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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2)


 “最后,煤油桶空了,被我扔在了一边。我拨出了自制火把,将火柴凑近那浸过煤油的破布条,点燃了那些椅子。当我朝舞台奔去并将点燃的黑色窗帘抛入冷冷的倒吸气流的通风口中时,那些舔动的火苗正在吞没那些椅子上厚厚的丝绸和椅垫。

“剧院顿时随着那日光燃烧起来。当火焰吼叫着蹿上四壁,舔着舞台前部的拱形墙以及那悬吊着的包厢上的石膏花体字时,整个剧院的框架似乎都要吱吱嘎嘎地 发出呻吟了。但我无暇去赞美它,去欣赏那种味道和声音,也无暇去看那强烈的光亮中即将燃烧的每个偏僻角落,而那些光亮很快就要将它们吞没掉。我又逃到了更 低的地板上,把火把扔进舞厅那马鬃长沙发里面、帷幕里面,以及所有能燃烧的东西里去。

“上面的舞台那儿有人在砰砰地敲打着——在那些我从未看见过的房间里面。接着,毫无疑问,我听见了那开门的声音。可那太晚了,我紧握着火把和镰刀对自 己说。整个建筑物都烧起来了。他们会被烧毁的。我跑向楼梯,一阵遥远的喊叫声超过了那些火焰的噼啪声和吼叫声。我用火把刮擦着上面那些浸过煤油的椽子。火 焰裹住了那些旧木头,烧着的椽子在那潮湿的天花板下卷曲着。我可以肯定,那是圣地亚哥的叫喊声。接着,当我敲着下面更低的地板时,我看见他在上面。他在我 后面顺着楼梯跑下来,浓烟灌满了他周围的楼梯井。他的眼睛呛得流泪,喉咙呛得说不出话来。他结结巴巴,伸手指向我说:‘你,你……该死的你!’我愣在那 里,两只眼睛被烟熏得眯缝起来。我感觉眼里涌出泪来,感觉两眼在灼烧,但我的目光绝没有片刻离开过他的身影。那个吸血鬼正使出浑身解数向我扑来,速度之 快,几乎看不见他的影子。等他那黑色的衣服冲下来时,我挥起了长柄镰刀,看见镰刀砍中了他的脖颈并且感觉到了他脖颈的重量,接着便看见他向旁边栽倒下去, 用两只手捂着那可怕的伤口。空气中充满了哭喊声和尖叫声,一张白色的面孔赫然出现在圣地亚哥头上,那是个令人恐惧的面具。其他一些吸血鬼在我前面冲过通 道,向小街那个秘密的小门冲去。但我却镇定地站在那里,盯着圣地亚哥,看着他忍着伤痛爬起来。我又挥动了镰刀,一下子就击中了他。这次没有伤口了,只看见 有两只手在黑暗中摸着那早已不存在的一颗头颅。

“那颗头颅和鲜血从那砍断的脖子上滚落下来。在熊熊燃烧的椽子下面,那头上的一双眼睛疯狂地圆睁着,黑亮光滑的头发纠缠在一起被鲜血浸湿了,落在了我 的脚下。我使劲用靴子踢它,将它沿着通道踢飞起来。我跟着那黑发向前跑,把火把和镰刀扔在了一边。我伸出两手,捂住自己的头,从那已经淹没了通往小街的楼 梯的白色火光中逃出去。

“那雨像闪闪发光的银针似的落下来,掉进我的眼里。我眯着眼睛看见那远处天空下马车的黑色轮廓在闪光。听到我嘶哑的命令,那瘫倒的车夫直起身来,笨拙 的手出于本能地去抓握马鞭。我拉开车厢门,马车突然歪了一下,马飞快地向前奔去。我抓着那个箱盖,身体重重地倒向一边,两只灼热的手滑落进那用来覆盖的冰 凉的丝绸里面。箱盖落下来,我被浸入了隐蔽的黑暗中。

“离开那个燃烧着的建筑物的一角,马跑得快起来了。甚至在我的手和前额都被射出的第一缕阳光灼烧的时候,我还能闻到那烟火味。它使我窒息,烧灼着我的眼睛和肺。

“但我们在往前行驶,远离了那烟雾和哭喊声。我们要离开巴黎了,我已经完成了计划。吸血鬼剧院已被焚为平地了。

“但当我感觉自己的头往后仰倒时,我仿佛又看见了克劳迪娅和马德琳在那个阴森的小院里相互搂抱着。我好像在弯腰看那烛光下闪闪发光的柔软的发端,轻柔 地对她们说:‘我无法把你们带走。我无法带你们走。但他们全都会毁灭并且死在你们周围。如果火不能烧掉他们,他们也会被太阳烤死。如果他们没被烧死,那么 他们也将被那些来救火的人们发现,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但我向你们保证,他们全都会像你们一样死去,每个关闭在那里的吸血鬼在这个拂晓都会死掉。他们 的死亡是我这漫长一生中唯一所造成的既愉快又美好的一次。’”

“两个晚上以后,我回来了。我得看看那雨水淹没的地下室。那里的每块砖都烧焦了,一碰就碎。一些骨架似的柱子矗在那里直刺天际,仿佛是些火刑柱似的。 那些曾经围绕舞厅四壁的恐怖壁画已被烧毁得残破不堪,纷落在瓦砾堆中,东一张画的脸,西一片天使的翅膀,成了唯一残存下来的能辨认出的一些东西。

“我拿着晚报,挤到了街对面一家拥挤的小剧院咖啡厅的后面,在那些昏暗的煤气灯光和厚厚的烟雾笼罩下,读着有关那大屠杀的报导。在烧毁的剧院里几乎没 找到几具尸体,但却看见衣服和演出服装散落得到处都是,仿佛那些著名的吸血鬼演员们实际上在大火发生很久以前便匆忙撤离了剧院似的。换句话说,只有年轻些 的吸血鬼留下了他们的尸骸,那些古老的吸血鬼忍受了全部毁灭的痛苦。没有提到一个目击者或一个幸存的受害者。怎么会有呢?

“然而有某种东西很使我烦恼。我并不害怕任何已经逃脱的吸血鬼。如果有,我也没有欲望去把他们都一一找出来。我能肯定他们中间大多数都已经死了。可为 什么那儿没有一个守卫的凡人呢?我很清楚圣地亚哥提到过守卫,我曾猜想是那些引座员和看门人,是演出前被剧院雇用的。我甚至曾准备带着我的镰刀和他们遭 遇。可他们并没在那儿。很奇怪。我内心被这种怪异搅得有些不舒服。

“可是最后,当我把那些报纸放在一边,坐着把这些事又考虑一遍后,那种怪异就没什么要紧了。要紧的是我这辈子在这个世上将比我过去还要更加彻底地孤独。克劳迪娅死了,没有任何缓刑的余地。比起以前,我便更没有理由,更没有欲望活下去了。

“然而那痛苦并没压倒我,实际上也并没有向我袭来,没有如我想象的那样使我变为深受折磨的绝望的家伙。也许要承受那种当我看见克劳迪娅烧焦的尸骸时所 经历的痛苦是不可能的。也许去了解它并使其在任何一段时间都存在也是不可能的。我隐约感到奇怪,随着时间的消失,咖啡馆里的烟雾变得愈发浓厚。那用灯光照 明的小舞台上,那褪了色的帷幕升升降降,那些强壮的女人在那儿唱着歌。她们佩戴的人造珠宝首饰在闪闪放光,她们那醇厚温柔的歌声常常很痛苦而且极忧伤—— 我隐约感到奇怪,感受这种失落、这种暴行并且证明它是对的,值得同情和安慰,那会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我是不会将我的痛苦告诉一个活着的家伙的。我自己的眼 泪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那么,如果不去死,又能去哪儿呢?很奇怪,那答案是怎样在我心中产生的,那时我又是怎样漫步出了咖啡馆,在剧院废墟周围转悠,最后走向了宽阔的拿破 仑大道,并沿着大道向卢浮宫走去。那感觉就像是卢浮宫在召唤我似的,但我却还从来没进去过。我曾上千次地从它那长长的正面经过,曾希望自己能像一个凡人那 样活着,有朝一日能穿行于那些众多的房间中并欣赏那些众多精美的绘画作品。这时我正转身向它走去,脑子里只有个模糊的想法,那就是,我能从艺术作品中找到 一些安慰,而且不会给那些没有生命但却极好地反映了生活的真谛的东西带去任何死亡。

“在拿破仑大道的某个地方,我听见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我知道那是阿尔芒的脚步声。他在发暗号,让我知道是他来了。我只是放慢了脚步,让他跟上我。我 们一起走了很长一会儿,没说一句话。我不敢看他。当然,我一直都在想着他,想着如果我们是人,克劳迪娅是我的情人,想着我也许最终会无助地倒进阿尔芒的怀 抱。那种想要共同分担一些悲伤的需要是那样强烈,那样折磨人。那心中的堤坝这时好像要崩溃了,然而它并没崩溃。我麻木了,并且像个麻木的人那样木然地往前 走着。

“‘你知道我干了什么,’最后我说道。我们已经从那条大道拐了弯,我能看见前面那皇家博物馆正面长长的一排双层柱子了。‘因为我的警告,你搬走了你的棺材……’

“‘对,’他答道。我从他的声音中感觉有种突然的毫无疑问的安慰。它使我变得脆弱。但我只是因为痛苦而太冷漠,太疲惫了。

“‘可你现在又和我在一起了。你想为他们复仇吗?’

“‘不,’他说。

“‘他们是你的人,你是他们的头儿,’我说。‘可你没像我警告你那样去警告他们,说我会去找他们?’

“‘没有,’他说。

“‘但你肯定是鄙视我这么做的。毫无疑问你尊重某些原则,尊重对你自己同类的某种忠诚。’

“‘不,’他温和地说。

“令我吃惊的是他的反应是那样的有逻辑,尽管对此我无法解释,也无法理解。

“从我自己那些残酷想法的边缘地带,我悟出了某些东西。‘那里有守卫,他们是那些睡在剧院里的引座员。为什么我进去的时候他们不在那儿呢?他们为什么没在那里保护那些睡着的吸血鬼呢?’

“‘因为他们是我雇的,我遣散了他们。我把他们送走了,’阿尔芒说。

“我停住了。他毫不在乎我面对着他。我们的目光一相遇,我就希望世界不再是一个充满灰烬和死亡空洞的黑色废墟。我希望它清新而美丽,希望我们都活着而且彼此相爱。‘这是你干的。知道我打算干什么吗?’

“‘知道,’他说。

“‘可你是他们的头儿!他们信任你。他们相信你。他们曾和你生活在一起!’我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

“‘你爱怎么想都可以,’他平静而敏感地说。他好像不想用任何责备或蔑视的话来刺伤我,但只希望我不加夸张地考虑这件事。‘我可以想出很多理由,想到 你需要的并且相信的那个,就像其他任何人也会这么做一样。我会告诉你我那么做的真正理由,但那是最不真实的:我要离开巴黎。那剧院是属于我的,所以我遣散 了他们。’

“‘可是你知道的……’

“‘我告诉你,这就是实际的原因,但听上去是最不真实的,’他耐心地说。

“‘你会像你让他们被毁灭那样把我毁掉吗?’我问道。

“‘我为什么要这样呢?’他问。

“‘我的上帝,’我小声说。

“‘你变多了,’他说,‘但在某种程度上,你仍然没变多少。’

“我继续往前走了一会儿,然后在卢浮宫的入口处停了下来。一开始,我觉得它的很多窗户似乎都是黑乎乎的,在月光下和细雨中变成了银白色。可后来,我觉 得自己看见窗户里面有一线微弱的光,仿佛是个在珍品中间巡回的守卫。我非常羡慕他。我很残酷地打着他的主意,那个守卫,我盘算着一个吸血鬼会怎样接近他, 怎样杀掉他,拿走他的灯笼和钥匙。这个计划很混乱。我无法实现很多计划。我这辈子只完成过一次真正的计划,而那个计划已结束了。

“最后我投降了。我转身又面向阿尔芒,两眼紧盯着他的眼睛。我想让他走近我,就好像他想使我成为他的牺牲品一样。我低下头,并且感觉到他用力抱住了我 的肩膀。我突然一下子想起了克劳迪娅的话,那些几乎是她留下的最后一番话——她承认,她知道我会爱阿尔芒,因为我甚至爱上了她——那些话使我觉得含义深刻 而且很有讽刺意味,远比她所想到的要更有意义。

“‘没错儿,’我温柔地对他说,‘那是最大的罪恶,即我们甚至可以为了彼此的相爱走得那么极端,你和我。其他还有谁会向我们表示一点爱、一点同情或怜悯呢?还有谁会知道,我们彼此相互了解,只要不毁掉我们自己,我们就可以不顾一切呢?然而,我们却能彼此相爱。’

“过了很长时间,他站在那里看着我。他向我靠得更近了,头慢慢偏向了一边。他的嘴张了张,好像想说什么似的。但后来,他只是笑笑并且轻轻摇摇头表示他不懂。

“但我没有再多去想到他。我度过了一个那种罕见的似乎什么都不想的时刻。我的思绪很乱。我看见雨停了。我感觉那空气清新而凉爽。那条街灯火通明。我想进卢浮宫。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阿尔芒,问他能否帮我做些在拂晓前占有卢浮宫必须做的事情。

“他觉得这是个很简单的请求。他说他只是奇怪我为什么等了那么久才提出来。”

“在那以后,我们很快离开了巴黎。我告诉阿尔芒说我想回到地中海——不是去我已经梦想了那么久的希腊。我想去埃及。我想去看那里的沙漠,更重要的是, 我想去看那些金字塔和那些帝王的坟墓。我想去和那些盗墓贼接触。他们对那些墓穴的了解胜过学者们。我想下到那些还没打开过的墓穴中,看看埋在那里的帝王, 看看存在那里面的陈设和艺术品,还有那些墓墙上的壁画。阿尔芒正巴不得。我们没有拘泥于丝毫的礼节,在一个傍晚早早离开了巴黎。

“我还干了件应该提起的事情。我曾经回过圣加布里尔饭店里我的那些房间,是为了拿走一些克劳迪娅和马德琳的东西,把它们放入棺材里,然后将棺材埋入蒙 特马特墓地那准备好的墓穴里。但我没那么做。我在那些房间里呆了一会儿。那里已全被服务员收拾得干净整洁、井井有条,仿佛马德琳和克劳迪娅随时会回去似 的。马德琳的绣花绷和那几股绣花线都放在一张椅子旁边的桌上。我看着那绣花绷,还有其他所有的东西。我的任务似乎是没有意义的,所以我走了。

“但是,在那儿我也想到了些什么,或者,更确切地说,只是我早已意识到的一些东西变得更清楚了。我那天晚上到卢浮宫去是为了交出我的灵魂,寻找某种能 够忘却痛苦甚至能忘却自我的超常愉悦。我已被这种愉悦鼓起了勇气。当我站在饭店门前的人行道上,等着马车带我去见阿尔芒时,我看见了那些走路的行人——林 荫大道上那些川流不息、穿着讲究的绅士淑女们,卖报纸的小贩们,扛行李的搬运工们,还有马车夫们——这些全都沐浴在一种全新的光芒下。以前,所有的艺术已 使我拥有了更深切地理解人类心灵的希望;现在,人类的心灵没有任何意义了。我没有贬低它。我只是把它忘了。卢浮宫那些精美的绘画不是为我画的,它们和那些 创作它们的画家关系密切。他们尽情享乐,然后死去,就好像是一群走向墓碑的孩子。就像克劳迪娅,离开了她的母亲,穿戴着珍珠和打制的真金首饰活了数十年。 就像马德琳的那些玩偶。当然,也就像克劳迪娅和马德琳,还有我自己。我们也全都会化为灰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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