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加载......
—— 四 ——
金风玉露,又是秋天时节。刚入八月,就飞来了江南的捷报:金陵围解,郑成功大败,率残部逃出长江口;皖南的张煌言也因此兵败遁走,三十余府州县次第收复。于是朝野欢腾,从大内到王府,从部院衙门到各官私宅,处处悬灯结彩,贺宴喜席摆个不了,感天恩、谢皇恩、酬祖恩,热闹了好几天。喜气也传染了京师平民,街市上一派过节景象,许多地方燃放炮仗,人人见面拱手道喜,彼此说一声"恭喜恭喜,天下太平"!二十多年兵荒马乱、人命如草的局面终于结束了,原先大明的所有版图都已归了大清,人们终于盼来了安定。
各种神神怪怪的无稽之谈,又在人们中间传开了:什么关老爷显灵,阵上助了大清;什么郑成功营内出了怪物,不战自乱,只得仓惶逃走,等等。仿佛郑成功之败确属天意,不然,十数万大军围困只有三千守军的孤城,怎么会落个大败呢?大家都知道,安南将军达素的援军还没有赶到呢!
实际情况是,围困金陵后,郑成功骄兵轻敌,满足于附近州郡的望风归附,认为金陵孤城指日可下,不需费力。困守金陵的江南总督郎廷佐无力抵抗,以谈判投降条件为借口,实行缓兵之计。郑成功竟然上了当,一心等待受降。他手下将士也就屯兵坚城之下,日夜遨游江上,张乐歌舞,捕鱼饮酒。清将苏松总兵梁化凤登高瞭敌,竟然见到围城大军军仪不整、毫无戒备,许多军士在后湖游水嬉戏。他当机立断,即刻率兵突然出城袭击,破营垒拔大纛毁营寨,炮火连发,矢石雨下。郑军毫无防备,仓惶应战,主要将领甘辉阵亡,于是全军大乱,纷纷溃退,终于立脚不住,迅速退出长江,返回厦门,从此元气大伤。北路败退,南路的张煌言孤立无援,很快也就跟着败亡了。
好象老天爷特别爱顾大清,给它特殊的气运,救无可救的危局,也会突然发生令人不能相信的变化,变得有利和顺畅。实际上,所谓的气运,包含着合理事物获胜的必然性。金陵事变的始末,撇开当事人的智能、意志、决策的正误等等表面因素,从根本上讲,反映了人心的一项重大变化:经过二十多年痛苦的战乱,经过清朝入关十六年策略比较明智的统治,人们盼望天下太平、安居乐业的强烈愿望,已经超过了抗清的民族意识。
收复云贵,驱逐郑成功,完成天下一统大业,这在许多读书人心里引起了强烈反响。他们总结成四个字:天命所归。
熊赐履就是其中之一,他决定要出仕,要有所作为了。
几天前,熊赐履就向管家说了辞馆的意思。管家不敢作主,主人近日又很忙,只得请他勉留几日,待主人抽空来馆再作商议。由于近两年主家的优厚待遇,熊赐履不能说走就走,只好耐心等待。
下午,两个学生来了。行礼归座后,那眉清目秀的弟弟阿金立刻问道:"先生,你要走吗?"熊赐履道:"谁告诉你的?""管家昨天说的。先生别走,让阿玛再给先生加钱。"哥哥阿玉比弟弟阿金大不到一岁,两人长得很相象,都是高鼻梁、细长眼、黑眉毛。但憨厚的哥哥,远不如弟弟灵秀,说出的话也实实在在。
"真的,先生别走。我们小五弟也长大了,不久也要来读书的。"阿金说得很认真,黑晶晶的眼睛又明又亮。
熊赐履心中感慨,在小孩子面前无所遮拦地说:"想我熊赐履,说不上满腹经纶,也称得起博古通今,纵然不能安邦定国,总该治理民间,列班朝廊。岂能舌耕一世,就此沉沦?
总要一登仕途,博它个封妻荫子。"
哥哥不在意地说:"这有什么难。告诉阿玛,给先生官作,不就好了吗?"阿金忙向哥哥使眼色扮鬼脸,哥哥吐吐舌头,缩缩脖子。可惜两人的怪相熊赐履都没看到,他正自摇头而笑:"孺子之言,何其狂妄!朝廷是你家开的店铺?官位也象货物一般可以送人的吗?……""先生,"阿玉连忙报告说:"昨天你出去那半个时辰,有位先生来找你。管家没有让他进书房,说你不在,他就走了。""哦?来人叫什么名字?""嗯……不记得了。"两个学生知错地低了头。
熊赐履有些生气。他到此就馆,千好万好,只有一件不好,就是不自由。初时根本不许他出门,他以辞馆相要挟才准他一月一天假,可以外出,但不许透露此间消息;可以访友,但不许朋友来访,弄得他聚友倾谈的兴致失了一大半,自己也不愿出门了。十天前一次外出,正值江南捷报传来、京师欢腾之际。他见到了许多老朋友,听说皇上要为天下统一特开恩科,朋友们都雄心勃勃地打算蟾宫折桂,也劝他一同赴考,作太平盛世的贤臣。他着实动了心。由于决定要辞馆,也就不顾主家的禁令,把住处告诉了几位朋友。那么,来访的是谁呢?是不是他们已经为他报名应试,特地来通知他呢?
"岂有此理!连来人姓名都记不住!"
先生向来难得说句重话,小哥儿俩自觉有过,难为情地低头听训。阿金抬头,乖巧地说:"请先生不要生气,那位先生进院,我们从窗口偷偷看到了的。我还记得他的样子。"他拿出一张淡黄色宣纸,伸出小手提笔濡墨,一面在纸上轻轻地描,一面嘴里不住地讲:"他没戴帽子,头发黑黑的,额头宽宽的……眉毛也黑,是这样的……眼睛又圆又长,鼻子是这样的……没有留胡须,嘴巴宽宽的,嘴角这儿有一颗痣……穿着长衫,腰里系了丝绦……"一个人物像出现在纸上。虽然线条并不均匀流畅,人体的大小比例也不尽妥当,但五官的位置、特点,尤其嘴角那颗痣,竟使此人状貌栩栩然。熊赐履一看,笑了起来,说:"这不是昆山徐元文吗?"哥哥拍手道:"对了!对了!他是说他叫徐元文的。"熊赐履喜爱地望着年幼的学生。这个六岁的孩子很是聪明可爱,天赋极高,记忆力很强,熊赐履还没见过比他更出色的学生。他很爱看书,几乎能过目成诵,并且记得很牢。主人要求熊赐履因材施教,这样,兄弟俩的进度就大不相同。哥哥还在念《论语》,弟弟不仅读完了四书,五经也只剩下《周易》这部变化多端、难学难讲的一经了。阿金的奇慧,曾使熊赐履起过这样的念头:我本人也许以"饱学秀才"终此身,但将以这个神童之师而扬名天下。阿金前途不可限量。只要有大海,金龙就能遨翔飞腾;只要时势来到,这孩子会作出一番大事业的!就连夺去许多小儿生命的可怕的天花,也不能奈何他,只给他脸上、手心上留下了十几颗白麻子。
麻子集中在鼻梁两侧,眉心处有三颗重叠在一起的麻子疤痕,象一朵三瓣花,由于位置适中,反给这张清秀的小脸平添了三分俏皮。
"好了,我回头再去找徐元文吧!"熊赐履一拂袖,表示要了却这段公案:"你们各自把昨天讲的书背一遍、讲一遍。"阿金流利地背了一段《易经》,清晰地讲罢后,熊赐履要他看下一篇,等考完哥哥再给他讲解。阿金坐下,翻弄一会书页,便埋头读去,不出一声。这边阿玉背书颇费功夫。《子路、曾晰、冉有、公西华侍坐》一节,只有"子路率而对曰"那段话能够一字不差地背下来,讲得也差不多,其余都背得结结巴巴,自然也讲不明白。
按照设馆时的约定,不许先生责打责骂学生,熊赐履只得重新给这个学生讲了一遍。讲解时,他不时用双目余光注意着另一桌上的阿金。阿金一动也不动,一直在专心看书,但翻页未免太快,两只胳膊又何必都支在书桌上呢?
讲完孔子四位弟子的个人志愿,熊赐履不由得责备了学生两句:"你们兄弟一同开蒙,都从千字文读起,你怎么就不如你弟弟?还是不用功啊!你看阿金,学得又快,记得又牢,就连临帖也比你用心,看着满象样子。好好用功,得象个哥哥才行!"阿玉嘟着嘴巴,坐下了。
熊赐履喝了几口浓茶,转身说:"阿金听讲书。阿金!"阿金吓了一跳,"啪"的一声合上书,黑黑的眼睛望着老师,神色有些惊慌。熊赐履不动声色,问:"下一段看完了?""是。看完了。""能看懂吗?""能看懂。""哦?你讲一讲看。"阿金立刻把先生指定的那一段背了一遍,并流畅地讲解了大意。熊赐履惊异地皱皱眉头:"你怎么自己会讲解了?"阿金笑嘻嘻地说:"先生,我昨天晚上看了《十三经注疏》,书里讲得真清楚,叫我茅……茅塞顿开!"他得意地用了这句成语,晃了晃脑袋。
"哪里来的书呢?"熊赐履不相信这样的豪富之家竟会有《十三经注疏》。
"他偷的!"阿玉在那边揭发说:"嬷嬷说他没日没夜地看书伤神,把书收了起来,他又给偷出来了!"阿金赶快瞪了哥哥一眼。
"那么,你刚才是在看《易经》后面的内容了?"熊赐履说着,走近阿金的桌子,伸手去拿那本厚厚的《易经》。阿金慌了,连声喊:"先生,不是,不是…………"熊赐履看了他一眼,书已经拿在手中了,略略一翻,原来是两本。盖在上面的一本确是《易经》,藏在下面的一本,竟是司马光的《资治通鉴》!那么,刚才使他入神的,当然不是《易经》了。
熊赐履拿起《资治通鉴》问:"你看得懂?"阿金赶忙点头、回答:"是。"熊赐履一看封面:二百零五卷,又问:"从头看的?看了多久了?"见先生没有发怒,阿金照实回答:"是夏天吃冰核儿时候开始从头看起的。"说着,他不好意思地伸手摸了摸后脑勺。
那边的阿玉早就在盯着,这时就抢先来了句嘲笑话儿:"猴悲摸索头。"比较起来,阿金没有阿玉壮实,是个精瘦机灵的孩子。但凡两人斗嘴生气,阿玉总是骂阿金是猴精。阿金瞟了哥哥一眼,立刻昂着头站起来,向旁边跨了两步,说:"虎怒纵横步!"熊赐履忍住笑,指着窗外的假山说:"怪石巉岩虎豹形。"
阿金抬头看一眼檐上的郁郁青松:"乔松夭矫龙蛇势。"熊赐履立刻又出一句:"蕈生钉钉地。"阿金不假思索,应声而答:"笋出钻钻天。"熊赐履大喜,说:"好,好!我熊赐履竟然教着了一位神童,定要与你叔父说明,不可辜负天地生你一片心意!不过,《通鉴》不妨晚看几日,先读一读王荆公的《伤仲永》吧!"他拿出为师的尊严,认真嘱咐着。
他实在很高兴。当晚主人来到的时候,他竟把辞馆的事放在后面,先向罗公把阿金的奇慧着实夸奖了一番,并要求主人为阿金更请名师,断言"此子前途不可限量也"。
罗公不住微笑点头,并不插话,等到熊赐履称赞完了,他才笑道:"更请名师,焉能高过先生?先生所言不差,阿金确非凡品,但玉不琢不成器,无名师难出高徒。先生何必要辞馆呢?""实不相瞒,我辞馆是为了赴科举。"罗公略感惊讶:"我记得先生向来并不热中啊!""不错。但目下情势已大不相同。云贵收复,郑成功败亡,天下一统,足见大清天命所归。丁酉顺天、江南两案,朝廷执法如山,求贤之意颇诚。我辈读书人,自当顺应天意。"主人的眼睛里倏忽闪出两道喜悦的光亮,欢快之情抑止不住,喷泉般溢了出来。他哈哈大笑,笑得熊赐履摸不着头脑,以为自己一席话,不值得主人那般欢喜。
主人把熊赐履的请求搁在一边,先问了个全不相干的问题:"先生大才,罗某早就敬仰,正想向先生请教。先生以为,大清朝廷制胜之道究竟何在?"熊赐履想了想,说:"征云贵,复金陵,沙场血战,期间一刀一枪、一阵一战,赐履不知其详。然而人心向背实在最关紧要。大乱之后,人心思定。朝廷顺应人心,免去前明苛政,革除国初圈地、逃人法等弊端,又能严惩贪官,与民休息,以此人心信服,自然四方宁帖,国家安定。国家安定则耕织皆兴,太平兴盛指日可待。赐履以为,这便是朝廷的取胜之道。"主人喜笑颜开,拱手连连道:"极是极是,承教承教!以先生大才,何患不能腾达!再教吾侄二年如何?""乞见谅。天下初定,百废待举,赐履实不能再等了。"主人凝视着他,露出几分感动的神色,说:"先生志大才高,令人钦佩。那么,只留一年如何?"熊赐履心里着急,仍旧保持着他一向稳静的姿态:"感谢主人厚意。赐履将应本年恩科,已托朋友代为办理了。""托朋友?"罗公显然吃了一惊:"你朋友到此处来过?"熊赐履多少有些难为情,因为当初主人再三嘱咐,不许外人到宅上来,他说:"因赐履决意辞馆,请朋友代为安排。
昨日一个朋友来访,正巧我又不在……"主人沉吟片刻,显然是这件事让他下了决心,笑道:"舍侄承蒙先生教诲,既然他们已能自学,也就不敢强留了……"熊赐履很高兴,如释重负,立刻就要拜辞。
"且慢。"主人笑着一摆手,"先生稍待数日,鄙人还备有谢仪,为先生一壮行色呢!"岳乐从王府后面那所隐蔽严密的小院落走回来时,天色已晚。两名护卫提着灯一前一后地为他照路。他很愉快。熊赐履的话虽然只是几句,却向他透露了一般平民的心绪和愿望。大清必能稳固!皇上所作所为虽然为亲贵不满,却很得民心!岳乐不求显达,尤其不愿意在王公贵族间出风头、争地位,他是那种实打实地关心国家命运的明智派。
岳乐走上一道月门的石阶,浓郁的花香迎面袭来。玉簪和夜来香的甜香中,可以分辨出馥郁的茉莉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啊,多宁谧、多美好!一抬头,意外地看到蓝海一般广袤深沉的天空上,半个月亮闪着淡金色的光芒。月光洒在树木、假山、藤架、亭台和水面,如同涂上一层水银,变得神秘而美妙。这来过无数次的花园,他简直认不出来了。他吩咐随从灭灯,自己先进了月门,走得很慢、很轻,在尽力地享受着宁静美好的月夜:桥下溪水泠泠地低吟,水面跳动着碎银似的月光。草丛中蟋蟀"啯啯"高唱,淡绿色的流萤好似飞动的小星。踏着树影、花影,岳乐心头起过一丝淡淡的忧郁,感到一些儿沉醉。
另一种香味冲进鼻子里。这是线香。谁在花园里烧香?在关外,满洲人没有焚香拜祷的风俗,祭月拜兔儿神是八月十五的事,还不到时令。岳乐顺着线香寻找来源。转过湖石、绕过花坛,紫藤架边有几株芭蕉。哦,是她!岳乐一眼就认出,这是福晋要来的那个侍女——阿丑。
阿丑对着月亮拜了三拜,跪下,叩头,把又一束香插在地上撮起的土堆里。她双手合十,虔诚地举在胸前,仰望明月,嘴唇微动,轻轻祝告。柔和的月光慷慨地洒向她,她脸庞如象牙雕就般细腻匀净,眉尖微微蹙起的细眉黑得发亮,那双满含泪水的大眼睛竟那么美、那么逗人爱怜,岳乐一时竟看呆了。
阿丑慢慢闭上了眼,双手无力地放下,身体也随着一阵松弛跪坐下去。她的头渐渐垂向胸前,月光便描出了她极其柔美的颈部线条。两颗又大又沉重的泪滴,在浓密的睫毛下汇聚,象水银珠似的,沿着面颊流下来,流向腮,流向下颏,滴到胸前。一颗滴下去,又一颗流下来,流下来……整个人形如一座玉雕,纹丝不动,只有泪水在流……一个孤独、凄婉的少女,柔弱无力、纯洁无邪、痛苦无告……许多年以前,岳乐是个强舰顽皮、野蛮的男孩子,最爱马上驰骋、原上射猎,喜欢听野兽中箭时的嘶叫,喜欢看血淋淋的杀生壮景。一次在密林间射鹿,他竟一口气射杀了十六头!他高兴得手舞足蹈,在林间草地上打起莽式。树根绊倒了他,他跌进深深的草丛,细弱颤抖的呻吟,使他发现乱草窝里一头猫儿大小的幼鹿,也许刚刚出生,还不会走动,缩在草里瑟瑟发抖,不时昂头哀哀悲鸣,想必是在呼唤母亲。
小鹿向他转过一双温柔、美丽的大眼睛,眨动着,眨动着,竟流出了泪水。岳乐第一次觉得心里发软,眼里发热,紧紧地把这个小生物搂在怀里。他想起他射杀的鹿中,确有一头临死时还在哀叫的母鹿,肚腹间白色的乳汁流进了鲜红的血液里……他抱回小鹿,精心喂养,小鹿长大后,他又把它放回山林。从此,他心里多了一些东西,也少了一些东西。或许正是小鹿在他身上唤醒的那些本能,使他长大后易于接受"蛮子"的文明?
今天,他不是又看到那双悲哀的小鹿的眼睛了吗?刹那间,他忘记了这是他府中无数女奴中的一个,忘记了自己是一位高贵威重的亲王,他心的最深处那根最细柔的弦被拨动了,召唤他的良知和慈爱。他只觉得对这可怜的女子满腔怜惜,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象当年怀抱小鹿一样,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保护她,不让狂风暴雨袭击她,不让邪恶玷污她,不让残暴伤害她!……一阵夜风吹过,林木花草的窸窣响动更衬出夜的寂静。几只顺风飞舞的萤火虫冒冒失失地撞在岳乐脸上,他下意识地挥挥手,却把自己的沉思遐想也赶走了。一名护卫轻轻走来,分明要禀告什么,他一摆手,把护卫止住了。他略一思索,轻轻咳嗽一声。
不啻听到一声闷雷,阿丑倏地惊起,向四面张望,扶着芭蕉树干,以袖掩口,似乎在发抖。岳乐从藤架下慢慢走了出来,靠近阿丑,见她象一只受惊的羊羔,心里泛起一片怜悯,语调格外和悦:"这不是阿丑吗?"阿丑一哆嗦,连忙跪倒,不敢抬头。
"这么晚了,你还呆在花园做什么?"
没有回答。
"你烧香、祷告、流泪,到底为了什么?"阿丑低垂的头渐渐抬起,还是默不作声。
岳乐弓马出身,战场上勇猛无敌,跟随父亲饶余亲王阿巴泰南征北战,对创立大清江山,很有功劳。父亲崇尚汉家文化,他也成为皇族中最先接纳汉族文人、精通汉语汉文、喜爱诗词歌赋的有名人物。亲贵中,象他这样文武全才的人是不多见的。但是盘问女人,他却没有多大本事。几句直来直去的问话,把阿丑问得一言不发,他就毫无办法了。再看看阿丑,连那点惊慌之色也消失了,又是平素的冰雪冷态,还带着点豁出去的执拗表情。岳乐轻轻叹了口气,挥挥手,说:"去吧!"阿丑眉梢一抖,蹲身低头谢过的时候,很快地打量了王爷一眼,断定确实没有怒容,她才脚步轻松地离开了。岳乐站着,注视着阿丑的背影。月光下,她的衣裳都被染成银白色,衣襟轻拂如柳,裙裾闪动似波,不是一尊款款而行的玉雕仙女吗?……角门"嘎吱"一声,她出去了。岳乐收回目光,奇怪自己的柔和心境。他一向以英雄自况,以国家大事为己任,从不在女色上打圈子。今天是怎么了?这个如冰似雪、不言不语的女子,这个无依无靠、痛苦凄切的卑贱奴婢,为什么竟牵动了他的心?……蟋蟀仍然[啯啯"地叫个不了,纺织娘和金铃子又以它们的歌声加入了这秋夜大合唱。护卫们侍立许久,王爷仍然没有回寝殿的意思。他们心里着急,却不敢催促。
沙沙沙,从通府内的园门那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护卫大喝道:"站住!什么人?"来人喊着护卫的名字:"塞班,是你吗?我是雅库拉。王爷呢?王爷还没有回来?"他说着,走到近前。
"什么事?"岳乐转身,月光投射在他棱角分明、很有气概的脸上,看上去仍然浮动着几分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