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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乐顿时觉得心里升起一种特别的敬意,再不敢拿皇三子当作六岁的小侄儿抱在怀里了。他恭敬地把三阿哥轻轻放下,然后说:"皇上,早就听说三阿哥 熟读经史,聪慧无比,果然名不虚传!"福临笑道:"未必。让我来考考他。"他略一思索,提了个古怪的问题:"孤独二字为姓氏,又为性情语、意境语,诗中却 极少孤独连文,即使用也不佳,是什么缘故?"三阿哥已将黄马褂穿在身上了,简直象一件肥大的曳地袈裟,他略略伸伸胳膊,尺把长的空袖筒拖了下来。小小的人 儿淹没在这件明黄紬绸的大褂里,看上去又可笑又可爱。他却严肃地对待皇父的考试,很愿意在众人面前显示显示自己的才学。听了父亲的问题,他眨了眨黑晶晶的 眼睛,反问道:"古诗中'孤云独去闲',不是佳句吗?"侍从的文士们同声惊叹,福临也感到意外。他呆了片刻,环视四周,看见月台汉白玉栏杆边摆着的一盘盆 菊花,又说道:"天下名卉多不胜数,何以渊明先生独爱菊花?"三阿哥想也不想地回答说:"秋菊有佳色,淡而能久也!"福临又笑了:"此儿出语可人,真有几 分聪慧。傅以渐,你来试试他。"武英殿大学士傅以渐,因为自己幼时也以神童驰名乡里,所以不象其他人那么惊异。几名太监捧着棋盘、棋盂匆匆送往后殿,正好 被他看见,灵机一动,题目有了。他低头望着那大马褂中的小人儿,说:"请赋方、圆、动、静。"三阿哥不慌不忙地说:"愿闻其略。"傅以渐道:"方若棋局, 圆若棋子,动若棋生,静若棋死。"三阿哥略略思索,眉毛一扬,昂首挺胸,神气十足地高声说:"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骋材,静若得意。"一片寂静。人们 都被这小人儿惊呆了。一些人听懂了,惊异于他的聪明才智;一些人根本听不懂,也为他飞扬的神采、沉着自信的态度所折服。大学士傅以渐,对那神气活现的小男 孩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地,然后回身向福临拜贺:"臣恭喜皇上!这实在是国家祥瑞,主我朝得人之盛。天遣奇童生于皇家,大清江山永固,万世基业必能成就!"赞 颂、祝贺、欢笑随之爆发。福临笑着站起身,一手拉了一位皇子,往后殿走去,不时弯腰去和哥儿俩交谈几句。岳乐、索尼、鳌拜和苏克萨哈或近或远地紧紧跟着。 岳乐和索尼还能表现出一些安闲,鳌拜和苏克萨哈紧张之色,已时时透露在表情中了。福临却一点儿也没注意。
第二天,东方才泛曙色,福临就起身了。太监们服侍他换了一套素色衣冠。他吩咐备辇后,坐下来用茶点。这时安亲王岳乐和 索尼进来跪叩圣安。他俩神色都很紧张。仿佛带进一股秋夜的肃杀之气。福临奇怪地望了他们一眼,岳乐连忙双手呈上一个黄色绢封。福临接过来打开一看,上面写 了一行满文,笔迹非常熟识:"皇儿务必照安亲王与索尼老臣安排行动。母字九月"福临立即感到有什么严重事情发生了,惊疑地耸耸眉尖,问:"怎么回事?"" 恭请皇上遵太后懿旨,一切听臣等安排。"岳乐急匆匆地压低声音说:"请皇上退入内间,千万不要出声。"说着,岳乐和索尼连搀带扶地把福临送进东暖阁的暗黑 的小内间。隔墙上开有一小孔,岳乐指给福临,请他从那里观看动静。
福临刚把眼睛贴近小窗,就见暖阁珠帘一挑,李国柱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他惊讶得差点儿喊出声:那人居然也是一身素服的皇帝装束,和自己十分相象,乍一看,如同窥见了自己的镜中影子!
那位"皇上"坐在刚才福临坐的地方,又饮茶又吃点心。
拿点心的手明明在微微发抖,茶盏里的水晃晃荡荡,他却绷紧全身,故意作出悠闲自在的样子。
殿外太监进来禀告:"车驾齐备,请万岁爷登辇。""皇上"只挥挥手,算是知道了,接着站起了身。侍候的太监鱼贯出 殿,"皇上"也已走到东暖阁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暖阁中只有李国柱还站在他身边,于是他突然转身,朝着小内间,也就是福临窥视的地方,恭恭敬敬地跪了下 去,连叩三个头,站起身,掸掸袍襟,竭力模仿着福临平日一手拿朝珠、一手背后的姿态,同着李国柱出殿去了。
福临认出来了,他是养心殿洒扫院廊的粗使小太监,面貌身材原本和自己有几分相象,这么一装扮,他又竭力模仿,看上去竟如自己的孪生兄弟。为什么要这样?他刚才跪叩的举动是什么意思?福临想问,岳乐和索尼向他连连示意:千万别出声。
一会儿,殿外就响起一片例行喊声:
"万岁爷起驾!——"
"万岁爷起驾!——"
旗帜飘带在风中"哗啦啦"响,仪仗队伍中斧、钺、刀、枪"丁当丁当"互相碰撞,车行辚辚,马嘶萧萧,半个时辰后,大队离开行宫,沿着西北大道,向前明皇陵浩浩荡荡地前进。
行宫内一片寂静,岳乐和索尼护着福临出了小内间。岳乐急急忙忙地禀告:"是有人想借祭祀之机危害皇上。小太监李忠愿代 皇上涉险。我们将计就计,来个金蝉脱壳,看他怎样行事!"福临这才记起那小太监的名字,真不愧叫李忠,这样忠心爱主,平日怎么不多加恩惠呢?……他顾不上 嗟叹,又问:"是谁居心如此险恶!"岳乐和索尼对视一眼,有些不好出口的样子。岳乐说:"现在罪迹未显,难拿真犯。请皇上立刻更衣,我们骑马绕南路赶过 去,那里有山有松林,正好隐蔽察看……"福临心里已明白了大半,说:"简亲王、巽亲王、端重亲王、敬谨亲王,还有康郡王他们,不是都已提前到那里准备祭奠 事项了吗?"岳乐与福临目光一碰,心照不宣,岳乐说:"正是,届时,他们都将到陵门前迎接皇上。"索尼正气凛然地接着说:"只等罪恶彰著,叫他难逃法 网!"福临一把抓住两位忠臣的手,激动得声音发抖:"王兄、索尼,你们是国家栋梁、大清忠臣啊!处事如此明决果断、缜密精细……"岳乐忙道:"不敢当此天 奖!我们都是供差使走,听从调度,所有大事,都是皇太后细细安排,皇贵妃襄助计划的!""啊,额娘!……"他心头腾起一个滚热的浪头,差点儿滴下泪来。
小半个时辰后,一队骑兵,三十多人,一色乾清门侍卫装束,出了沙河行宫,直奔向西的大路。他们跑得飞快,扬起的黄土弥漫四野,他们的身影全隐没在浓雾般的尘埃中了。
大队人马,旌旗蔽日,行进在寥廓爽朗的秋光里,前前后后二里多长,保持着均匀的速度,向西北山地移动。最前面是开路的 銮仪卫仪仗,旗幡扇伞如同一团彩霞,斧钺枪戟象是闪光的星月。随后是数十名穿着颜色鲜明的黄马褂的侍卫,他们后面,十位内大臣护卫着皇上的御辇——那是八 旗骏马拉着的华丽的金顶辂。马踏着细碎的步子,车行得平稳而庄重。一些御前侍卫和太监捧着皇上的用品围在御辇四周,以备不时之需。再后面,是侍卫组成的豹 尾枪班、弓箭班,从行的王公大臣、皇子、皇侄们就跟着侍卫的队伍。最后有五百精骑武装护卫。
途中一切正常,御辇边的侍卫、太监,按时给皇上进茶点;太阳升上中天,地面气温升高时,也按规矩给皇上送进香薷散、乌梅汤等清凉饮料。
两个时辰过去,浩浩荡荡的人马已进入崇祯陵墓的大门了。这里三面环山,南面平川,陵内建筑完工没几年,崭新的黄瓦红墙,与天寿山各处明陵相映,放眼远望,很是气派。
只是路边新栽的松柏还不茂盛。跟着御辇的内大臣遏必隆和费扬古并马而行,看看陵上光秃秃的土山,再比比远处绿树葱茏的长陵、景陵、永陵、德陵,不免有些感慨。
遏必隆忽然听到有"朴棱棱"鸟儿扑打翅膀的声音,很奇怪,连忙寻找来源:一只雪白的鸽子,正从御辇边一名侍卫手中飞出 去,冲上蓝天。遏必隆大怒,催马上前,一把揪住放鸽子的侍卫,低声喝道:"放肆!你……"话未落音,又一只白鸽飞出去了,这一回竟是费扬古身边的一位内大 臣放的。平日总是笑嘻嘻的费扬古顿时变了脸,对那内大臣喝斥道:"你疯了吗?惊了驾,不要脑袋啦?……"许多侍卫、内大臣侧脸、回头观看,放鸽子的二人并 不在意,那内大臣还对大家说:"我不跟他嚷,我不跟他嚷!就要到头了,自见分晓!"大家全都莫名其妙,但在行进中,又在御驾前,不便多说。眼看仪仗已停, 御辇又缓缓前行了一顿饭功夫,便过了碑亭,在稜恩门前停下了。
门前早跪了黑压压一起接驾的王公大臣,他们是提前来此做准备的。随行的王公大臣也早早地下了马,加入接驾的行列。跪在最前面的是简亲王济度。
刚才看见两只白鸽飞天,知道大功告成,济度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感谢苍天有眼,保佑了他,也就是保佑了大清江山永固, 他的疑虑也随之消除。因为方才守陵军校前来禀告:西南门来了一队宫里侍卫,说是奉皇太后差遣,有急事要见皇上。什么急事?难道发现了他济度的图谋?这不可 能!
他命军校告诉他们皇上未到,不能进陵。现在大功已成,那位溺爱儿子、纵子胡行的皇太后,即使发现了,又有什么办法?又能拿我怎么样?他过于高兴,过于得意,连从行王公大臣中没有安亲王和索尼这样的重要情况也没注意。
济度领着众人匍匐着,大声喊道:"给皇上请安!"声音虽不大整齐,却很宏亮,此起彼伏,山间荡漾着回声。但御辇的帘子毫无动静。王公大臣们惊异地互相交换着眼色。
"给皇上请安!"第二次请安的声音更大,过了许久,仍不见皇上掀动辇帘。简亲王开始显得有些焦心了。他是最尊贵、最有 威望的亲王,此刻,大家都望着他。他于是下了很大决心,邀了巽亲王和几位德高望众的议政大臣,诚惶诚恐地躬腰走近御辇,轻轻揭开了辇帘,心里"扑通"一 跳,皇上坐在那里!济度眼前一黑,强自镇定,仔细再看,皇上一动不动,垂着头,身体侧向右面,右臂扭在身子后侧,姿态很不自然。巽亲王心惊胆战地伸出手摸 摸皇上,试试鼻息,顿时脸色惨白,大叫道:"皇上驾崩了!""轰"的一声,人群中如炸了个闷雷,王公大臣惊呆片刻,顿时一片混乱,爬起身往御辇蜂拥而来, 又是喊又是叫,不少人索性放声大哭,搅起了一团团尘土,满天飞扬。几百人都被这突然事变吓昏了!
简亲王在混乱中显得格外清醒,他虎着脸,大声发号施令。要侍卫们围成里外三圈,护住御辇,防止有人冲撞皇上的遗体。跟 着,他几个大步跨上稜恩门前石阶,振臂大喝:"站住!不要乱嚷!"他那沙哑的声音,如闷锣一样震人,一下子就把众人镇住了。大家一见简亲王站出来说话,顿 觉有了主心骨,混乱局面很快平息下来,人人都望着济度,盼他赶快拿出主意。
济度首先把护卫御辇的内大臣和侍卫、太监全部召到面前,厉声质问:"早上从行宫出发时候,皇上有病吗?"回答都说皇上好好的,也许犯困不多说话就是了。
济度的声音更严厉了:"皇上驾崩,定是途中遇害!"遏必隆陡然从乱纷纷的思绪中解脱出来,指着那放鸽子的侍卫说:"禀 王爷,他……"话未出口,放鸽子的内大臣抢先说道:"禀王爷,遏必隆和费扬古在途中放鸽子!"遏必隆和费扬古被这意想不到的倒打一耙惊呆了,竟张口结舌地 说不上话。济度皱着浓眉,对他俩扫了一眼,故作惊讶地问:"什么放鸽子?怎么回事?"放鸽子的侍卫口里象吐珠子,话说得飞快:"他俩在快进陵门时放鸽子, 定是在递送暗号!他们见我发现,就反咬一口!王爷明鉴!"遏必隆和费扬古,平日一个是老蔫一个是老好人,这时都一反常态,红头胀脑地暴跳如雷,厉声分 辩。"住口!"济度一声断喝,止住他们,然后眼望御辇,冷笑道:"你们四个人里,总有两人使诈,一定与皇上驾崩有关联。来人,把他们四个就地关押候审!" 四个人满脸冤屈、愤慨,被带走了。
济度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象铁铸的雄狮,浓密的海参眉下,亮如电闪的目光依次扫过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然后严峻而沉重地说:"皇上驾崩,实出意外,是我大清的大不幸。
眼下两件大事刻不容缓:一要为皇上发丧,二要立即拥立新君。皇上归天,皇子尚幼,太后年又衰迈,难掌国政,拥立大事必 得慎重计议。好在今天朝廷王公重臣都在这里,我想应立即召议政王贝勒大臣会议,确立新君,回京再向太后禀告……"他胸有成竹地侃侃而谈,密切注意着听众的 表情。见他们一个个俯首帖耳,一副唯命是从的驯顺样儿,心里很满意,于是又就继位新君的选择发挥了几句,强调"敬天法祖"四个大字。说到后来,他发现听众 有些异常,前排几个人怎么象受了惊吓似地张大了嘴,脸都白了呢?为什么凡是抬头看他的大臣,刹那间就呆住了呢?不行,他得赶快收住话头:"……今日的祭奠 只好停下,诸位在偏殿等候。议政王大臣……""为什么要停下?"一个极其耳熟的声音在济度侧后方很近的地方问,声音不高也不大,却象是平空一声惊雷,济度 浑身一哆嗦,心脏紧紧缩作一团,几乎不敢却又不得不回过头来:福临笑吟吟地站在他身边,继续说:"朕是专程来祭祀崇祯皇帝的。"皇上穿着素罗袍服,头戴素 色便冠,束得紧紧的玉带上悬着宝刀。他身后站着安亲王岳乐、内大臣索尼、苏克萨哈和鳌拜。只有从他们的辫发和马靴上的尘土可以看出,他们刚刚经过一段奔 驰,衣服却都是新换的,干净瓶整,色泽鲜明。照例,护卫皇上的内大臣腰下都悬着宝剑。
惊得几乎停止了呼吸的王公大臣们,顿时回过神来,眨眼工夫,全都跪倒阶前,欢呼"万岁!"这声音比平日热诚百倍,好半天没有停息。济度也随众跪倒了。
福临的表情开朗到亲切的程度,继续大声说:"朕不过一时兴起,开个玩笑,找人作替身乘辇,朕领了侍卫郊原驰马,绕路到 这里与众卿会合,不料出了这样的怪事。方才听简亲王各项处置,很是得体。日后,朕若猝然逝去,身后有简亲王这般理事妥贴,朕在黄泉,也可安心的了!哈哈哈 哈!"他的笑很不是时候,不是味道。但今天的一切如在梦中,人人心中疑虑不安。皇上这么说,是真话还是反话,谁也捉摸不透。
皇上显然已决定结束这场闹剧了:"护卫御辇的侍卫和内大臣中必有奸细,一律收监待审。方才简亲王处置遏必隆四人纷争很有道理,就请简亲王审理。苏克萨哈、鳌拜,你们随简亲王清查此事,回京审讯。去吧!"苏克萨哈和鳌拜走到简亲王面前跪施一礼,请王爷先行。
济度无奈,向皇上一叩头,站起来挺身而去。随辇的侍卫、内大臣已被那些乾清门侍卫缴了刀看守在一旁,此时便一同被押走了。
福临又朝巽亲王看了一眼,常阿岱面无人色,浑身战抖。
福临没有理他,继续用亲切的声音说:"诸卿各自退去休息,午时三刻开始祭祀。"祭祀典礼很隆重,大清顺治皇帝亲自酹酒祭奠大明末代皇帝崇祯,同时遣派十二名学士分别祭祀长陵、定陵等十二陵,下令增加陵户,重加修葺,禁止樵采。
福临当天夜晚回到行宫,走进寝殿,才猛地感到了极度的疲倦和软弱,头昏眼花,耳鸣腿软。他连忙扶住门框,免得摇摇晃 晃,一侧身,跌坐在门边的椅子里,浑身象瘫了似的,再挪动一寸也不能了。然而,身体的软弱还在其次,他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垮掉、在破碎。他颓丧已极,没 有任何愿望,只想痛哭一场!……事情的内幕很快就公布了。罪魁祸首,是放鸽子的侍卫和内大臣。他们的同伙是山中盗贼。两人都被斩首,但却没有口供,刑部审 问之前,他们竟都成了不能发声的哑叭。
替皇上丧命的太监李忠,受到隆重祭祀,父母得了赏赐和诰封,唯一的兄弟也承恩进了学。遏必隆和费扬古都受到皇上的嘉奖。
事情仿佛就这样过去了。
不久,追论已故的三亲王——巽亲王满达海、端重亲王博洛、敬谨亲王尼堪十年前的罪名,削去巽亲王、端重亲王的王爵,将 他们承袭王位的儿子常阿岱、齐克新降为贝勒。但巽亲王是礼亲王代善的一支后代,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皇上谕命,亲王王爵由杰书承袭,从此便是康亲王了。
简亲王济度,一月后便告病辞朝,回府休养。又过了些时候,便报病故。有人私下传说他是自杀的,但谁也没有确证。不过济度死后封赠及赐祭等礼节,都不合亲王身份,而且袭爵的诏令迟迟不发,后来竟没了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