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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谷城起义以后,有半年时间,张献忠的处境很顺利,和李自成的遭遇完全不同。五月下旬,他同曹操在房县境内会师,推动曹操重新起义,联合攻破房县。七月间,当李自成在商洛山中面临着惊涛骇浪的时候,张献忠在房县西边的罗猴山大败明军,杀死了明朝的大将罗岱,几乎俘虏了左良玉,歼灭了明军一万多人。由于张献忠的这一胜利,使崇侦不得不下决心叫杨嗣昌出京督师,而将熊文灿逮进北京斩首。正当杨嗣昌在北京受命督师的时候,献忠在竹溪县西北的白土关又打了一个胜仗。
一遇顺境,打了胜仗,张献忠就骄傲起来。从屯兵谷城的时候起,他的左右就来了一群举人、秀才和山人之类的人物,一方面使他的眼界洞开,懂得的事情更多,一方面大大助长了他原有的帝王思想。谷城起义时虽然半路上逃走了举人王秉真,可是监军道张大经和他的左右亲信幕僚却被迫参加了起义。破了房县,又有一些穷困潦倒而没有出路的读书人参加了他的义军。这班读书人,一旦背叛朝廷,无不希望捧着张献忠成就大事,自己成为开国功臣,封侯拜相,封妻荫子,并且名垂青史。阿波拍马的坏习气在献忠的周围本来就有,如今变得特别严重。
白土关胜利之后,徐以显的头脑比较清醒,他一再对献忠指出目前正是兢兢业业打江山的时候,不应使阿谀奉承之风滋长下去,劝献忠学唐太宗“从谏如流”,杜绝谄媚。献忠听了,想了一下,忽然拍着军师的肩膀说:
“嗨,你说得对,对!老子好险给他们这群王八蛋的米汤灌糊涂啦!老徐,你放心,老子要找个题目整整他们!”
当日晚饭后,张献忠同老营中的一群文武随便聊天。谈到新近的白土关大捷,有人说不是官军不堪一击,而是大帅麾下将勇兵强,故能所向无敌;还有人说,单是大帅的名字也足使官军破胆。献忠在心中说:“龟儿子,王八蛋,看咱老子喜欢吃这碗菜,连着端上来啦。”他用一只手玩弄着略带黄色的大胡子,把双眼眯起来,留下一道缝儿,从一只小眼角瞄着那些争说恭维话的人们,微微笑着,一声不做。等大家说了一大堆奉承话之后,他慢慢地睁开一只眼睛,说:
“打胜仗,不光是将士拼命,也靠神助。不得神助,纵然咱们的将士有天大的本领也不行。”
一个人赶快说:“对,对。大帅说得极是。大帅起义,应天顺人,自然打仗时得到神助。倘非神助,不会罗猴山与白土关连战皆捷。”
另一个人赶忙接着说:“靖难之役①,永乐皇帝亲率大军南征,每到战争激烈时常见一位天神披发仗剑,立在空中助战。那剑尖指向哪里,哪里的敌军纷纷败退。事成之后,想着这在空中披发仗剑的必是玄武神,故不惜用数省钱粮,征民夫十余万,大修武当山,报答神佑。”
①靖难之役——公元1399年秋,明燕工朱棣(即明成祖)起兵反叛,宣称他的军队是“靖难之师”。经过三年内战,朱棣打到南京,夺得皇位,史称这一次战争为靖难之役。
献忠问道:“咱也听说永乐皇帝大修武当山是因为玄武神帮助他打败了建文帝,我看这话不过是生编出来骗人的。即使果然有神在空中披发仗剑,怎么就知道是玄武真君?不会是别的神么?”
“大帅问的有道理。永乐当时认为他受封燕王,起兵北方,必是北方之神在天助战。夫玄武者,北方之星宿也,主武事,故知披发仗剑之神必是玄武。”
献忠觉得这解释还说得过去,又问:“咱老子出谷城以后连打胜仗,你们各位想想,咱们应该酬谢哪位神灵?”
人们提出了不同意见。有人说献忠也是起兵北方,也必是得玄武真君护佑。有人说玉皇姓张,大帅也姓张,必是玉皇相佑。献忠自己是十分崇拜关羽的,想了想,摇摇头说:
“我看,咱们唱台戏酬谢关圣帝君吧。他是山西人,咱是陕西人,山西、陕西是一家,咱打胜仗岂能没有他冥冥相助?玉皇自然也看顾咱,不过他老人家管天管地,公事一定很忙,像白土关这样的小战事他老人家未必知道。这近处就有一座关帝庙,先给关帝唱台戏,等日后打了大胜仗,再给玉皇唱戏。”
众人纷纷附和,都说献忠“上膺天命”,本是玉皇护佑,但玉皇事忙,差关帝时时随军相助,极合情理。还有人提议:在给关帝爷唱戏时最好替张飞写个牌位放在关公神像前边,因为他同献忠同姓,说不定也会冥冥相助。献忠听众人胡乱奉承,心中又生气又想笑,故意说:
“中啊,就加个张三爷的牌位吧。他姓张,咱老子也姓张,要不是他死了一千多年,咱老子要找他联宗哩。你们各位看,戏台子搭在什么地方好?”
几个声音同时说:“自然是搭在庙门前边。”
献忠摇摇头,说:“不行。庙门前场子太小,咱的将士多,看戏不方便。我看这庙后的地方倒很大,不如把戏台子搭在庙后。”
片刻沉默过后,开始有一个人说好,跟着第二个人表示赞成,又跟着差不多的人都说这是个好主意,使将士们看戏很方便。还有人称赞说:像这样的新鲜主意非大帅想不出来,也非大帅不敢想。张献忠把胡子一甩,眼睛一瞪,桌子一拍,大声骂道:
“你们全都是混账王八蛋,家里开着高帽店,动不动拿高帽子给老子戴,不怕亏本!老子说东,你们不说西;老子说黑的是白的,你们也跟着说黑的是白的。自古至今,哪有酬神唱戏把戏台子搭在神屁股后?老子故意那么说,你们就对我来个老母猪吃黍子——顺杆子上来了。照这样下去,咱们这支人马非砸锅不成,打个屁的天下!从今日起,以后谁再光给老子灌米汤,光给老子戴高帽子,老子可决不答应!”
看见左右几个喜欢阿谀奉承的人们有的脸红,有的害怕,有的低下脑壳,献忠觉得痛快,但又不愿使他们过于难堪,突然哈哈大笑,把尴尬的局面冲淡。他又说:
“本帅一贯不喜欢戴高帽子,巴不得你们各位多进逆耳忠言,不要光说好听的。咱们既然要齐心打江山,我就应该做到从谏如流,你们就应该做到知无不言。这样,咱们才能把事情办好。对吧?”
大家唯唯称是。每个人都重新感到张献忠待部下平易。亲切、胸怀坦率,同时大家的脸上重新挂出轻松的笑容。有一个叫做常建的中年人,原是张大经的请客,恭敬地笑着说:
“自古创业之主,能够像大帅这样礼贤下士,推诚待人的并不罕见,罕见的是能够像大帅这样喜欢听逆耳忠言,不喜欢听奉承的话。如此确是古今少有!我们今后必须竭忠尽虑,看见大帅有一时想不到的地方随时进言,辅佐大帅早定天下,功迈汉祖、唐宗。”
献忠捋着大胡子,微微点头。虽然他立刻意识到常建的话里也有阿谀的成分,但是他觉得听着还舒服,所以不再骂人。他站起来,在掌文案的潘独鳌的肩上一拍,说:
“走,老潘,跟我出去走走,有事商量。”
自从谷城起义以来,潘独鳌参与密仪,很见信任,自认是张良、陈平一流人物,日后必为新朝的开国功臣。他喜欢作诗,马鞍上挂着一个锦囊,作好一首诗就装进去。遇到打仗时候,他将诗囊系在身上,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使遗失。现在张献忠带着他看过关帝庙前搭戏台子的地方以后,就拉他在草地上坐下,屏退左右,小声问道:
“老潘,杨嗣昌到襄阳以后,确实跟老熊大不一样,看来他等到襄阳巩固之后,非同咱们大干一仗不可。伙计,你有什么好主意?”
潘独鳌回答说:“此事我已经思之熟矣。杨嗣昌在朝廷大臣中的确是个人才,精明练达。倘若崇祯不是很怕大帅,决不肯放他出京督师。但是别看他新官上任三把火,到头来也是无能为力。”
“怎见得?”
“大势是明摆着的,不用智者也可以判断后果。第一,朝廷上大小臣工①向来是党同伐异,门户之见甚深。杨文弱纵有通天本领,深蒙崇祯信任,也无奈朝廷上很多人都攻击他,遇事掣肘。尽管那班官僚们也痛恨义军,可是对杨嗣昌的督师作战却只会坐在高枝上说风凉话,站在岸上看翻船。如此一个朝廷,他如何能够有大的作为?第二,崇祯这个人,目前焦急得活像热锅台上的蚂蚁一样,加上性情一贯刚愎急躁,对待臣下寡恩。别看他目前十分宠信杨文弱,等到一年两年之后,杨文弱劳师无功,他马上会变为恼恨,说罚就罚,说杀就杀。第三,近年来明朝将骄兵惰,勇于殃民,怯于作战,杨文弱无术可以驾驭。时日稍久,他们对这位督师辅臣的话依样不听,而杨也对他们毫无办法。他的尚方剑只能够杀猴子,不能吓住老虎。还有第四,明朝的大将们平日拥兵自重,互相嫉妒,打起仗来各存私心,狼上狗不上。有此以上四端,所以我说这战事根本不用担忧,胜利如操在掌握之中。”
①臣工——见本书第一卷第15页注释。
张献忠沉吟说:“你说得很有道理。徐军师也是这么看的。不过,伙计,目前杨嗣昌这王八蛋调集人马很多,左良玉和贺人龙等一班大将暂时还不敢不听从他的调遣,我们用什么计策应付目前局势?”
潘独鳌说:“目前我们第一要拖时间,不使官军得手;第二要离间他们。既要离间杨嗣昌和几位大将不和,也要离间左良玉同贺疯子不和。总之,要想办法离间他们。”
“好!……怎样离间这一群王八蛋们?”
“我正在思索离间之策。一俟想出最善之策,即当禀明大帅斟酌。”
“好。咱们都想想。老潘,近来又作了不少诗吧?”
“开春以来又作了若干首,但无甚惬意者,只可供覆瓿①而已。”
①覆瓿——古人说自己的著作无足重视便说只可覆瓿。“瓿”是盛酱的瓦罐儿。
献忠笑着说:“伙计,你别对我说话文诌诌的。你们有秀才底子的人,喝的墨汁儿多啦,已经造了反,身上还带着秀才的酸气。”
“大帅此话何指?”
“你不明白我指的什么?比如,你要想谦虚说自己的诗作得不好,你就直说不好,何必总爱说什么‘覆瓿’?咱们整年行军打仗,哪有那么多坛坛罐罐儿叫你拿诗稿去盖?瞎扯!哈哈哈哈……”掀髯大笑之后,献忠又说道:“伙计,快念一首好诗叫咱听听。你别看我读书不如你们举人秀才多,别人作了好诗我还是能听得出来。”
“请大帅不要见笑。我去年秋天作的一首五律,这几天又改了一遍,现在拿出来,敢乞大帅指疵。”
潘独鳌从腰里解下锦囊,取出一卷诗稿,翻到《白土关阻雨》一首,捧到献忠面前,让献忠看着诗稿,然后念道:
秋风白雨声,
战客听偏惊。
漠漠山云合,
漫漫涧水平。
前筹频共画,
借箸待专征。
为问彼苍者,
明朝可是晴?
献忠捋着胡子,没有做声。虽然像“前筹”、“借箸”这两个用词他不很懂得,但全诗的意思他是明白的。沉默一阵,他微微一笑,说:
“老潘,你虽然跟咱老张起义,一心一意辅佐我打江山,可是你同将士们到底不一样啊!你说我说得对么?说来说去,你是个从军的秀才,骨子里不同那班刀把儿在手掌上磨出老茧的将士一样!”
“大帅……”
“去年九月间,在白土关下过一场大雨之后,第二天咱们狠狠地杀败了官军。将士们头一天就摩拳擦掌,等我的令一下,你看他们多勇猛啊!喊杀声震动山谷,到处旌旗招展,鼓声不绝,把龟儿子们杀得尸横遍野,丢盔弃甲。可是你这首诗是大战前一天写的,一点儿鼓舞人心的劲头也没有。你的心呀,伙计,也像是被灰云彩遮着的阴天一样!诗写得很用心,就是缺乏将士们那种振奋的心!还有最近作的好诗么?请念首短的听听。”
潘独鳌本来是等待着献忠的夸奖,不料却受到“吹求”,心中有一些委屈情绪。他很不自然地笑一笑,又念出一首七绝:
三过禅林未参禅,
纷纷羽檄促征鞭。
劳臣岁月皆王路,
历尽风霜不知年。
献忠听完,觉着音调很好听,但有的字还听不真切,就把诗稿要去自看。他看见这首诗的题目是《过禅林寺》,又把四句诗念了一遍。由于他是个十分颖悟的人,小时读过书,两年来他的左右不离读书人,所以这诗中的字句他都能欣赏。他把诗品味品味,笑着说:
“这首诗是过年节写的,写得不赖,只是也有一句说的不是真话。”
“请大帅指教,哪一句不是真话?”
“这第一句就不真。咱们每次过禅林寺,和尚们大半都躲了起来,你去参个禅。再说,你一心随俺老张打江山,并不想‘立地成佛’,平日俺也没听说你多么信佛,这时即使和尚们不躲避,你会有闲心去参禅么?”
潘独鳌替自己辩解说:“古人作诗也没一字一句都那么认真的,不过是述怀罢了。”
“伙计,这第三句怎么讲?”献忠故意笑着问。
“这句诗中的‘劳臣’是指我自己,意思是说,辛劳的臣子为王事奔波,岁月都在君王的路上打发掉了。”
“君王是谁?”
“自然是指的大帅。”
“咱的江山还没有影子哩。”
“虽然天下未定,大帅尚未登极,但独鳌既投麾下,与大帅即有君臣之谊。不惟独鳌如此,凡大帅麾下文武莫不如此。”
潘独鳌的这几句话恰恰打在献忠的心窝里。他在独鳌的脸上看了一阵,将独鳌的肩膀一拍,哈哈地大笑起来,随即说:
“还是你们读书人把有些道理吃得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