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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偓的诗(4)


惜 花

韩偓

皱白离情高处切,

腻红愁态静中深。

眼随片片沿流去,

恨满枝枝被雨淋。

总得苔遮犹慰意,

若教泥污更伤心。

临轩一盏悲春酒,

明日池塘是绿阴。

韩偓诗鉴赏

人们都知道韩偓是写“香奁诗”的名家,而不很注意到他也是题咏景物的高手。他的写景诗句,不仅刻画精微,构思新巧,且能透过物象外貌,把把握其内在神 韵,借以寄托自己的身世感叹 ,将咏物 、抒情、感时三者融为一体,具有较强的感染力。本篇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作诗题“惜花 ”,是对于春去花落的 一曲挽歌 。 诗人的笔触首先伸向枝头摇摇欲坠的残花 :那高枝上的白花已经枯萎皱缩,自知飘零在即, 离情十分悲伤;底下的红花尚余粉光腻容,却也预知到未来的命运,在静寂中愁态转深。用“皱白”、“腻红”指代花朵,给人以鲜明的色彩感和形体感,并形成了 相映成趣的构图 。“离情”、“愁态”写残花的心 理,前者用“高处切”形容那种紧迫的危殆感,后者用“静中深”传达那种脉脉无语的愁思,都能契合各自特点,状物而得其神。未写落花先写残花,写残花又有将 落未落之分,整个春去花落的过程就显得细腻而有层次,自然地烘托出诗人的流连痛伤的心情。

接着,诗篇展示了雨打风吹 、水流花落的情景:眼睛追随着那一片片坠落水中的花瓣顺流而去,再抬头看见残留枝上的花朵还在受无情的风雨摧打,这满目狼藉的景象,怎不教人满怀怅恨?这 里的“片片沿流去”和“枝枝被雨淋 ”,都是实景,但添上了“眼 随”、“恨满”,就起到化景语为情语的作用 。随,有 追踪的意思 。不说“眼看”,而说“眼随 ”,更进一层,把诗人那种寄情于落花的难分难舍的心意表现出来了 。至于“恨满”的“满”,既可以指诗人惆怅满 怀,也可以理解为诗人的伤痛漫溢到每一株被雨淋透的花枝上,于是客观的物象又蒙上了人的主观心境的投影。

再进一层,诗人设想花落后的遭遇。美丽的花瓣散落在地面上,设使能得到青苔遮护,还可稍稍慰藉人意 ;而如果一任泥土污染,岂不更令人黯然伤神? 两句诗一放一收,波澜顿挫,而诗人对落花命运的深切关怀与悲悼,也从中得到了体现。

末了,诗人因无计留住春光,悲不自胜,只有临轩凭吊,对酒浇愁,遥想明日残红去尽,只有绿郁郁的树荫映入池塘,即所谓“绿肥红瘦”。结尾一句不言花尽,而其意自明,委婉含蓄的笔法,正显示诗人那种不愿说、不忍说而又不得不诉说的内心矛盾。

全诗从残花、落花、花落后的遭遇一直写到诗人的送花、别花和想象中落花的情景,逐层展开,逐层推进,用笔精细入微。整个过程中,又紧紧扣住一个“惜” 字,反复渲染,反复加深,充分展现了诗人面对春花消逝的流连难舍心情。“流水落花春去也”,这仅仅是对于大自然季节变化的悲感吗 ? 当然不限于此。近人吴生认为其中暗寓“亡国之恨 ”,虽不能指 实,但写得那么幽咽迷离、凄婉入神,实在交织着诗人对自己的身世怀抱的感喟。

春 尽

韩偓

惜春连日醉昏昏,

醒后衣裳见酒痕。

细水浮花归别涧,

断云含雨入孤村。

人闲易有芳时恨,

地迥难招自古魂。

惭愧流莺相厚意,

清晨犹为到西园。

韩偓诗鉴赏

这是韩偓晚年寓居南安之作,与《安贫》表现同一索寞情怀,而写法上大不相同。《安贫》直抒胸臆,感慨万端;本篇则融情入景,兴寄微妙。

春尽,顾名思义是抒写春天消逝的感慨。韩偓的一生经历了巨大的政治变故,晚年身寄异乡,亲朋迹息。家国沦亡之痛,年华迟暮之悲,孤身独处之苦,有志难 骋之愤,不时涌上心头,又面临着大好春光的逝去,内心的抑郁烦闷自不待言。郁闷无从排遣,唯有借酒浇愁而已。诗篇一上来,就抓住醉酒这个行为来突出“惜 春”之情 。不光是醉,而且是连日沉醉, 醉得昏昏然,甚且醉后还要继续喝酒,以致衣服上溅满了斑斑酒痕。这样重复渲染一个“醉”字,就把作者悼惜春光的哀痛心情揭示出来了。

颔联转入写景 。 涓细的水流载着落花漂浮而去,片断的云彩随风吹洒一阵雨点。这正是南方暮春时节具有典型特征的景象,作者把它细致地描绘出来,逼真地传达了正在逝去的春天 气氛。不仅如此,在这一幅景物画面中 , 诗人还自然地融入了自己的身世之感。那漂游于水面的落花,那随风带雨的片云,漂泊无定 ,无所归依 ,不正是诗人自身沦落无告的象征吗?扩大开来看,流水落花,天上人间,一片大好春光就此断送,不也可以看作诗人全心眷念的唐王朝终于被埋葬的现实?诗句中 接连使用“ 细 ”、“ 浮 ”、“别”、“断”、“孤”这类字眼,更增添了景物的凄楚色彩,烘托了诗人的悲凉情绪。这种把物境、心境与身境三者结合起来抒写,达到融和一体、情味隽永 的效果,正是韩偓诗歌写景抒情的显著特色。

颈联再由写景转入抒情 。芳时 ,指春天。芳时恨,就是春归引起的怅恨。但为什么要说“人闲易有芳时恨”呢 ?大凡人在忙碌时,并不注意时令变化; 愈是闲空 ,就愈容易敏感到季节的转换,鸟啼花落, 处处都能触动愁怀。所以这里着力点出一个“ 闲 ”字,刻画心理十分精致。再深一层看,这个“闲”字上还寄托了作者极深的感慨 。春光消去,固然可恨, 尤可痛心的是春光竟然在人的闲散之中白白流过,令人望着它逝去而无力挽回。这不正是诗人自己面临家国之变而不能有所作为的沉痛告白吗?下联“地迥难招自古 魂 ”,则把自己的愁思再进一层。迥,偏远的意思 。招魂,语出《楚辞·招魂》,原指祈祷死者复 生的一种宗教仪式 ,这里只是一般地用作招致魂魄。 诗人为惜春而寄恨无穷,因想到如有亲交故旧,往来相过,互诉哀曲 ,也可稍得慰藉 ,怎奈孤身僻处闽南,不但见不到熟悉的今人,连古人的精灵也招请不来,岂不更叫人寂寞难忍?当然,这种寂寥之感虽托之于“ 地迥 ”,根本上还在于缺乏知音。“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陈子昂《登幽州台歌》)韩偓此时的悲愤心情 ,同 当年的陈子昂确有某种相通之处。

结尾处故意宕开一笔,借流莺的殷勤相顾,略解自己的春愁,表面上冲淡了全诗的悲剧色彩,实际上将那种世无知音的落寞感表现得更为深沉,更耐人寻味。

通篇扣住“春尽”抒述情怀,由惜春引出身世之感、家国之悲,层层加以抒发,而又自始至终不离开春尽时的环境景物,即景即情,浑然无迹,这就是诗篇真挚动人的力量所在。

已 凉

韩偓

碧阑干外绣帘垂,

猩色屏风画折枝。

八尺龙须方锦褥,

已凉天气未寒时。

韩偓诗鉴赏

韩偓《香奁集 》里有许多反映男女情爱的诗歌, 这是最为脍炙人口的一篇。其好处全在于艺术构思精巧,笔意含蓄。

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间华丽精致的卧室。镜头由室外逐渐移向室内,透过门前的阑干、当门的帘幕、门内的屏风等一道道障碍,聚影在那张铺着龙须草席和织锦被褥的八尺大床上。房间结构安排所显示出的这种“深而曲”的层次,显然告诉我们,这是一位贵家少妇的金闺绣户。

布局以外,景物吸引我们视线的,是那斑驳陆离、秾艳夺目的色彩。翠绿的栏槛,猩红的画屏,门帘上的彩绣,被面的锦缎光泽,合组成一派旖旎温馨的气象,不仅增添了卧室的华贵势派,还为主人公的闺情绮思酝酿了合适的氛围。

主人公始终未露面,她在做什么、想什么也不得而知。但朱漆屏面上雕绘着的折枝图,却不由得使人生发出“花开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无名 氏《金缕衣》)的感叹 。面对这幅画图,我们的主人 公难道不会有感于自己的逝水流年,而将大好青春同画中鲜花联系起来加以比较、思索吗?更何况而今又到了一年当中季节转换的时候。门前帘幕低垂,簟席上增加 被褥,表明暑热已退,秋凉刚降。这样的时刻最容易勾起人们对光阴消逝的感触,在我们的主人公的心灵上又将激起怎样的波澜呢?诗篇结尾用重笔点出“已凉天气 未寒时”的时令变化,当然不会出于无意。配上床席、锦褥的暗示以及折枝图的烘托,主人公在深闺寂寞之中渴望爱情的情怀,也就隐约可见了。

通篇没有一个字涉及“情 ”,甚至没有一个字触及“人”,纯然借助环境景物来渲染人的情思 ,供读 者玩味。这类命意曲折、用笔委婉的情诗,在唐人诗中还是不多见的。

寒食夜

韩偓

恻恻轻寒翦翦风,

小梅飘雪杏花红。

夜深斜搭秋千索,

楼阁朦胧烟雨中。

韩偓诗鉴赏

这首诗描写的是一个春色浓艳而又意象凄迷的细雨寒风之夜。乍看,通篇只写景物,而景中见意,篇内有人。如果细加玩绎,它的字里行间不仅浮现着留连怅惘之情,还似隐藏着温馨缠绵之事 。四句诗中, 特别值得拈出的是第三句——“ 夜深斜搭秋千索 ”。

这是一个点破诗题、透露全诗消息的关键句。施补华《岘傭说诗》说:“七绝用意,宜在第三句。”

诗的题目是《 寒食夜 》,这第三句中的“夜深”明点夜,“秋千”则暗指寒食。《佩文韵府》引《古今艺术图》云 :“北方寒食为秋千戏,以习轻趫。后乃 以彩绳悬木立架,士女坐其上推引之。”《太平御览》、《事物纪原》、《荆梦岁时记 》等书也有相似的引载。 又据《开元天宝遗事》记述 ,天宝年间,“宫中至寒 食节,竞竖秋千,令宫嫔辈戏笑以为宴乐 。”这句诗 就用秋千这一应景之物点明寒食这个节日。

当然,诗人之写到秋千 ,决不仅仅是为了点题, 主要因为在周围景物中对他最有吸引力而且最能寓托他的情意的正是秋千 。但此时已“夜深”,又在“烟雨中”,不会有人在“为秋千戏”,如句中所说,只有秋千索空悬在那里罢了。而诗人为什么对空悬在那里的秋千索有特殊的感情并 选定它作为描写的对象呢 ? 这里,不禁令人联想到吴文英《风入松》词中“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两句。看来,诗人在深夜、烟雨中还把视线投注秋千索,也正因为它曾为“纤 手”把握,不禁想起日间打秋千的场面和打秋千的人。韩偓《 香奁集 》共收一百首诗,其中写到寒食、秋千的诗竟多达十首。如《偶见》:“秋千打困解罗裙,指点醍醐索一尊。见客人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 。”又如《想得》:“两重门里玉堂前,寒食花 枝月午天。想得那双手垂立 ,娇羞不肯上秋千。”再 如:《寒食日重游李氏园亭有怀》:“往年曾在弯桥上,见倚朱栏咏柳绵 。今日独来香径里 ,更无人迹有苔钱。伤心阔别三千里,屈指思量四五年。料得它乡遇佳节,亦应怀抱暗凄然 。”从以上这几首诗,依稀可 见诗人与一位佳人在寒食佳节、秋千架边结下的一段恋情。联系这些诗,再回首看这首《寒食夜》的第三句 ,可以断言它确是一个见景思人 、托物记事的句子,尽管写得尽曲折含蓄之能事,而个中消息是仍然可以参见的。

如果从整首诗来看,这第三句又是与上、下各句互相依托、融合为一的 。全诗四句 ,构成为一个整体,诗的前两句可以说是为第三句布景设色的。首句“恻恻轻寒翦翦风”,先使诗篇笼罩一层凄迷的气氛;次句“小梅飘雪杏花红 ”,更为诗篇染上一层秾艳的 色彩。有了这两层烘染,才能托出第三句中“那人”不见的空虚之感和“纤手香凝”的绮丽之思。至于诗的结句“ 楼阁朦胧烟雨中 ”,更直接从第三句发生,是第三句的延伸,是把诗人的蜜意柔情推向夜雨朦胧的楼阁之中,暗暗指出其人的居处所在以及诗人的心目所注,从而加深意境,宕出远 神,使人读后感到隐约情意,余味无穷。没有这样一个结句,当然也托不出第三句。就通篇而言,应当说,这首诗既以第三句为中心,而又靠上、下烘托,才成为一 首在艺术上臻于完美的作品。

效崔国辅体四首

韩偓

淡月照中庭,

海棠花自落。

独立俯闲阶,

风动秋千索。

酒力滋睡眸,

卤莽闻街鼓。

欲明天更寒,

东风打窗雨。

雨后碧苔院,

霜来红叶楼。

闲阶上斜日,

鹦鹉伴人愁。

罗幕生春寒,

绣窗愁未眠。

南湖一夜雨,

应湿采莲船。

韩偓诗鉴赏

这一组小诗题作“ 效崔国辅体 ”,在《香奁集》里别具一格。崔国辅,盛唐诗人,开元十四年(726)进士,曾官许昌县令、集贤院直学士、礼部郎中,天宝中坐事贬竟陵郡司马 。他以擅长写五言绝句著称, 《全唐诗》录存其诗一卷,半数以上是五绝。清管世铭《读雪山房唐诗钞凡例》云 :“专工五言小诗自崔 国辅始,篇篇有乐府遗意 。”乔亿《剑溪说诗》也说: “五言绝句,工古体者自工,谢朓、何逊尚矣,唐之李白、王维、韦应物可证也。唯崔国辅自齐梁乐府中来,不当以此论列。”可见唐代五言绝句的来源有二:

一是汉魏古诗,一是南朝乐府。崔国辅的五绝正是从乐府诗中《子夜歌》、《读曲歌 》等一脉相传下来的, 多写儿女情思,风格自然清新而又宛转多彩,柔情可歌,形成了独特的诗体。

韩偓的这几首仿作 ,以唐人诗中习见的“闺怨” 为主题,而写来特别富于诗情画意。第一首写春夜庭院的情景。淡淡的月色映照庭中 ,海棠花悄然凋落, 春天又该过去了。女主人公孤零零地伫立窗口、俯视着屋前的台阶,也许是希望着有人归来吧,可阶石上一片空荡荡,不见人迹,只有风儿摆弄着院子里的秋千索, 不时传来一阵叮咚声响。整个画面是那么幽静寂聊,末了一个镜头以动衬静,更增强了诗篇的清冷气氛;而闺中人的幽怨心理,也就在这气氛的烘托下显现出来了。

第二首的场景转入黎明前的室内。主人公已经睡下了。或许是担虑夜晚失眠吧,睡觉前特地喝了一点酒,酒力滋生了睡意,终于朦朦胧胧地进入梦乡。可是睡得 并不安稳,不多久又被依稀传来的街鼓声惊醒了。这时已到了天将破晓的时分,身上感受到黎明前的寒意,耳中倾听着东风吹雨敲打窗棂的声音。和前一首略有不同 的是 ,本篇不注重于画面物象的组合, 而更多着力于人的主观感受的渲染,从各种感觉心理的描写中,传达出人物的索寞与凄楚的情怀。

第三首则一跃而到了秋日午后 。 刚下过一阵秋雨,院子里长满碧苔,经霜的红叶散落在楼前,这一片彩色缤纷的图景却透露出某种荒废的气息。主人公依然面对空无人迹的石阶,凝望着西斜的日影 渐渐爬上阶来。这悠悠不绝的愁绪可怎样排遣呀!只有庭中鹦鹉学人言语,仿佛在替人分承忧思。因为是写白天的景物,图象比较明晰,色彩也很鲜丽,但仍然无损 于诗篇婉曲凄清的情味。尤其“闲阶上斜日”一个细节,把闺中人那种长久期待而又渺茫空虚的心理,反映得何等出神入化。

最后一首又转移至深夜闺中,时令大约在暮春。

由于下了一夜的雨,暮春的寒气透过帘幕传入室内,而我们的主人公却独倚绣窗无法成眠。她想的是:南湖上的采莲船该被夜晚的雨水打湿了吧 。我们知道, 南朝乐府民歌的一种特殊表现手法,是喜欢使用谐音双关语来喻指爱情 。“采莲”的形象在乐府民歌中经 常出现 ,如《读曲歌》里的一首:“种莲长江边,藉 生黄蘖浦。必得莲子时 ,流离经辛苦”,就是借有关 莲藕的双关隐语(“莲”谐音“怜”,爱的意思;“藕”谐音“偶”,成双配对的意思 )来表达爱情的获得需 经过曲折辛苦的磨砺 。因此 ,韩偓诗中的“采莲”,也应该是爱情的象征 。女主人公想象采莲船的遭遇, 也就是影射自己的爱情经历 。在耿耿不寐的长夜里, 回想自己的爱情生活,该有多少话要倾说?而诗人却借用了乐府诗的传统手法,把复杂的思想感情融铸在雨湿采莲船这一单纯的形象中,读来别有一种简古深永的韵 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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