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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复:闲情记趣(节选)


  〔清〕沈复

  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见藐小微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昂首观之,项为之强。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其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怡然称快。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常蹲其身,使与台齐;定神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一日见二虫斗草间,观之正浓,忽有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盖一癞虾蟆也,舌一吐而二虫尽为所吞。余年幼方出神,不觉呀然惊恐。神定,捉虾蟆,鞭数十,驱之别院。年长思之,二虫之斗,盖图奸不从也。古语云:“奸近杀”,虫亦然耶?贪此生涯,卵为蚯蚓所哈(吴俗呼阳曰卵),肿不能便。捉鸭开口哈之,婢妪偶释手,鸭颠其颈作吞噬状,惊而大哭,传为语柄。此皆幼时闲情也。

  余扫墓山中,检有峦纹可观之石,归与芸商曰:“用油灰叠宣州石于白石盆,取色匀也。本山黄石虽古朴,亦用油灰,则黄白相间,凿痕毕露,将奈何?”芸曰:“择石之顽劣者捣末,于灰痕处乘湿糁之,干或色同也。”乃如其言,用宜兴窑长方盆,叠起一峰,偏于左而凸于右,背作横方纹,如云林石法,巉岩凹凸,若临江石矶状。虚一角,用河泥种千瓣白萍。石上植茑萝,俗呼云松。经营数日乃成。至深秋,茑萝蔓延满山,如藤萝之悬石壁,花开正红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红白相间,神游其中,如登蓬岛。置之檐下,与芸品题。此处宜设水阁,此处宜立茅亭,此处宜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间”;此可以居,此可以钓,此可以眺。胸中邱壑,若将移居者然。一夕,猫奴争食,自檐而堕,连盆与架顷刻碎之。余叹曰:“即此小经营,尚干造物忌耶!”两人不禁泪落。

  友人鲁半舫,名璋,字春山,善写松柏或梅菊,工隶书,兼工铁笔。余寄居其家之萧爽楼,一年有半。楼共五椽,东向,余居其三。晦明风雨,可以远眺。庭中木犀一株,清香撩人。有廊有厢,地极幽静。移居时,有一仆一妪,并挈其小女来。仆能成衣,妪能纺绩。于是芸绣,妪绩,仆则成衣,以供薪水。余素爱客,小酌必行令。芸善不费之烹庖,瓜蔬鱼虾,一经芸手,便有意外味。同人知余贫,每出杖头钱,作竟日叙。余又好洁,地无纤尘,且无拘束,不嫌放纵。诸君子如梁上之燕,自去自来。芸则拔钗沽酒,不动声色。良辰美景,不放轻过。

  萧爽楼有四忌:谈官宦陞迁,公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有犯必罚酒五斤。有四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长夏无事,考对为会。每会八人,每人各携青蚨二百。先拈阄,得第一者为主考,关防别座。第二者为誊录,亦就座。余作举子,各于誊录处取纸一条,盖用印章。主考出五七言各一句,刻香为限,行立构思,不准交头私语。对就后投入一匣,方许就座。各人交卷毕,誊录启匣,并录一册,转呈主考,以杜狥私。十六对中取七言三联,五言三联。六联中取第一者即为后任主考,第二者为誊录。每人有两联不取者罚钱二十文,取一联者免罚十文,过限者倍罚。一场,主考得香钱百文。一日可十场,积钱千文,酒资大畅矣。惟芸议为官卷,准坐而构思。

  杨补凡为余夫妇写载花小影,神情确肖。是夜月色颇佳,兰影上粉墙,别有幽致。星澜醉后兴发曰:“补凡能为君写真,我能为花图影。”余笑曰:“花影能如人影否?”星澜取素纸铺于墙,即就兰影,用墨浓淡图之。日间取视,虽不成画,而花叶萧疏,自有月下之趣。芸甚宝之,各有题咏。

  苏城有南园、北园二处,菜花黄时,苦无酒家小饮;携盒而往,对花冷饮,殊无意味。或议就近觅饮者,或议看花归饮者,终不如对花热饮为快。众议未定。芸笑曰:“明日但各出杖头钱,我自担炉火来。”众笑曰:“诺。”众去,余问曰:“卿果自往乎?”芸曰:“非也。妾见市中卖馄饨者,其担锅灶无不备,盍雇之而往。妾先烹调端整,到彼处再一下锅,茶酒两便。”余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芸曰:“携一砂罐去,以铁叉串罐柄,去其锅,悬于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余鼓掌称善。街头有鲍姓者,卖馄饨为业,以百钱雇其担,约以明日午后。鲍欣然允议。明日看花者至,余告以故,众咸叹服。饭后同往,并带席垫。至南园,择柳阴下团坐。先烹茗,饮毕,然后暖酒烹肴。是时风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

  不饮自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担者颇不俗,拉与同饮。游人见之莫不羡为奇想。杯盘狼藉,各已陶然,或坐或卧,或歌或啸。红日将颓,余思粥,担者即为买米煮之,果腹而归。芸问曰:“今日之游乐乎?”众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大笑而散。

  ——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校点本《浮生六记》

  

  回想我童年的时候,能够对着太阳张开眼睛,明察秋毫,见到极小的东西,必定细细去观察它的纹路,所以常常得到事物之外的趣味。夏日的蚊子声音象雷鸣,我心里把它比作成群的仙鹤在天空飞翔。心里这么想,成千成百的蚊子果然变成仙鹤了。我抬起头看,脖子都硬了。我又让蚊子留在帐子里面,慢慢地吸口烟喷出来,叫蚊子冲烟飞鸣,当作青云中的白鹤观看,果然就象鹤唳云端一样,令人怡然称快。我又常在土墙凹凸的地方,或是花台小草丛杂的地方,蹲下身子,与花台一般高,定神仔细观察,以丛草作为树林,以小虫和蚂蚁作为野兽,以泥土凸的作为山丘,凹的作为山谷,神游其中,怡然自得。有一天,见到有两个小虫在草里斗,看得正高兴的时候,忽然有个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原来是一只癞虾蟆,舌头一吐,两个小虫就被它吞了进去。我年纪小,正看得出神,不觉吓得叫了起来。定了定神,捉住这只癞虾蟆,鞭打了数十下,驱逐去别的院子。年纪大了回想这件事,两个小虫之所以相斗,大概是图奸不从。古话说“奸近杀”,虫大概也如此吧。小时爱干这些事,卵被蚯蚓哈气(吴语叫阳物为卵),肿得小便出不来。女佣捉只鸭子,撑开鸭嘴哈气,一失手,鸭子摇着颈脖做出吞噬的样子,我惊骇大哭,一时传为笑柄。这都是童年时候的闲情。

  我去山中扫墓,拾取有那种纹路好看的石子,回来同芸姊商量:“宣州石用油灰叠起放在白石盆里,取它的色匀。本山的黄石虽然古朴,要是也有油灰,放在白石盆里则黄白相间,斧凿痕迹全露,怎么办?”芸姊说:“挑选劣质的石头捣碎成末,乘湿糁在油灰粘接处,干燥后颜色可能相同。”照她的话,用宜兴长方窑盆,叠起一峰,左低右高,背作横方纹,仿倪云林叠石法,山势高低险峻,象临江的石矶。空出一角,用河泥种千瓣白萍。石上种植茑萝,俗呼云松。经营了几天方才告成。到深秋时节,茑萝蔓延满山,象藤萝那样悬挂在石壁上,花开得红彤彤的。白萍也露出水面盛开。红白相间,神游其中,象是登上了蓬莱仙岛。安置在簷廊下,与芸姊品题:这里适宜设置水阁,这里适宜建立茅亭,这里适宜凿六字叫“落花流水之间”;这里可以居住,这里可以垂钓,这里可以眺望。二人胸中的丘壑,就象立刻将要住上去一样。一天夜间,两只猫儿抢食,从屋簷摔下来,连盆与架顷刻粉碎。我叹道:“这点小经营,难道触犯上天之忌吗?”两人不禁泪下。

  友人鲁半舫,名璋,字春山,善于画松柏梅菊,工隶书,兼长篆刻。我寄居在他家的萧爽楼,一年有半。这座楼共有五椽,朝东,我住三椽。阴晴风雨,可以远眺。庭园有木犀一株,清香逗人。楼有廊有厢,地极幽静。移居的时候,有一男仆和一老年女佣,女佣还带了她的小女儿。男仆会做衣服,女佣能纺绩。于是芸姊刺绣,女佣纺绩,男仆则做衣服,作为日常费用。我向来好客,小饮必行酒令。芸姊能做出花费不多的菜肴,瓜蔬鱼虾,一经芸姊的手,便有意想不到的风味。朋友知道我穷,每每出点酒钱,来我这里作竟日叙。我又爱清洁,地无微尘,而且没有拘束,不嫌放纵。朋友们象梁上的燕子,自去自来。芸姊总能筹措酒钱,不动声色。良辰美景,不轻放过。

  萧爽楼上有四忌:谈官宦升迁,公署时事,八股时文,打牌掷骰。犯者罚酒五斤。有四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长夏无事,作会考对对子。每会八人,每人各带二百制钱。先拈阄,得第一的做主考,监督他人。第二名做誊录,也有座位。其余的做举子,各于誊录处取纸一条,盖好印章。主考出题五七言各一句,刻香为限,只许站立或行走构思,不准交头接耳。对好后投入一个匣内,方许就座。各人交卷完毕,誊录开匣,另钞一册,转呈主考,杜绝徇私。十六个对子中取七言三联,五言三联。六联中取第一的即为后任主考,第二为誊录。每人有两联不取的罚钱二十文,取一联的免罚十文,超出时限的加倍罚。一场考下来,主考得香钱百文。一天可考十场,积钱千文,酒钱足够了。芸姊参加,大家公议为官卷,准许就座构思。

  杨补凡为我夫妇画载花小影,神情毕肖。当夜月色很佳,兰花影爬上粉墙,别

  有幽致。王星澜酒后兴致大发,说:“补凡能为你写真,我能为花图影。”我笑道:“花影能如人影吗?”星澜取张白纸铺在墙上,就着兰影,用墨浓淡涂抹。第二天再看,虽不成画,但花叶萧疏,自有月下之趣。芸姊视如珍宝,各人都有题咏。

  苏城有南园、北园两个处所,菜花黄的时候,苦于没有酒家小饮;要是带酒盒去,对花冷饮,又殊无意味。有说就近找个酒家的,有说看好花回来再饮的,但是终不如对花热饮为快事。大家议论不定。芸姊笑道:“明天大家只需带好酒钱,我自能担炉火来。”大家笑道:“好!”众人走了,我问道:“你果真自己带去?”芸姊道:“非也。我看见市内卖馄饨的,担子锅灶全都齐备,何不雇他前往。我先烹调齐整,到那里再一下锅,茶酒两便。”我说:“酒菜是方便了,但是缺少烹茶的器具。”芸姊说:“带一只砂罐去,用铁叉串住罐柄,拿掉铁锅,把砂罐悬在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是很方便吗?”我拍手说好。街头有个姓鲍的,卖馄饨为业,花百文钱雇他的担子,约定明天午后。鲍欣然答应。明天看花的人都来了,我告诉他们这个办法,一致叹服。午饭后出发,还带了席垫。到南园,选择在柳阴下团坐。先煮茶吃,然后暖起酒热起菜。那天风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不久酒暖了菜热了,坐地大嚼。挑馄饨担的人也不俗,拉他一同饮酒。游人见了无不羡慕我们想得别致。吃得杯盘狼藉,大家陶陶然的,或坐或卧,或歌或啸。红日将尽,我想吃粥,挑担的就去买米煮起,吃得饱饱的回来。芸姊问道:“今日之游乐乎?”大家齐说:“不是夫人之力办不到啊!”大笑而散。

  (钱伯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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