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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怪我胡说。皇上要是早选上她,只怕有皇后之分啦!"苏麻喇姑好半天没搭腔,后来也叹了一声:"唉,这些事,咱们为奴婢的哪里说得清。皇上已经 废了一位皇后,还能再废一位吗?再说,太后、皇上不管怎么疼这位娘娘,也抹不去她那大缺欠呀!""啊?什么缺欠?""你不知道?这娘娘的额娘是个南蛮 子!……"她们不知道,那蛮子额娘的女儿,此刻也正在谈论她们。
"陛下,这嬷嬷是你最早的一位嬷嬷?"
"是啊,我从小儿吃她的奶,八岁以前都是她陪着我睡,管着我的衣食住行。""可是陛下六岁就即位了呀。""不错。我还 记得即位那一天,就是她抱我出宫的。"福临已用膳完毕,一手端着茶杯,随意坐在一张软垫椅上;一手揽过乌云珠的腰,把头轻轻靠在她胸前,愉快地回忆着:" 那天天气特冷,内侍跪进貂裘,我看了看,便推开了……""为什么呢?""别着急,听我说嘛。御辇来了,嬷嬷想搂着我一同入座,我说:'这不是你能坐的。' 嬷嬷又惊又喜,把我抱上御辇,便在道边跪送。你瞧,她不是很懂事吗?进太和殿登了宝座,看殿内外密密麻麻的文武百官,我倒没有发慌,可是瞧见许多伯叔兄王 都在殿前立候,叫我心里有些疑惑,我悄悄问身边的内大臣:'一会儿诸位伯叔兄王来朝贺,我应当答礼,还是应当坐受?'内大臣说:'不宜答礼。'后来钟鼓齐 鸣,王公百官分班朝贺,我果真一动不动,端坐受礼……""圣天子自幼便有人君之度埃"乌云珠笑着赞美,低下头把面颊贴在福临乌黑的头发上。
"不过,看伯叔王们偌大年纪,向我这六岁的人儿跪拜,心里又着实不忍。所以朝贺完毕,朕便起立,一定要让礼亲王代善伯先行,朕方肯升辇。记得代善伯白发苍苍,见我礼让,竟然落泪了……朕得承继大统,代善伯当居首功。""以妾妃度想,首功当归太后。"乌云珠和悦地说。
"那是自然。我是仅指宫外而言。"福临捏住乌云珠的一只小手,轻轻摩挲着。
"貂裘的事呢?陛下还没有说完。"
"哦,貂裘,"福临笑笑:"朝贺完毕,朕回宫后才对那进貂裘的内侍说:'貂裘若是明黄里,朕自然愿着;那里子皮是红 的,朕岂能穿它?'内侍连连叩头请罪,朕倒也不曾罪他。"乌云珠笑道:"陛下六岁便如此敏慧,晓得上下尊卑贵贱,自是世间少见。方才邀妾妃同席,又作何 解?"福临哈哈地笑了:"此一时彼一时也。顺我心者,叫作顺天行道;逆我心者,我岂不另寻出路?不然,做皇帝也太少乐趣了!……"乌云珠正想回驳几句,养 心殿首领太监领了几名太监前来送奏章,这些奏章都是奏事房和内院今天送到的。福临随手翻了翻,便把奏章堆在御案上,置之不顾。他心里恼恨这些奏章破坏了他 们温馨而又宁谧的交谈。
乌云珠不安地望着那一摞奏章,说:"这不都是朝廷机务吗?陛下怎么搁置不顾呢?""没关系。都是些循例旧事,让他们去 办吧!今晚我们可以清清净净地共度良宵……"乌云珠想了想,笑道:"陛下,就算那些都是奉行成法的事情,安知其中没有需要因时更变,或因他故必须洞察内情 的呢?陛下常说敬天法祖、勤政爱民,一身承担祖宗大业,就是疲倦困顿之时,也当勉力支持,何况今日如此悠闲。"福临轻抚乌云珠的背,笑着感慨地说:"你 呀,真成了我宫中谏臣了!……来,一同阅本。"乌云珠连忙站正了躬身答道:"妾妃闻妇无外事,岂敢干预国政。千万不可,陛下还是专心批本,妾妃陪伴始 终。""就依你。"福临笑着说,坐在御案后的宝座上。
乌云珠叫宫女们端上两盏白纱笼的珐琅桌灯放在御案上,点亮两侧的四盏紫檀框梅花式立灯,加上屋顶吊着的九盏宫灯,东次 间明亮得如同白昼。乌云珠又命宫女把她的绣花绷架放在御案一侧。宫女们悄悄侍立,福临专心批本,乌云珠则静静地在绷架上刺绣,寝宫一片宁静,只能听到蜡烛 芯毕剥的炸响和镂空梅花薰炉内木炭清脆的燃烧声。
看到一本,福临几次提笔又放下,面露不忍之色。乌云珠放下绣针,站起身:"什么事使陛下如此牵心?""是今年的秋决 疏。其中十多人,只等朕报可,便要立即置于法。朕一时不忍下笔。"乌云珠走近,对那秋决疏望了片刻,一行行黑字透露着死亡的气息。她脸上顿时升起悲哀的阴 翳,皱眉道:"这十多人并非陛下一一亲审,妾妃度陛下之心,即使亲审也未必全得真情,而所司官吏中有不少愚而无知的人,怎能保这十数人尽无冤抑?民命至 重,死而不可复生。恳求陛下留意参稽,凡可矜宥者竭力保全。"乌云珠的声调有些哽咽,接着又补充一句:"妾妃以为,与其失入,宁可失出……"临福默默点 头,又看了一遍,提笔在几名死囚犯的姓名上写了"复谳"两个字,在另几个死囚犯的姓名上做了减等的记号,随后折了页码。
"陛下,那逃人窝主一抓就斩,不是也太……"乌云珠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她看到福临怕冷似地缩缩肩膀,并紧紧皱起了浓 眉。她连忙返身取过太后赐给的貂褂,给呆想着什么的福临披上。福临趁势抓住她温暖的小手,苦恼地看着她温柔的眼睛,低声说:"你还不知道我?我当然知道逃 人法太严。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也是不得已啊!……"他猛然松开乌云珠的手,重新拿起笔,仿佛又要埋头批本。但是,他抑制不住因刚才乌云珠的提问 而产生的烦乱和不安。乌云珠在他身边默默站了片刻,安慰地摸摸他无力地放在案边的左手,轻轻退下,转身去料理那两只三尺多高的青铜鎏金、镂空作梅花纹的四 足熏炉,往熏炉里撒了两把沉香,并命宫女再给福临取来一只脚炉。
当福临终于合上最后一本奏章时,夜已深了。乌云珠小心地把绣针插在绣绷上,起身到西次间的小火炉上为福临端来一直燉在 那儿的冰糖银耳。福临背着手踱来踱去,看着好似悠闲,乌云珠却能感到他神情上的不安。她把玉碗递给他,看看他的眼睛,轻声说:"还有事?"福临接过碗,用 匙子在碗里调了调,喝了一口,然后说:"前日召见安郡王,他说起顺天乡试考官受贿作弊,物议沸腾,寒士怨愤,一些饱学之士不肯应试,是否预见到科场弊端? 我朝新立,此事尤其不能轻视。榜发已近一月,言官奏折竟无一人提及此事,怪不怪?"乌云珠道:"顺天乡试一事,我也听说了,京里怕是已经传遍。满洲御史对 科举一向生疏,未必体察内情;汉官多半心有疑虑,不敢贸然上疏。况且有关者多是汉人汉官,相互回护徇情也在所难免。"福临皱眉道:"朕从来不分满汉,一体 眷遇委任,尤喜接纳汉人文士,为何汉官总生枝节?""陛下若设身处地略加体味,此事此情实在不足为怪。得民心得士心,确非一日之功。科举本是得士心的大 事,万不可掉以轻心。君臣如父子,陛下何不训诫臣下以为后戒?""这几日,我正想下一道训诫谕旨,又觉得不够分量。看来……"他停了停,连舀了几匙子,把 一碗冰糖银耳吃下一大半,随后把玉碗往炕桌上一顿,主意定了,目光闪闪地说:"明日,朕面召汉大臣及科道官。""明天就面召?"乌云珠口气中虽有点儿惊 奇,但脸上的笑容和眼睛里的神采,分明表现出对年轻皇帝的赞赏和爱恋:"回宫吗?""不,就在南苑。"南苑西行宫的大殿,虽没有太和殿、乾清宫的规模,却 也十分宏伟庄严。宝座的设置同乾清宫的一样,很是辉煌。宝座边陈设着一对铜胎珐琅嵌料石的象托宝瓶——御名为"太平有象",还有一对质量相同的角端和仙 鹤。宝座后有绣了日月星云的宝扇,宝座前御陛左右有四个香几,上面的三足鼎式香炉里焚着檀香,香烟缭绕,大殿气氛肃穆。
丹陛之下,光润似墨玉的金砖墁地,按照品级,跪着一排又一排的汉大臣。前排是举朝知名的内院大学士:秘书院大学士王永 吉、成克巩,国史院大学士金之竣傅以渐,弘文院大学士刘正宗。其次一排是九卿,其中有户部尚书孙廷铨、礼部尚书王崇简、吏部尚书卫周祚、左都御史魏裔介, 后面还有各部院衙门的副职长官,如兵部侍郎杜立德、户部侍郎王弘祚等人。这里还有一批风华正茂、才堪大用的内院学士:李霨、王熙、冯溥、吴正治、黄机、宋 德宜等。不过,人数最多的还是朝廷的言官:吏、户、礼、兵、刑、工六科给事中和十五道监察御史。他们品位不算高,在朝中却有很大影响。他们有负责稽察内外 百司之官的职责,有直接向皇帝上书指陈政事得失并弹劾官吏的权力,不过,他们的职守,和所有官吏一样,也受着各种因素的制约,不能真正发挥作用。
三年前,言官们此起彼伏地就逃人法的弊政上书言事,被议政王大臣会议全部否决,言官李呈祥、季开生、李裀、魏琯等人先后受到流徙处分,便是一个例证。今天皇上面召汉大臣训诫,主要的用意就是针对他们的。
大殿中,除了御前侍卫、当值内监以外,只有内国史院大学士额色赫、内秘书院大学士车克、内弘文院大学士巴哈纳和吏部尚 书科尔坤几员满官,再就是侍立皇上左右的带刀领侍卫内大臣鳌拜和苏克萨哈了。他们都肃立丹陛,面对着上百名匐伏在地的汉官,虽然都是蟒袍补褂、朝靴朝珠, 心情到底不同。
福临的声音响亮又缓慢,不似他平日的语调。大殿太高旷了,他的话声仿佛在空中震颤,引起嗡嗡的回声:"……朕亲政以 来,夙夜兢业,焦心劳思,每期光昭祖德,早底治平,克当天心,以康民物。乃疆域未靖,水旱频仍,吏治堕污,民生憔悴。朕自当内自修省,大小臣工亦宜协心尽 职,共弭灾患。"这一段话相当平和,皇上并未把责任全推给臣下,听上去还是亲切有理的。
"国家设督、抚、巡按,振纲立纪,剔弊发奸,将令互为监察。近来积习乃彼此容隐,凡所纠劾止于末员微官,岂称设职之意?嗣后有瞻顾徇私者,并坐其罪!"指斥督、抚、巡按,为什么要说给这些不是督、抚、巡按的人听?
"制科取士,计吏荐贤,皆朝廷公典,岂可攀缘权势,无端亲暱,以至贿赂公行,径窦百出,钻营党附,相煽成风?大小臣工务必杜绝弊私,恪守职事,犯者论罪!"训诫越来越接近问题的核心,跪听的臣子中已经有人在努力克制发寒热般的颤抖了。
"至于言官,为耳目之司,朕屡求直言。乃每阅章奏,实心为国者少,比党徇私者多。嗣后,言官不得摭拾细事末员,务必将大贪大恶纠参,洗涤肺肠以新政治!"福临收住话头,不再发探,用几句套话结束了他的训诫。
百官们山呼万岁,再次叩拜,起立,按顺序站列殿前。
礼赞官正要宣布皇上起驾,言官行列中突然闪出一员官吏,此人身材瘦小,显得十分精干,他抢上几步,跪在丹陛之下,高高 托着一叠本章,高声喊道:"臣,刑科给事中任克溥,为顺天丁酉乡试科场大弊,有疏本上奏,请圣上过目。"众官为之一惊,顺治不觉一喜。顷刻之间,任克溥的 奏章已展示在御案之上了。
大殿里顿时寂静无声,所有的汉官都望着任克溥,耳朵却仔细听着宝座上的声息。有人惴惴不安,有人暗暗高兴,自然也有人无动于衷。但这一切都只能放在心里,若形于词色便是失礼,将被当殿纠参处分。
福临看罢奏章,满面怒色,拍案而起,厉声道:"传旨:奏本内有名人犯,立即拿送吏部,着吏、刑二部会审!"当各人犯一 起押送到吏部衙门时,又一道圣旨下来:"着内大臣苏克萨哈、鳌拜主持吏、刑二部会审!"苏克萨哈是皇上宠信的近侍大臣,鳌拜在议政大臣中以果断能干著称。 皇上派了这样两员大臣,足见对此案非常重视。吏、刑二部的尚书、侍郎,尤其是汉官,不得不格外小心,尽量缄口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