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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咏明那两个孪生儿子,在门缝外打量着郑子云,然后又朝他挤眼睛,一会儿
闭上左眼,一会儿又闭上右眼。他们不认生,也不像有些孩子那么“人来疯”。陈
咏明和郁丽文不像别的父母那样,动辄呵斥孩子,或在客人面前,炫耀孩子的小聪
明。孩子们在这样的家庭气氛中,身心会健康地成长。郑子云也照他们的方式回了
礼,两个小家伙认可地点点头,走开了。有趣。
下酒的菜是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松花。馅饼现烙现吃,又热又香,皮子煎得
焦黄酥脆,咬一口直冒热气,烫得人吃不进嘴里去。
小米粥熬得黏黏糊糊,郑子云有好久没吃过这小米粥了。一顿饭吃得他浑身暖
烘烘的。也许因为整个单元只有两间房子,空间利用得过于紧凑,比起他自己那个
冷冰冰、空荡荡的家,这里的一切都让人产生一种对居家过日子的依恋感。郁丽文
那疏淡的眉,娴静的举止,似乎把一切尖硬的、刺激得令人烦躁的问题软化了。
回到家里,已经是八点多了。郑子云感到心区又在隐隐作痛,今天太累了。但
他还是铺开信纸,给宋克写了一封回信:宋克同志:很高兴地收到了你的来信,也
很高兴听到曙光汽车厂两位同志的意见。
陈咏明同志在我们重工业部的长期工作中,特别在“四人帮”猖狂的时期,敢
于抓管理、抓整顿,同“四人帮”顶得很厉害,把企业办成重工业部企业整顿的标
兵。同时,在到曙光汽车厂工作后,又敢于挑重担,不怕困难,坚决地抓下去。
至于曙光汽车厂现在存在贷款很多,职工过多,质量不好等许多问题,是“四
人帮”猖狂时期积累下来的问题,不是陈咏明同志的责任。
现在各方面问题很多,我们面临的问题,是要求各级领导干部,善于团结广大
干部和群众,顶着困难上。而不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因循守旧,不求有功,但
求无过。现在要表扬和扶持的是这样的干部。至于把问题都解决得很完善,则不是
短时期的事。馒头不可能一口吃两个,重病病人也不可能刚退烧,赛跑就能跑第一。
天津蒋子龙同志写了一篇《乔厂长上任记》,各方面反映很不一致,确实作品
中也有一些可以商榷的地方,但根据当前各级干部的思想情况,敢于抓工作,迎着
困难上这一点,无论如何是值得提倡的。文艺界的多数同志仍然主张支持这篇作品,
我想可能也是从这一点出发的。
我这个说明可能是不完善的,请予指正。并希望能把这封信转给曙光汽车厂的
两位同志一看,如果他们有什么意见,希望给我写信,我们可以继续讨论这件事。
敬礼!
郑子云
又是一阵穿过后背的疼痛。心脏,它不肯合作了吗郑子云需要的是体力,是
健康。他愿意在人生的战场上再多跑几步,而给后来的人,多留一些时间,让他们
准备得更充分一些。
但假如它一定不肯合作呢还有许多事情要办啊……
在今年全国企业管理研究会的年会上,还没有一篇论文讲到企业整顿以后应该
怎么办。郑子云设想过重工业部向前发展的远景共十二条。现在只有一个雏形,他
想五月份拿出初稿,六月出去试讲,征求意见,然后修改。九十月份形成文字,到
一九八0年底每条形成一本书,作为对企业管理干部进行现代化企业管理的训练教
材。
目前,国家企业的管理,还停留在手工业式的管理水平上,必须在发展中巩固,
在发展中提高。三中全会以后,中央非常重视体制改革工作,多种试点工作正在进
行。企业管理工作如何现代化呢中央已再三指出要按经济规律办事,要讲经济效
益,同时要加强思想政治工作。作为一个直接领导企业的部门,应该对企业管理工
作,提出哪些要求呢而许多企业的领导,还习惯于老办法。在经济问题上、技术
发展问题上、干部使用问题上,还有很多跟不上形势的地方。这两年调整期间,重
工业部各厂计划任务不足,工厂看到光躺在国家计划上不行了,必须同时自己找活
干。对市场、服务、竞争多少有些理解了。但对经济体制改革的根本意义还有许多
人认识不足,这些必然要反映到企业管理上。因此,不从理论到实践提出一个企业
管理现代化的目标,现有的成绩也巩固不了。
企业的思想政治工作,光靠老办法也不够了。一定要使思想政治工作渗透到各
项生产业务工作中去,大家都来做思想政治工作。在即将召开的思想政治工作座谈
会上,要请经济理论工作者、心理学研究工作者、社会学研究工作者、企业的政工
干部和部里搞政策研究的同志们参加。而那文章,正如叶知秋所说,却是通不过的。
齐天大圣孙悟空还让头上那个箍弄得毫无办法,何况他郑子云呢。
压在枕头底下的手表,走得那么响,咔、咔、咔、咔,简直像个火车轮子在头
底下转着,郑子云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手表,往脚底下扔去。
十
已经是初夏天气。中午休息的时间,也相应地延长了。对莫征来说,一个上午
的活儿算不了什么,吃顿饭,稍稍地休息一下也就可以了。他希望午间休息的时间
短一点,晚上早一点下班,然后回到他的小屋里去。那小屋里有他许多的朋友:音
乐、书籍。他的琴弹得不好,他并不想当演奏家,只是琴键上响起和声的时候,他
便觉得包裹在心上的那层硬壳溶化了。罗曼·罗兰在《约翰·克利斯朵夫》里说过
这样的话:“音乐,你曾抚慰我痛苦的灵魂,你曾使我的心恢复宁静……”准确极
了。作家,那是无所不知的人。世界上有作家这种人,该有多好啊。有了这种人,
莫征才觉得他在世界上,不再是孤单的。莫征奇怪,为什么书里的人物、书里的生
活他是那样地熟悉,而在现实生活里,人和人之间却是那样陌生。
他们的苏队长丢了个钱包。那是在哪儿丢的,他自己究竟搞清楚了没有为什
么队里的人,全用含义暖昧的眼光看着他,嘁嘁喳喳地、很神秘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等到他一走近,那嘁嘁喳喳的声音便戛然停止。他转身走开,那嘁嘁喳喳的声音便
又响了起来。
有人绘声绘色地讲着耸人听闻的盗窃案,并且带着恶狠狠的口气说,不论作案
人如何狡猾,到了准会破案。说完之后,还要威胁似的瞥上莫征一眼,那意思分明
在说:我们知道,钱包就是你偷的,你等着吧,我们很快就会拿出证据。
好,莫征忍着。只要他们当中有谁敢当面指名道姓地侮辱他,他就用他这双手,
揍他个稀里哗啦。用贝多芬和雨果对付他们是不行的。
今天,那钱包又在苏队长自己家里找到了。人们不过哈哈大笑一场,说几句苏
队长“马大哈”就算了事。谁也没想到用一句友善的话,甚至用一道友好的目光,
对他表示一点歉疚。现在,奠征倒巴不得他们当中有谁指着他的鼻子开骂,因为他
的拳头正痒得难熬。
是的,他偷过。可是他们明明知道他是为了什么缘故,又是在一种什么情况之
下偷的。而且他早已不偷了。
莫征举起自己那双大手,仔细地看着。那双手,吃午饭以前刚刚洗过,很干净
的样子。在阳光的照耀下,像许多人的手一样,泛着健康的红色。那是一双平常的
手,你甚至可以说它是一双诚实的手。但是莫征仍然翻来覆去地看个不停。
要是这时有人经过,并且看到莫征这时的神态,一定以为他得了魔症。
莫征坐在草地上,把玩着那把修剪树枝的大剪刀,想着人们对一棵树倾注了那
样多的汗水和关注:修剪影响它生长成材的枝权、给它松土、给它灌永、给它施肥、
给它除虫……却没有人照料他,关注他,一个活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也许是
比植物更脆弱的东西。叶知秋是关心他的。可是,哪怕她的肩膀像石头那么坚硬,
也支撑不了社会偏见对莫征心灵上的压迫。既是如此,他这棵歪扭了的树,又有什
么资格来纠正另一棵树的错误呢郑圆圆那里,还有一把可以修剪他的剪刀。他的
精神上所承受的全部社会压力,却靠两个女人的保护来平衡。生活竞把他推进这样
一个狭窄的天地,这样一种等待施舍的地位。他还算什么男人。男人应该是强者啊。
莫征叹了一口气,丢开那把剪刀,脱掉工作服的上衣,把它铺在树阴下的青草
地上,然后仰面朝天地躺下去。
树阴已经很浓了。身下的泥土,腾发着湿润的、清凉的、沁人心脾的气息。他
把脸侧向一旁,细嫩的草叶,像温存的手指,抚摸着他那粗糙的、被太阳晒得黝黑
的脸庞和他干燥的嘴唇。
温存!只有这青草、这阳光是慷慨的,它们对他应许了和别人一样多的芳香、
温存和温暖。
白云悠悠地从蓝得那么温柔的天空上飘过。一只鹞子在辽远、辽远的天边,自
由自在地飞旋着。有时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平展着一对翅膀,像海滩上那些晒太阳的
人,惬意地伸展着自己的四肢。
风儿轻轻地拂着,莫征的神思似乎已经随着轻风、随着白云飘去了。他觉得自
己好像变成了天边那只鹞子,或是一朵优哉游哉的白云,渐渐地睡着了。
好长一段时间以来,他睡得太少。每天临睡以前,他必得读一段原文版的《悲
惨世界》。为的是给郑圆圆讲完冉阿让的后半生和珂赛特长大以后的故事。
开始,这不过是叶知秋强加给他的一个任务,虽说是为了满足郑圆圆的愿望,
同时也是强制他把法文重新捡起来的一个办法。
他不干。“干吗我又不打算考大学。”
叶知秋说:“不考大学就可以昏吃闷睡啦”
“不昏吃闷睡又能怎么样呢”
“你应该努力地把自己从愚昧里解脱出来。要是你的精神生活更丰富一点,现
实生活就不显得那么咄咄逼人了。”
的确,叶知秋在现实生活中碰了壁,便逃到精神世界里去喘息。
这些话,莫征听起来非常幼稚,如同给一个大腿骨折的人抹红药水。他才不接
受这种天真的理论呢。
要是他没有在无意之中听见郑圆圆的讲话,他才不答应这件差事呢。
那天他下班回来,突然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嗓音。这声音在他和叶知秋那单调得
如兵营一般的生活里,显得太不平常了,以致他愣愣地站在那里,好一阵不敢动作,
生怕自己一不小心会莽撞地弄出什么声响,吓跑了那个可爱的声音。
他听见那声音在说:“……为什么唯心主义的主教米里哀,都不凭一张黄纸来
估断冉阿让,而在一些号称唯物主义信徒的头脑中,却有那许多偏见呢不,或许
这不是偏见,压根儿就是唯心主义、形而上学。可惜我没有找到它全部的译本,我
真想知道以后的故事。”
他像从旮旯里翻出来一把多年不见的钥匙。然而这钥匙,究竟是开哪一把锁的
呢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但是,他把它握在掌心里.它到底是把钥匙,对不对?
莫征听见叶知秋说:“可以让莫征试试,他有一套原文版的《悲惨世界》,不
过他也只能囫囵吞枣地说给你昕。他现在懒散得很,我跟他说过多少次,让他把法
文再捡起来,他全把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什么也不想干,也不知道他一天到晚在
他那小屋里干些什么来消磨时间。”
干什么莫征常常躺在床上,数天花板上固定电线用的小小的白瓷绝缘子。一、
二、三……一共是十八个。
“莫征是谁您的孩子吗”
莫征觉得叶知秋的声音顿时变得沙哑:“不,我没有孩子。他是我的一个小朋
友。”说话的两个人,似乎都干在那儿了。叶知秋好像这才想起:“他是不是回来
了,我好像听见有声音。”然后,叶知秋叫道:“莫征!”
他慌了。他不知道这样一颗体恤人的心,属于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又不知道见
了这个人,他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不,她并没有那种使人震惊的美貌,她只是像一道泉水一样,慢慢地向岩石的
深处渗透。他没有那种被雷电击中的感觉,但他立刻感到重心的倾斜和并不亚于被
雷电击中的一种深深的忧伤。
那是人们在可望而不可即的事物面前所感到的绝望。
她伸出她的手:“我叫郑圆圆。你看这名字多不好,可我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
名字。”
她会不会猜想,刚才他在隔壁偷听过她们的谈话莫征往郑圆圆的眼睛里瞥了
一眼。好黑!像一间没有点灯的屋子,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的手是那么小,他几乎不敢握它,生怕自己一不经心会弄痛了它,捏碎了它。
郑圆圆在那张坏凳子上坐下。凳子立刻向后倾斜,郑圆圆惊叫一声,往地下跌
去,莫征一个大步跨上去,用大手托住了她。
叶知秋责怪他:“让你扔了你不扔,瞧瞧,差点摔了人。”
郑圆圆一面用手轻轻地拍着胸口一面问:“你排球打得不错吧”
莫征拿着那个散了架的凳子,呆呆地站在那里。他没有说话的心情。
“你愿意为我讲完那冉阿让的故事吗”她仰起头,用那双任性的眼睛看定他。
最使男人无法对付的,大半就是一个令人喜爱的女人的任性。
莫征无奈地说:“恐怕我会让你失望。”
“每天晚上七点半我到你这里来。”郑圆圆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对这第一
次见面的人发号施令。她有些意识到自己是在任性、撒娇。天哪,为什么她从来
不对任何男孩子任性和撒娇。这件事有一点特别,是不是这等于她给了莫征一种
权力,一种与众不同的权力。凭了什么他那男性的自尊和矜持吗她的腰肢上仍
然感到刚才跌下去的时候,那只托住她的大手的力量。糟糕,糟糕透了。她是不是
太轻浮了她立刻板起面孔,嗓音也变得冷冰冰的,转过身子不再看着莫征,对叶
知秋说:“叶阿姨,我走了。”
她走了。似乎把屋子里的温暖也带走了。莫征把她坐过的那张凳子带回自己的
房间,对着那张破凳子坐下。他久久地看着那张破凳子,怀疑着真有那么一个可爱
的小人儿在那上面坐过。她真是个小人儿,只够到他的肩膀。
那一晚,莫征久久地在他的屋子里走来走去,以致叶知秋在隔壁房间里说道:
“莫征,你是不是该睡觉了你就是不睡,至少也得把你那双大皮靴脱掉,不然你
那咚、咚、咚的脚步声,简直像辆坦克朝我的头上轧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