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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值的四名大学士,望着满怀拳拳之情的皇上,非常感慨。对于这位少年天子,他们都深感知遇之恩。
图海,字麟洲,马佳氏,满洲正黄旗人。顺治亲政时,他不过是个管理御宝的中书舍人,经常背负皇帝金印跟从福临往南苑游 猎骑射,神态总是那么从容镇静,一丝不苟,不卑不亢,很有气概。福临心里认定此人不凡,很想破格提拔重用,又怕众人不服,便以他的少年心性,想出一个绝妙 而又简单可行的诡计。一次大朝聚会,议政王贝勒大臣及大学士们都在御前,福临突然说:"中书图海举止异于常人,当置于法,立斩!"众人大惊,纷纷以其无罪 为图海请命。鳌拜甚至直言陈词,说杀无辜是君上天道之举云云。当众人情绪激昂达于顶点时,福临才板着脸说:"如不杀,则须立置卿相高位,方可满足其愿,不 生他变!"于是,图海当殿立授内院学士。不几年拜内弘文院大学士、授议政大臣,去年加太子太保,兼任刑部尚书,成为满洲新人中晋升最快的一名干练大臣。
金之俊,字岂凡,江南吴江人,明朝万历四十七年进士,曾官明朝兵部侍郎。顺治元年清兵入京,谕命故明内阁、部院诸臣以 原官原品同满洲官员一体办理国事,金之俊便为新朝兵部侍郎,以蠲田租、赦降众、举漕政等要事得到朝廷信任。顺治亲政后,金之俊又密奏:凡旗人不得经商,王 公不得私离京师,内监擅出宫门者斩等,深得福临赞赏,很快由兵部侍郎历左都御史、吏部尚书升为内国史院大学士。即使他参与了二十九人另立异议的事件,也没 有对他的升迁发生影响。但金之俊心中毕竟不能无愧。当讥讽陈名夏、龚鼎孳的小戏《南渡记》在民间演开之后,也有诋骂他的顺口溜在京师私下传唱:"从明从贼 又从清,三朝元老大忠臣。"为此,金之俊怒愧交加而病倒,便上奏请求致仕。皇上不但不准,竟遣了宫中画工去为金之俊画像,说要留在自己身边,以慰想念之 情。
今年初,金之俊假满上朝,福临很动感情地对金之俊和大臣们说:"君臣之义,贵在相维始终。尔等今后不要以引退请归为 念。去年之俊病体沉重,朕特遣人绘其真容,是念彼已老,惟恐不能再见,故而不胜眷恋……朕简用之人,都愿皓首相依,永不离别啊!……"一番话,说得大臣们 鼻酸心热,金之俊更是唏嘘流泪,叩谢不已,发誓肝脑涂地以报知遇之恩。
内秘书院大学士成克巩的心情和金之俊相似。他的父亲是明朝的大学士,他自己是崇祯十六年进士。甲申年避乱家居不出。新 朝建都北京,他被引荐进内国史院。顺治亲政后,以成克巩为世家子,对故明官制旧事知之甚多,堪为借鉴,因而不次擢用。顺治九年,成克巩由弘文院学士迁吏部 侍郎,十年擢吏部尚书,十一年擢秘书院大学士加太子太保。以故明大学士之子,得到这样的重用,他怎么能不感恩戴德?
至于傅以渐,和他们三人都不一样。他在前朝只是个白丁,到新朝方应科举。自顺治三年大魁天下,到顺治十二年十个春秋, 他从内弘文院修撰、内国史院侍讲、左庶子、侍读学士、少詹事、内国史院学士直升到内秘书院大学士、内国史院大学士,加太子太保。对于他来说,清朝比明朝看 重他,而顺治亲政前后,他又有完全不同的感受。"以国士相待则以国士相报"、"士为知己者死"这些在读书人中长期传播的信条,是非常有用的。
福临回身,正遇上四位大学士神态不尽相同、却都含着忠诚的目光。他心里很满意,缓缓走回宝座,面带微笑地坐下,以说闲 话的口气随便地说:"《资治通鉴》,朕已阅过两遍,顺便也翻看了二十一史及《明实录》。据卿等看来,汉高祖、汉文帝、光武帝及唐太宗、宋太祖、明太祖六帝 相较,谁为最优?"金之俊对奏:"唐太宗似乎过于诸帝。"福临说:"不然。明太祖立法周详,可垂永久,历代之君皆不能及。"成克巩立即奏道:"皇上此言明 见万里。去年六月皇上命十三衙门立铁牌,严禁中官纳贿干政;十一月斩纳贿贪赃之巡按御史顾仁,二事震动朝野,足见我朝立法业已初具规模。
这也是天子圣明……"
福临皱皱眉头,说:"去年朕就诏告大小臣工:朕缵承鸿绪已十余年,治效未臻,疆域多故,水旱迭见,地震屡闻,皆朕之不德所致。而内外章奏动辄以'圣'称,是加重朕之不德!克巩忘却了吗?"成克巩连忙跪下,摘帽叩头请罪。
福临说:"这倒不必。尔等须牢记,今后凡章奏禀词,不得称'圣'……"略一停顿,又说:"朕一日万机,岂无未合天意、 未顺人心之事,尔等直言无隐,当者必旌,戆者不罪。]事情来得突然,大学士们一时不知所对。傅以渐想要出列上前,被年老的金之俊用目光止祝陈名夏之死,给 汉官心理上造成很大压抑。他们在皇上怀柔亲善的鼓舞下,好不容易来了一次抗争,第一个回合就全线溃败,整整两年,一片沉寂。如今,小皇上又要鼓动了?
福临继续说:"帝王以德化民,以刑辅治,法司用刑务求公允,方能上合天意,下得人心。江南十旧姓谋反一案,自国初以来 延绵十年,株连极广,至今未结,究竟是实是虚?是实,刑部应拿出证据;是虚,诬告者就该反坐。岂能成一积案,十数年不清?"现任刑部尚书图海忙奏道:"江 南十旧姓谋反,立案于顺治二年,初时由江南领兵王贝勒处置,归刑部办理时大局已定,虽曾有人提出疑议,但不得结果。顺治八年后,顺承郡王兼理刑部,一切惟 命是听。郡王乃国家重臣,事务繁多,实在无暇细细查阅案情,认定是实。尚书侍郎皆相随画诺,不敢异议。"福临面露不悦之色:"如今你是刑部尚书,为什么不 查疑用刑?"图海迟疑着没有回答。福临眼睛一闪,目光象刀子那么锋利,直射图海。顷刻间,福临止住了怒气,说:"法者,天下之器,不以喜怒为轻重。你身为 刑部之长,职守所在,有何疑虑,不敢在朕前直陈?"图海终于跪地免冠叩头,奏道:"恕奴才之罪,实在因为贵贱有别,不敢冒昧回奏,有渎圣听。江南十旧家谋 反案,立于顺承郡王。顺治九年顺承郡王谢世,顺承小郡王袭位后仍兼刑部,自然不敢翻案。刑部处理重案,往往尚书、侍郎商榷未定,王爷所差司员已持王爷拟定 奏本邀各官画押,当时谁敢不遵?皇上恕奴才妄言之罪,以奴才所见,亲王、郡王位望高贵,可使他们为大将军、为议政王,却不可使他们兼六部部务。"图海的话 戛然而止,仿佛没有说完,仔细想想,该说的都说了。
福临的面色反倒平静了,眼睛依然闪闪发亮,那是另一种兴奋的光芒,图海说到他心里去了。他说:"刑部如此,其他五部可 想而知,江南十家狱可想而知。以渐,你意如何?"傅以渐趋前几步,奏道:"去岁三月,皇上下谕将'兴文教崇儒术,以开太平',还诏示诸臣于政事之暇留心学 问、荐举贤才,此诚英明之举,文武盛世当不远矣。江南乃人才渊薮,十旧姓都是百年望族、书香门第,士人众望所归的世家。
解江南十旧家狱,正当其时。"
福临微微点头,乌黑的眸子里光亮闪烁,透露出压抑不住的振奋:"之俊年高持重,以为如何?"金之俊躬身答道:"去岁正 月,皇上命在京在外各官各举职事及兵民疾苦,极言无隐。其时江南奏折中便有几本提及此案冤枉,曾蒙皇上过问。如今讦告之风大炽,不是诬人谋反,便是借投 充、逃人两法害民。正可借此案严肃反坐之律,一扫此风。"
福临望着金之俊,没有作声。
在圈地基本停止之后,逃人就成了民间动乱的主要问题。
通过征战、投充等各种手段,旗人从上至下都大量蓄奴。奴岂不堪忍受主人的摧残,纷纷逃亡,朝廷于是立下严厉的逃人法。 此法虽也惩罚逃奴,不过鞭一百、刺字、发还原主而已,逃跑三次者方处绞刑;而窝藏逃人者却立斩不赦,妻子、家产、房地一概籍没。实际上,窝主所以敢于窝藏 逃人,多数情况是因为逃人是他们多年前被满洲旗人掠夺去的父母儿女、兄弟姐妹。因此,逃人法在汉民百姓眼里,是毫无道理的诛族灭门的酷法,极其可怕。顺治 初年战事频繁,许多奴仆随主出征,逃人问题还不尖锐。近年战争移到边境,中原和北方渐趋平静,逃人就越来越多,逃人法于是更加严厉。顺治十一年,议政王大 臣会议议定:不仅窝主正法籍没,邻居十家也要房地家产入官,人口流徙宁古塔;乡约、地方鞭责四十;地方官降级;捕得逃人若在途中复逃,解差也要流徙。
皇上认为此议过严,命议政王大臣等再议,结果仍以原议上奏,迫使福临不得不认可。这样苛酷的连坐法,加上奸恶之徒的诈索财产,使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金之俊见福临没有表示反对,便鼓足勇气进一步说:"直陈政事得失,乃言官职责所在,一孔之见,难免失之偏颇。况且应皇 上明谕直言民间疾苦,即使有误,也罪不至流徙。求皇上宽言官之罚,否则言路缄口,朝无直臣,非庙廊之福。"去年正月,应皇帝直言民间疾苦的诏谕,许多言官 题奏逃人法害民。兵科给事中李裀极论逃人法的弊端,提出了由此产生的极可痛心的种种后果。他的奏疏在顺治御案上留了十几天,顺治很为震动,将此奏本发下议 政王大臣会议。谁知议政王、贝勒、贝子、大臣们一个个气得脸色发青,痛骂李裀,竟然以"'七可痛'情由可恶,李裀当斩"奏报呈上,把顺治气得直跳起来,他 批了个"不准,发回重议"。议政王大臣们于是改议为"杖八十,流徙宁古塔"。他们已经让步,顺治也不得不让步,于是便批下:"免杖,安置尚阳堡。"这些过 程,几位大学士一清二楚。他们表面上在谏正皇上,骨子里的目标是议政王大臣。这个高踞于内院之上的议政会议,是实际的执政集团,使内院处于从属地位,也分 去了皇帝的权力。
福临懂得大学士用心之苦,他握着宝座扶手,几个手指按笛似地轮流弹过金色的龙头,紧蹙眉峰,沉吟片刻,缓缓说道:"朕 念满洲官民人等攻战勤劳、佐成大业,各家役使之人皆征战所得,甚是艰辛。满洲之有役使家人,犹如中原江南之民有房产土地一般。不想十余年间,背主逃亡者日 众,隐匿者尤多,满洲各家必将日益贫困,特立严法,以止此风。以一人之逃匿而株连数家,以无知之奴婢而累及官吏,亦万不得已,非朕之本心!……"大学士们 万万没有料到皇上如此坦率地说出他的苦衷,一时相顾无言,不敢进一步深谏了。
福临微微一笑,熄灭了眼睛里那团明亮的火光,淡淡地说:"这几件事待朕深思熟虑后,再做定夺。去吧!"四名大学士向皇 上拜辞出殿,福临又添了一句:"以渐暂留。"傅以渐是真正的新朝贵官,福临对他特别信任。当他恭立御座旁时,发现皇上的一双眼睛又在熠熠发光,暗示着他内 心一个非常强烈的念头在跃动。福临盯住傅以渐的眼睛:"以渐,你似乎没有把话讲完。"傅以渐脑子转得飞快。福临的个性和他的处境,都使这位少年天子喜怒无 常。他需要满洲亲贵支持时,就把汉大臣推一推;他需要抑制满洲贵族了,又会把汉大臣拉一拉。他的自尊心强得惊人。有位朝臣进言睿亲王多尔衮功大于过,求赐 昭雪,被他流徙宁古塔;有位言官听民间传说宫监往扬州买女子而上疏进谏,他恼羞成怒,斥为渎奏沽名,流徙尚阳堡。因此傅以渐不得不特别谨慎。当然,他也不 愿意辜负年轻皇帝对他的特殊信赖。他精细地、小心地挑选着词句,说了这样一番话:"陛下上承天命,主宰天下,并非一方诸侯,当以神州万民为念,不只是八旗 满洲。"停了片刻,他说起了仿佛与此并不相干的另一个话题:"有史以来,元代最无制度,马上得天下,又于马上治天下,毫无长治久安之法度,立国未到百年, 便群雄并起,土崩瓦解了。其所以能箝制万民数十年,仅恃凭武力而已。明太祖,诚如陛下所称,乃一代英主,承元代法纪荡然之后,参酌百代之得失,定立国之 规,足与汉、唐相媲美。但所以能够成就大业,也在明太祖英敏果决,独断专行,言必信,行必果,不许他人掣肘,也决不受人播弄,法峻典重,执法森严。若非后 代嗣君昏庸乱法,大权旁落,明代享国何止二百七十年!"福临扭开脸,目光避免与傅以渐接触,投向殿顶涂金雕龙的华丽藻井,静静地说:"然而开国之初,杀戮 功臣,明太祖不免有伤盛德。"傅以渐后退了两步,拱手说:"汉有韩信,明有蓝玉,读史至此,诚可感叹。然以国家全体而论,当开创伊始,若无约束元勋宿将之 力,人人挟骑马上功劳,骄纵横暴,民生凋敝,也不能立国长久。汉高祖、明太祖诛杀功臣,虽千古叹为寡恩,其实也是汉、明开国之功所以能够速就的原因。"福 临猛一低头,灼灼发亮的眸子盯住了傅以渐。他眼睛里包含的内容太复杂了:惊奇、喜悦、恐惧、恼怒、感佩、疑惑……傅以渐强迫自己咬紧牙关,坦然承受。他很 明白,他若流露出一丝畏缩和心虚,就会留下"唆君之恶"的口实,弄得不好,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将断送在这一点点真情的表露上。
还是福临年轻,先笑了起来,说:"以渐不愧为内国史院大学士,史学精博,立论独到。好!"听皇上自动把这一番对话纳入史学的轨道,傅以渐才松了一口气。福临一声"赐茶",结束了君臣之间的心腹话。两人都明白,话说到这个程度,就不可再说了。
傅以渐走后,福临怎么也坐不住了。
今天听政,他原想只抛出江南十家谋反案加以解决,不想牵涉到早就梗在他心头的亲王、郡王兼理六部的惯例,进而又触及议政王贝勒大臣会议这个祖制,是他始未料及的。
福临念及祖宗创业的艰难,不能不遵循祖制,维护满洲八旗。但他是皇帝,又正当年少,血气方刚,锐意求治之心异常强烈。 要顾念天下百姓的生计,必然与满洲八旗的利害发生抵触。他想在两者间寻求平衡,非常困难。福临踱出了弘德殿,走上乾清宫汉白玉丹陛。吴良辅以为他要回宫, 便招呼小太监准备。福临一摆手:"不回宫,我随便走走。""要不要命御辇侍候?""不用。"福临从乾清宫门前折向南,走上汉白玉甬道。
"万岁爷可是到哪位娘娘宫里去?"吴良辅压低声音问。
"不去。"福临头也不回,只管漫步南行,也没有让吴良辅继续答话的意思,吴良辅不敢作声了。自去年六月顺治铸了严禁内 监干政的铁牌以来,太监们一个个都夹起了尾巴。皇上这一年来变化也很大。如果说他过去是纵欲,那么现在可说是节欲。主位们很少应召。坤宁宫皇后那儿,福临 本来就去得不多。至于其他贵人、常在、答应,连见皇上的面都难。
皇上经常独处乾清宫,批阅本章,苦读诗书,有时又对灯凝望,若有所思。大家都暗暗称奇。有的人猜到了缘由,只是不敢说或不肯说罢了。吴良辅就是其中之一。
福临信步南行,出了乾清门,心里还在翻腾。亲王、郡王兼理六部,是福临亲政时,摄政叔王济尔哈朗的意思,他也愿意以此 表示对诸王拥戴自己度过多尔衮死后的危机的奖赏。这些亲王、郡王们表面驯顺,实际上各行其是,处处使顺治感到掣肘……议政王大臣会议呢?有时简直在和皇上 作对!……他应该怎么办?象明太祖那样,他不行,他不是开国之主,没有那样的威望;当个窝窝囊囊、形如傀儡、无所作为的皇帝,他又不甘心!
应该怎么办?顺治的脑子非常专注,紧张地活动着……亲政那年,兼理六部的亲王、郡王都是同辈的堂兄,有战功、有威望, 奈何不得。如今除了掌工部的岳乐,其他继任者都是晚辈,怕他们何来?……对!议政王大臣会议是祖制,搬它不动,但王爷兼理六部并非祖制,完全可以由此入 手!福临想着,决心渐定,面露笑意:"对!就以江南十家谋反冤狱为由头,从刑部入手,停了诸王兼理六部的弊政!……事关大局,必定震动朝野,又要跟议政王 大臣们对垒一番了!……是不是先跟额娘商议商议?……"福临停步,举目四望,才惊讶地发现,他竟步行到右翼门下来了。贴在身后的几十名太监组成的"尾巴" 诚惶诚恐地跟着他,谁也不敢问他一句。他不免自己好笑。回头一望,慈宁宫已落在身后,经冬后愈显墨绿的松柏覆盖着慈宁花园高高的墙头,松柏间探出嫩绿的新 叶,那是银杏和青桐今春新吐的枝芽。
不如进慈宁花园漫步一回,想想怎样说服太后。从花园直接进慈宁宫,路更近一些呢。
进了花园南门,便见青石由墙根向外散开,疏疏莽莽,有的偃卧,有的直立,渐渐聚成一丘小山,石色深青,形体规整,纹理横竖清晰,颇具苍劲深远的意趣。登上小丘,可以看到慈宁宫的琉璃殿脊,福临不由想起半月前的圣寿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