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加载......
看到这里,小齐同志的烦躁渐渐平息下来,他惊奇得不得了,觉得堂屋里埋头在书卷中的那位头发蓬松、身材魁梧的吴昌全简直是个不可理解的怪人。真是有趣极了!
当然,与此同时,小齐的鼻子似乎也嗅出一点什么味道,想了想,他为吴昌全找到一顶帽子:“小资产阶级情调,爱情至上主义者”。他笑了笑,认为这顶帽儿正合适,他为自己的发现和判断感到满意。于是又继续往下翻。
但是这方面的内容并不多,好些篇页上记的是有关会计工作、农业政策和科学研究上的事情,枯燥无味,没啥看头。小齐合上本子放还原位,又另外拿起一本来。当他将这个发黄的本子随手一翻的时候,他又有了一个新的发现:从本子里滑落下一张姑娘的相片来!
他忙把相片拿在手上,仔细端详了一下。这是一个面容丰满,仪态大方,风韵动人的姑娘。相片纸已经发黄了,但那个微笑着的表情还是那么新鲜。……小齐再向那个姑娘看一眼,似曾相识,但一时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隔了许久以后他终于想起来了,那是后话。
齐明江所受的环境熏陶和社会教育,不妨说他的头脑已经接近僵化,感情停留在启蒙运动以前。这位二十五岁的青年,在他的生活经历中,确实未曾对某一女子 产生过钟情或向往,同时,也没有任何一位成年的姑娘为他而撩乱过心思,“爱情”二字在他的特别词典里是个贬义词,跟“贪污”、“盗窃”、“资本主义”等词 语一样的难听。至于婚姻家庭等个人的问题,他认为那是不成问题的,像他这样有前程的青年干部,还怕讨不上老婆么。只要条件够了,他的某一位领导一定会把自 己的女儿或亲戚家的姑娘介绍给他,而这样的婚姻才是最光荣的,才有着强烈的政治色彩!
齐明江越发觉得吴昌全是个难以理解的怪人。他搔着脑壳想了半天,结合着吴昌全本人的家庭出身、社会地位去想,怎么也对不上号。
“出身贫农,妈妈是老党员,自己是团员,这样的人怎么会搞‘恋爱’呀?怎么能为那些不健康的感情去痛苦呀?要不,那一定是蜕化变质!资产阶级的腐蚀,阶级斗争的产物!也许,这还是一个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呢!”
他把照片和小本儿依原放回抽屉里去。然后,摸出自己的工作笔记本,旋开英雄金笔,把今晚这个发现记下来。他觉得这样的问题,如果不向颜组长汇报,那是 太不忠于职守了。颜组长是刚刚恢复工作的老干部,过去就是宣传部长,很可能不久的将来又当宣传部长,是顶头上司呀!根据小齐两三年工作的经验,不厌其烦地 多汇报,反正是不会错的,哪怕是重复的,甚至是噜苏的,也没关系。“你不汇报,人家领导上怎么晓得你做了工作呀!”
五
葫芦颈上守水人的小屋笼罩在迷离的月色之中。站在小屋门口,向坝子的方向看去,认真说来,是看不见什么的。淡淡的月光下,古老的葫芦坝显得那样神秘, 神秘得叫人深不可测,好像她心中饱含着巨大的激情,或深沉的忧郁。冷峭的北风吹过去,葫芦坝的竹树梢头立即发出一阵唦唦的响声,这响声伴着柳溪河淙淙的流 水声,如泣如诉……啊,葫芦坝,她要诉说什么?
最近一连几天,每当夜深人静,老金钻出小屋来总爱在这门口站上一阵,好像他是在等待着一个人,或者等待着发生一件什么事一样。他仿佛已经预感到,葫芦坝正在发生着一件亊,而这件事又是与他的生活直接关系着的。
然而,葫芦坝还是那样的静悄悄。鸡不叫,狗不咬,只有树叶儿唦唦、唦唦……
葫芦颈实在是太偏僻、太荒凉了。这是一条狭长的石岭坝,一端携带着葫芦坝,一端连接着耳鼓山,地势要算整个坝子的制高点。当年老金当支部书记那阵,领 着社员们在这儿修了一个小小的提水站,把脚下的柳溪河水抽提上来,然后通过渠道流向全大队的每个角落,初步实现了自流灌溉,使葫芦坝的生产大大地提高了一 步。但是,由于水管太小,动力呢,就靠着一台柴油机,而且柴油的供应又时断时续,没有公路,没有拖拉机,全靠着人力去担,跑一回太平区,担不了多少。所以 水的问题依然难以彻底解决。老金曾有个大胆的设想,如果那个设想实现了,不仅水的问题可以彻底解决,全大队又可以增加近二百亩土地,并且,整个坝子上的庄 稼人还可以点上电灯。这个伟大的计划揣在老金怀里,不断地酝酿着、完善着,像小鼓一样地敲击着他的心。但是,正当他要把这个计划提出来,交给大伙议论、品 评的时候,那一场又一场的政治大风暴从城市刮到农村,连小小的葫芦坝也未能幸免。人们一下子像发了疯似的把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对立起来,好像人们不必吃 饭,空着肚子苦苦修炼之后就可以进入“天堂”。老金遭到批判,物质生产者倒霉了,“精神生产”者胜利了。俗话说:“一场浑水一群鱼。”史无前例的运动总有 一些人应运而生。上帝给葫芦坝安排了“接班人”,像当时许多地方一样,后起之“莠”破土而出,人们眼睁睁地看着郑百如一天天“成长”起来,紧紧把握着时代 的潮流,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位劳苦功高的支部书记给整下去了!……那场斗争的情形,凡是经过那段生活的读者,都是可想而知的,那些令人揪心的细节,如今回 忆起来还十分折磨人呢!
老金倒台了,计划也搁浅了。人们说,老金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其实,老金没有死。不仅体魄依然健壮,而且一颗革命者的心也还活着。这两年,他困守在 这荒凉的守水人的小草棚里,等待、压抑和思考固然使他备受煎熬,然而借此机会他却吃力地读了不少的书。有关农田基建、水电建设、良种培育、土壤改良等方面 的通俗书籍,只要能够弄得到手的,他都潜心钻研。而这一切,他不是为了消磨那漫长而寂寞的岁月,不是为减轻心灵的悲愤,他的目标是十分明确的,他相信,总 有一天,他老金的计划还会在葫芦坝上实施起来!他为那一天,准备着,积蓄着力量,就像大自然在冰封雪盖的严寒里,顽强地,钟情地为美丽的春天准备和积蓄力 量。
腰无半文、口粮都吃不过明年春天的农民金东水,开花开朵的蓝布棉袄裹着的是一颗热烈跳动的心。他此刻站在小草棚前,面对月色凄迷的夜晚,心头装着葫芦 坝未来建设的蓝图,在他的身上看不出那种倒了霉的庄稼人的穷愁潦倒和凄惶。永远为人民大众的事情操心,会觉得“吃苦”也是享乐。虽然壮志未酬,而他浑身却 闪耀着崇高的道德力量。他就像柳溪河两岸的杨柳,高洁,正直,哪怕落光了叶片,只要待得春来,又会蓬勃奋发,枝叶繁茂,高耸云天!
…………
突然,“汪汪汪……”坝子上传来几声狗吠,这声音响彻在黑夜空旷的原野上,更增强夜深人静的苍凉气氛。紧接着,挨近这葫芦颈的地方——梨树坪一带的狗也叫了起来。老金心头一紧,两眼直盯盯地望着那个方向。
“这是谁来了?……不会是她吧?”
希望看见而又不情愿立即发生的事,有时候弄得金东水的心情非常矛盾。自从那天夜里,四姨子许秀云悄悄送来小棉袄以后,他曾不断责备自己:“为什么那么 生疏?面都不见一下,不是太辜负人了嘛!怕什么呢,身正不怕鞋歪!”此后,他就总是想着:也许什么时候,她还会来的。长生娃不是说了么,四娘还要为他把给 外公做生的礼物备办好送过来呢。
但是,此刻如果她真的来了,老金啊,你怎么办?见,还是不见?依然像上回那样,让人家失望地回去么?
“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这样一种恼人撩人的情绪,这会儿纠缠折腾着这位钢筋铁骨的庄稼汉子。在这样的问题面前,他竟然失去了决断,变得惆怅、优柔起来了。他闭上了眼睛,希望快一点度过那令人别扭和难堪的一刻!
来人已经走近,听到脚步声了。……老金终于睁开了眼睛,松开了紧张的心情,热烈而友好地迎上前去,抓住对方的手,拍打着肩膀,乐呵呵说道:“原来是你哩!”
龙庆揉着疼痛的红眼睛,面带愁容地站在金东水面前,嘴里喷着白色的蒸气,随同金东水钻进了草棚屋。
“工作组来了。今晚上在许家院子开了个支委会。”龙庆开言道。他从许家散会出来,没有回家,就径直找老金来了。
金东水知道,这位从前的老同事,现在的代理支书,这两年多来凡是葫芦坝上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他都要上这儿来诉说一番,叫老金给他拿拿主意。已有将 近三年的时间,金东水没有资格参加党支部的会议,甚至党内一切活动,郑百如都千方百计不让他参与。这个退职的支书、还保留着党籍的共产党员,长期被关闭在 党组织生活的大门之外,这是叫人难以忍受的,没有什么处分能比这种“遗弃”更使人感到凄苦和忿懑的了!但,龙庆这人太好了,忠厚、善良,他常常冒着“非组 织活动”的风险前来和老金脸对脸、心对心地讨论葫芦坝上的工作和生产。他之所以有这个“胆子”,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行为是正当的。细想想,的确,在我们党 的生活处于很不正常的情况时,龙庆这样的同志的行为又有何可以指责呢!既然有些人可以利用党的名义破坏党的事业,那么他——一个忠心耿耿的党员,又为什么 不可以向一个受了冤枉处分的同志谈谈组织内部的事情呢!他每次到来,都使困守之中的金东水感到无限的温暖,使他更加理解葫芦坝的人心、觉心!使他坚信自己 虽然受了处分,但绝不是一个站在革命行列之外的庸人。
“要搞远景规划了。会上,工作组没有表态,全是郑老幺一人说。他呀,不论什么时候,都能紧跟潮流的……”
龙庆一边裹烟,一边心事重重地说着。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忙把烟杆塞进嘴里。叭了几口以后,发觉还没有点火,这才遍身搜起火柴来。老金伸手从灶台上拿了火柴递给他。把烟点着以后,龙庆又说:
“哎,葫芦坝的人还要饿饭呢!你猜,怎么规划的?搞泥巴搬家,‘人造平原’。好像葫芦坝还不够平,要弄得一展平。我的天,这一冬一春的劳动力全得陷进 去;这还不说,‘小平原’动辄二十亩大,原前的水路打乱了,排水不良,一泼大雨就会淹坏庄稼!……哎,净是些没球名堂的背时主意,还硬说是‘学大寨’‘改 天换地’呢!人家大寨有大寨的情况嘛,不讲因地制宜,行么?”
老金问道:“会上你提出你的意见了么?”
“没有啊,整他妈半夜,就他一个人说。”
“你应该提嘛,那个人就只晓得吹,生产上的事一窍不通。”
“我提?”龙庆忧郁地说,“人家工作组对这规划也没提半句意见呢!”
“是么?”
“是(口山)。我心焦的是,这几年,多数社员的口粮越来越紧,眼看着春荒就是个大问题。如其明年大春再弄来‘笼起’,那末,就只有把嘴巴搁起,要不,就叫社员去讨口!——哎,那时候,我们这些人:党员,干部,还有什么脸面活呀!”
老金说道:“也不至于吧,先莫太悲观了。规划嘛,依我看是该搞一搞,早几年我就想过,这葫芦坝的土地潜力大得很,整治一下就可以增产。不过,像搞那些什么的‘小平原’,倒是值不得的。”
“是嘛,劳民伤财!”
“再开支委会研究一下嘛。必要时把各队队长也召集起来,再找些懂生产的社员参加,大家议一议嘛。”
“要能够那样,当然好啰!可是你晓得的,这几年,正正经经办一点生产上的事情,难呀!……”
像往常一样,龙庆向金东水诉说着心中的苦闷,发一发牢骚,一件一件地报告着葫芦坝的重大新闻。这时,他又开始说起郑百如搞的那个粮食折成的花样来了:
“你说怪不怪?决算表都填了,又翻摊!”
“从来都没听说过这样踩假水的。”
“你看嘛,东折成西折成,一下子比实际产量涨上去四万多斤!”
“他这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这一下,上边又要表扬葫芦坝啰,说不定还要弄到一杆锦旗咧!他妈的,真是‘一肥遮百丑’,还又要介绍经验啦,编些好听的去哄别人。”
“哄得了今天,哄不过明天啊!”
“就看他能不能哄得过工作组了,依我看,这一回的工作组有点像了,颜组长是个‘解放牌’干部,是今年才恢复工作的。但愿她能够了解民情才好!要不呀,我们葫芦坝还有苦头吃呢。”
“葫芦坝如今是吃得补药,吃不得泻药了。”
“再吃‘泻药’就只有垮杆了!现在而今,趁工作组在场,我倒是又想辞职不干了啊!当初,我就不想承担这个差事,我是个大老粗,心机算盘都算不过郑老 幺,他能说会讲,上边还有靠山。可你又劝我干,不能看着葫芦坝的社员吃亏不管。你总说,这种乱纷纷的世道不会长的,河里的水总有个澄清之日,只要群众都看 清楚了问题,只要上边的风气正了,情形就会好转。可我就看不出什么时候才能好转!现在生产一年不如一年,社员不相信我们了。我成天在社员面前强装起笑脸, 可心头呢,直想哭!我怕有一天也会遭个祸事,不如趁早自己下台的好。”
龙庆这样说着的时候,不停地摸出他那又脏又湿的手巾来擦着红肿的眼皮。金东水同情地看着这个代理支书,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却说不出口。
龙庆又说了:“三年了!当时上面宣布你停职检查。可至今也没个发落……”
“这你是知道的,”老金说,“我一份检查书都没有写。这叫人家怎么发落呀?”
“唉,这鬼日子!”
“老龙呀!还是打起精神来吧。工作还得干,还要争取干!为人民服务这份权力,看来如今是不能丢。大道理不用多说,就说葫芦坝眼面前的事情吧,群众缺吃 少穿,生活困难到了这样,难道你忍心看着不管?土地改革,合作化运动,你是亲自参加的,共产党把农民引上社会主义道路,创造美好幸福的生活,如今还没有走 到那一步,路上出了点问题,难道你这个拉车的党员就丢了这辆车不管啦。现在还没有轮到不叫你管的时候,你就得管!”老金说起话来,不由得有些激动。他停了 停,让自己稍稍平静一下,才又接下去:
“记得从前在部队上听首长讲革命回忆,说过去干革命,流血,死的事天天都有,什么时候轮到自己都不知道。在那样艰苦困难的情况下,大家对革命的未来前 程从不丧失信心。这个话,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我常常用革命前辈说的这个话来检查我自己。当我苦闷的时候,信心不足的时候,我就骂我自己。说实话,人一辈 子总得走些沟沟坎坎的。”
老金又激动起来了。
龙庆抹着眼睛,说:“好了,你不要往下说,我知道。我今晚上不该引起你伤心。”说着,四十多岁的老实汉子像个小媳妇似的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了。
老金忙说:“不能怪你啊,这两年我一个人呆在这儿,脑子里总要想些事情。要不,可真会闷死啦!……呃,还是说一说规划的事吧,我看,郑百如那个规划全 是瞎胡闹,也许他自己还没弄清楚呢,不过是为了赶潮流,临时翻翻报纸文件,胡乱凑了出来应付上级领导。说真的,葫芦坝倒也真是需要一个扎扎实实地远景规划 呢!我俩来闲扯闲扯吧,先说你的打算。”
龙庆困惑地望着老金:“我说什么?现在搞远景规划有啥用场?远水救不了近火啊,葫芦坝的问题是:等米下锅!说实话,我从来没有去想过‘规划’,怎么说得出个道道来嘛。”
金东水从床枕头下拿出个旧的文件夹来,轻轻打开,翻着,说道:“这两年,我闲着没事,弄了个草稿,一份是近期生产计划,一份是远景规划。”
龙庆忙凑过脸去。当他草草地翻了翻那厚厚的一沓草稿,掂了掂重量,立刻流露出惊讶的神情来。别的不说,单是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大大小小的图表,就足 以使他为老金那种顽强的劲头儿所感动了。过去他佩服金东水的为人,佩服金东水的工作能力,同情金东水的不幸遭遇,然而,却没有想到这位受了处分,烧了房 子,丧失了一切家产,死了妻子,困守孤屋的人,竟有着这等坚强的生命力!真是个整不垮、踩不烂、打不死的汉子!
金东水送上文件夹,笑道:“这是个草稿,还比较粗略。我想把它交给你。”
“交给我干啥啊?我可没这能力。”
“你有!你是支部负责人。你把它拿去先看一看,如果有点价值,就让群众讨论补充,然后由支部作出决定。我不交出来,恐怕会永远压在这枕头下了,交出来,也算一个党员对党贡献一点心意吧!”
金东水说着,眼睛有些湿润了,龙庆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他的精神被金东水鼓舞起来了,他感动地接受了那一份规划草稿。
接着,金东水就粗略介绍起这个规划的内容来。
不知不觉地,从梨树坪方向传来几声鸡啼。龙庆听完介绍以后说:“大致听一下,觉得有点谱了,葫芦坝真的这么干起来,可真有奔头呢!你把所有的问题也都考虑得仔细,很实际。你当过几年支书,葫芦坝边边角角你都了解,换个人,搞不出这样实际的规划来。”
金东水送龙庆出门。心里很难为情的是自己只有一张床,一条被盖,三爷子睡。要不的话,该叫龙庆住一夜,也免得这位害着眼病的同志还要摸夜路回家。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送他出门。
龙庆把金东水的文件夹紧紧地掖在棉袄下。他叫老金不要送了。“转去睡吧,莫把娃娃凉着了。”他这样说,十分同情这位中年丧妻的同志。
一路上,龙庆都想着金东水。他对自己说:“以后情形好转了,看哪儿有那种合适的女人,得给老金介绍一个。这件事,我来亲自办。要不,这个同志真是太凄惶了……”想着这个的时候,另一件事却从他大脑的某一个角落里跳了出来:
“哎,金顺玉不是叫我向许茂提说一下昌全和老九的问题么!”
他捶了捶脑袋,骂自己竟然把一个党员同志托办的私事给忘记了。何况,昌全是他很喜爱的一个青年呢!
“现在鸡都叫二遍了,明天一定记住这件事。”
月亮西垂,柳溪河又在起雾了。
六
鸡叫二遍是庄稼人起床煮早饭的时候。九姑娘许琴习惯地睁开了眼睛,醒来的第一眼她就看见桌上还点着灯,颜组长还在伏案工作。她立即翻身起床,同时惊叫道:
“颜组长,你还没有睡呀?在写什么,写书么?”
颜少春转过疲倦的脸,笑道:“我要能写一本书的话,一定第一个请你提意见。”
“怎么不能写啊!”许琴迅速穿衣服,大声说着,“我看你就像个作家。”
“哈哈……作家?你见过作家是啥样子?”
“我没有见过,不过,我想,大概就是你这样的吧?说话清清楚楚的,做事文文静静的,老是爱思考,夜里不睡觉,总是写啊写啊的……嘻嘻……”
颜少春声明道:“你是做梦,在梦里看见了什么作家了吧?我,小时候没进过一天学堂,解放后,背上拖着一根大辫子上扫盲识字班,开始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扫盲老师教我好几天,‘颜’字我还画不像呢。”
“听说你当过宣传部长,是吧?作家都是在宣传部工作的,你别哄我了。”
“哈哈哈……九姑娘,我给你说不清。”
金顺玉大娘的睡眠是很好的,这会儿被吵醒了。许琴要她继续再睡一会儿,大娘却坚持不再睡,她说她得回家了。
“还没天亮呢!黑糊糊的,不放你走,睡吧,我去烧火煮饭。”许琴跳下床来。
金顺玉大娘坚持要回去。她说,她梦见昌全和小齐同志吵嘴了,她很不放心,得回去看看。
这一说,把颜少春和许琴二人又逗笑了,她俩不相信梦。
“当真!我清楚我家昌全那个性子。”大娘认真说道,“他是个直杠杠,一点儿也不会待人处世的。昨天我就有察觉,他说话做事没头没脑,准会把工作组同志得罪的。”
但是,颜少春和许琴还是说服了她。她答应留下吃过早饭再走。
许琴点着灯进灶屋去了。金顺玉大娘斜躺在被窝里,跟颜少春说着话。颜少春很疲倦,也就合上她的笔记本,脱了鞋,歪到床上去,拉开被子盖住脚。她又一次要金顺玉大娘说一说原支部书记金东水当年受处分的情况。
大娘说:“那纯是冤枉。一九七二年整党学习班上,因为经营管理评工记分上的问题,他和工作组意见不一致,顶碰了一场,工作组说他‘反大寨’,犯了政治上的错误,叫停职检查。”
“处分意见你们讨论过么”
“还不是工作组说了算!事后我们才知道。我向公社党委反映意见,人家还批评我有宗族观念,缺少组织性。……东水是我娘家一个叔伯哥哥的儿子,他从小在 这葫芦坝长大的,参军以后入的党,复员回来正是三年困难时期,公社提名选他当支书的,咋能说我有什么宗族观念嘛!他当支书期间,我也是个支委,少不了我还 常常批评他呢。……生产么?倒是年年上升的。文化大革命开始,郑百如他们起来造反,也没抓住东水一点什么劣迹。工作是难搞一些了。郑百如要入党,支委会一 时通不过,整党工作组来了以后,这一条我们也挨了批评的。郑百如是工作组让他入党的,批下来的第二天就宣布他当副支书。这事,党员们意见很大,可也没办 法。”
“金东水停职检查,三年了,可是公社党委的组织委员那里至今没有收到他一份检查。这是怎么回事啊?”
“怎么回事?”大娘笑道,“他呀,他不承认自己犯了错误,所以他就没有写什么检查。事后公社也不再过问,这事就搁起了。”
“不承认犯错误?‘反大寨’不是错误么?”
“他根本不承认自己‘反大寨’。大寨大队他还亲自去参观学习过咧。他说大寨的同志告诉参观的人,叫大家学大寨要因地制宜地学嘛。工分问题,按劳分配有 什么错?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嘛。这两年可好了,取消了按劳分配的办法,有些人硬是要伸展了!一两个月评一次,能说会道的挣标兵工分,有个大队妇女委员,一 天活路不做,还挣满分呢!颜组长,你说说看,社员们谁愿意展劲啊?”
颜少春突然觉得浑身发热,刚才那一点儿疲劳和睡意一扫而光了。她仿佛感到自己抓住了葫芦坝以至连云公社问题的一点什么线索了。这是一条什么样的线索呢?她觉得必须马上追溯下去。她不再问了,她现在需要思考。于是下了床,穿上鞋子,跨出卧室。
院子里的空气是冷冽冽的,飘散着腊梅的幽香。她走过树下,打开院子的大门,倚在结实的柏木门框上,望着葫芦坝将近黎明时的景色,冷静地清理着自己的思路。
然而,刚刚抓到的那点儿线索,突然又在脑子里失踪了。什么主要的,次要的,这个人,那个人……问题像乱麻一样搅成了团。
“连云公社这个党委的班子怎么样?几天的接触和调查得来的印象是:一把手还可以,公道,但能力差一点;二、三把手不顾大局,各自在下面拉帮结派,形成各自的势力圈,热衷于派性斗争,争权夺利,根本不把生产建设放在心上。……是这样的么?不能轻易这样下结论啊!……”
她这样肯定着,又否定着。她觉得还需要研究一下,因为过几天要去参加太平区的区委会,自己要发言。
“那么,葫芦坝的问题呢?”她的思路一下子又转到葫芦坝来了,“这个大队的主要问题是什么?与公社的问题哪些是共通的?哪些又是它自己的,特殊的?”
一时得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来,而迅速展开着的思路也突然停滞了。她茫然望着眼前这块似曾相识而又感到陌生的土地。
月光隐没了。
经过短暂的黑暗,东边,耳鼓山丛林上空露出斑斑青白的颜色,云层后面跳荡着一种亮光,它好像在寻找着云层稀薄的地方,从那儿冲将出来。渐渐地,葫芦坝 的面目,影影绰绰地显露在晨曦之中了。白茫茫的原野,黑森森的竹林,升起袅袅炊烟的房舍……看清了,看清了,这会儿的葫芦坝好美啊!简直像一个端庄的少 妇,静静地、默默地站在黎明之中,庄严静穆,没有痛苦,也没有假装的快乐。她似在沉思,在思念,在向往;为什么当微风吹过,晨雾缭绕时,又现出一抹淡淡的 轻愁?
柳溪河的白雾升起来了。葫芦坝脉脉含愁的容颜整个隐没在茫茫大雾之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