那么就请太太赏个准日子吧。

繁  (爽快地)你们在搬了新房子后一天来吧。

贵  (行礼)谢谢太太恩典!(忽然)我忘了,太太,你没见着二少爷么?

繁  没有。

贵  您刚才不是叫二少爷赏给我们一百块钱么?

繁  (烦厌地)嗯?

贵  (婉转地)可是,可是都叫我们少爷回了。

繁  你们少爷?

贵  (解释地)就是大海--我那个狗食的儿子。

繁  怎么样?

贵  (很文雅地)我们的侍萍,实在还不知道呢。

繁  (惊,低声)侍萍?(沉下脸)谁是侍萍?

贵  (以为自己被轻视了,侮慢地)侍萍就是侍萍,我的家里的--,就是鲁妈。

繁  你说鲁妈,她叫侍萍?

贵  (自夸地)她也念过书。名字是很雅气的。

繁  "侍萍",那两个字怎么写,你知道么?

贵  我,我,(为难,勉强笑出来)我记不得了。反正那个萍字是跟大少爷名字的萍我记得是一样的。

繁  哦!(忽然把地上撕破的相片碎片拿起来对上,给他看)你看看,这个人你认不认识?

贵  (看了一会,抬起头)你认识,太太。

繁  (急切地)你认识的人没有一个像她的么?(略停)你想想看,往近处想。

贵  (抬头)没有一个,太太,没有一个。(突然疑惧地)太太,您怎么?

繁  (回想,自己疑惑)多半我是胡思乱想。(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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