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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梁冰玉在心里重复着这两个字,琢磨着其中的含义。自从三年前那个春天的早晨,她第一次见到这个黑头发、黑眼睛的英国小伙子,就已经隐隐觉 得他在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有着某种特殊的情感,青春妙龄的女孩子对此是极为敏感的。但她不愿意正视它,极力装做毫无觉察,冷漠和疏远是她惟一可以采取的 态度。奥立佛关于牛津大学的夸夸其谈使她反感,为了在自我感觉上战胜对方,也为了避免在以后的时间里更多的接触,她才毅然地做出了报考牛津大学的决定。这 使她在流亡的岁月重新赢得了读书的机会,并且可以在绝大部分时间住在学校,躲开奥立佛那一双黑眼睛的追逐。但是,完全躲开毕竟是不可能的,每到周末,她还 是要回到亨特家里,亨特太太的热情招待,奥立佛不断变换花样的献殷勤,都使她无可奈何。她不是一个独立的人,她的生活和学习费用必须依赖韩子奇,从而也就 必须依赖亨特一家。他们虽然是受尊敬的客人,但归根到底也仍然是寄人篱下,她不能得罪主人,那样,在亨特夫妇的眼里就成了“忘恩负义”的人。她只有将自己 的情感封闭起来,让自己的言行都不越雷池一步,耐心地度过寄居海外的生活,等待从牛津毕业的那一天,也许到那时,她就可以返回家乡了。三年过去了,奥立佛 对她的殷勤有增无减,他常常在假日里主动提出要陪她去游览风景区或是去欣赏歌剧和音乐会,那种热情使她无法拒绝;他还常常以种种借口到牛津去看她,送去一 些吃的甚至是玩具,使她好气又好笑。她想明确告诉他以后不要这样做,但又说不出口,因为奥立佛向她表示的只是友谊,除此之外并没有多走一步,她总不能拒绝 友谊啊!三年来的频繁接触,使她渐渐地改变了当初对奥立佛的印象,她发现这个小伙子在事业上无比精明,在生活上却相当严谨,她从未发现他同别的女孩子来 往,从未发现他有那些公子哥儿的风流、放荡行为,也许是因为他有着一半中国血统,受了他那位慈祥温柔的东方母亲的影响?也许自从梁冰玉的到来,他的心就被 这个东方姑娘占据了?不管是什么原因吧,她渐渐地不觉得奥立佛那么“讨厌”了,他们之间不知不觉产生了类似兄弟姐妹的情谊。现在,奥立佛在匆忙之中为了安 慰她而说出的话,没有经过字句的斟酌,使她嗅到了某种信息,触动了她敏感的心弦。但是,她能说什么呢?不管奥立佛心里是怎么想的,只要他不出口点破他们之 间的那一道微妙的界墙,她就永远“装傻”,三年来,她就是这样小心翼翼地度过的。
“梁国虽好,不是久恋之家。我总是要回去的!”她说,暗示奥立佛不要做任何不切实际的设想。
“唉,你对中国有那么深的感情!”奥立佛言不及意地感慨着,耸耸肩,说不上是遗憾,还是同情,“中午我们去吃中国馆子好吗?‘上海楼’的菜比我妈妈烧的要好得多了!”
午 饭后,他们并排坐在襄球剧院的观众席上,等待《雷岩》(ThunderRock)的开演。这是奥立佛事先买好的票,为了和梁冰玉在一起,他把这一天安排得 满满的。梁冰玉本来没有一点儿看戏的兴趣,奥立佛却百般煽动,说这个戏正在走红,不可不看,她也就随着他来了,无非是消磨几个小时的时间嘛,反正她的头脑 空空,也没有更重要的事儿可做。戏还没有开演,她愣愣地望着那低垂的大幕。奥立佛没话找话,还在喋喋不休地议论刚才“上海楼”的那一顿美餐:“梁小姐的思 乡之情多少得到一些安慰了吧?没出伦敦,你等于回了一趟中国!”
“不,这使我更想家了!”梁冰玉却说,“这里的中国馆子没有多少中国味儿,只不过徒有虚名,唬唬你们这些外国人罢了,远远不如我们北平的东来顺、南来顺……甚至还不如我们家里的家常便饭呢!”
“噢!”奥立佛对她所说的一切都是那么景仰,“可惜我没有这样的口福!如果人生真的有来世的话,下辈于我一定投胎到中国去!”
“何 必要等到下辈子呢?等战争结束了,你就可以去了。那时候,请你到我家做客!”梁冰玉那神情仿佛是在北平作为主人邀请奥立佛,她有意把“我家”这两个字的语 气加重了,以求得客居海外的人所特别需要的心理平衡,并且巧妙地提醒奥立佛,他们之间是有一条不容忽视、不可逾越的界限的。
无奈痴情的奥立佛根本看不出“眉眼高低”,他把梁冰玉的暗示朝着他所希望的方向去理解,脸上泛着幸福的红晕:“啊,太美好了,那将是我终生难忘的旅行!”
梁冰玉在心里暗暗叹息:这个人怎么是个点不透的“傻小子”呢?他们之间,可以用英语和汉语自由地交谈,可是,他却根本不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
……
大 幕徐徐拉开,戏开演了。观众席鸦雀无声,人们被慕名已久的精彩演出所吸引,奥立佛也不再唠叨,注意力进入了剧情。戏的主角是两个管理灯塔的美国青年,写他 们各自不同的人生追求和苦闷。一个消极沉沦,一个奋发进取,相互矛盾的性格发生撞击,迸射出火花,似乎使奥立佛得到了某种启示,他激动了!梁冰玉却茫然不 知台上所云,无动于衷,美国人的生活和她有什么关系?她脑子里翻腾的是大沙燕儿、东来顺、北平、战争……
突然,剧情发生了奇特的进展,那个激进的青年不甘于碌碌无为的平庸生活,要动身到遥远的中国去投身反侵略战争!“生命?在中国才有生命,因为善和恶正在那里搏斗!”舞台上在呼喊,梁冰玉被震撼了,忘记了这是在伦敦的寰球剧院,仿佛又回到了沸腾的燕大校园……
那 时候,她和同班同学杨深正处在热恋之中。当爱神的箭矢第一次向少女的心袭来的时候,她是毫无抵御能力的,风度翩翩、品学兼优的杨琛突然闯入了她平静的生 活,在她心灵的湖水中荡起了梦一样的涟漪。她没有勇气告诉奇哥哥和姐姐,却无法躲过同学们的眼睛,因为她一直被众多的男生所瞩目,而她那冷若冰霜、旁若无 人的高傲又使他们望而却步,一旦发现被杨琛捷足先得,这难以保守的秘密就公开地流传。她惶惑、羞涩地躲避人们的窃窃私语和探询的、挑衅的目光,却又被幸福 所陶醉,“我为什么不可以爱?”她在心里质问一切人。如果没有后来的一切,也许她会和杨琛终成眷属,像世界上许多人一样,初恋的恋人就是终生的伴侣。但 是,当战争的风云逼近北平,未名湖沸腾了,善和恶在搏斗,各种人物都在人生的舞台上显出了自己的嘴脸!突然有一天,一位曾经带头上街游行、散发抗日传单的 同学被捕了,愤怒的同学们涌向警备司令部去请愿、抗议,却意外地在那里发现了杨琛,原来正是平时沉默寡言、不问政治的他,向自己的同胞投出了暗箭!屈辱和 悔恨击碎了梁冰玉幼稚的梦,击碎了一个少女最初的、珍贵的爱,她不敢再面对那一双双愤怒的眼睛,无法向任何人表白自己的冤屈,她曾想投进未名湖了结一生, 但清澈的湖水也洗不尽她蒙受的耻辱!结束吧,让过去的一切都结束,她怀着对爱的悔恨和对生的恐惧,朝着茫然不可知的目标,跟着韩子奇踏上了逃遁的路……
她 哪里知道,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无法逃避心灵的创伤,它将永远追踪着她,折磨那一颗破碎、冰冷的心。现在,那个被捕之后惨遭杀害的同学仿佛又复活了,站在 寰球剧院的舞台上向她呼喊,声讨那个罪恶的灵魂,而那正是她爱过的人!爱,那幼稚的爱、蒙昧的爱、错误的爱、毁灭了自己的爱……痛苦和悔恨在撕咬着她,她 不知道自己是在伦敦还是在北平?是活着还是死了?她的手下意识地抓住奥立佛的腕子,抓得紧紧的,仿佛是一个跌入深渊的人死命地抓住一根树枝……
“梁小姐……”奥立佛被这意外的举动弄得突如其来地兴奋,他轻轻地呼唤着她,把自己的手按在她那只清凉滑腻的手上,轻轻地抚摩……
梁冰玉突然被惊醒了,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狼狈地把手抽出来,“奥立佛,别……”
“戏让人大激动了!”奥立佛讪讪地说,不敢转脸去看她,眼睛望着台上,心却在怦怦地跳。
“这戏太悲惨了,让人……受不了!”
“悲惨?我怎么没觉得悲惨呢?”
两个人此刻想的完全是不同的心事!
戏 继续演下去,那个到中国去的青年一去不回,另一个青年留了下来,沉浸在无限的烦恼之中,自己折磨着自己的灵魂。啊,经受这种折磨的岂止是他呢?梁冰玉心 想。她甚至无端地疑心这个戏是专门为她写的,让她远离燕大之后也不能逃脱心头的重压,把她已经麻木的伤口又重新割出血来!
一 个美丽的姑娘出现在舞台上。九十年前,维也纳的一家人在沉船中遇难,他们的女儿成了落水鬼,舞台上的这个姑娘就是那鬼魂。算起来,她如果活着,已经是百岁 高龄了,可是那鬼魂仍然是个娉娉婷婷的少女。她死得太惨了,太早了,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人生,还没有得到过她本应得到的爱,她“鬼鬼祟祟”地来到人间,向 人间讨还爱!像中国《聊斋》里的许多鬼故事一样,这个女鬼化成人形,“缠”上了那个管灯塔的、沉沦的青年,逼着他献出热情,用爱去拥抱人生!
真 主啊!梁冰玉在心里感叹着,为什么天涯海角也有这样的鬼故事,也有这样执迷于爱的冤魂?这个在水中早夭的维也纳女孩,为什么不在那个永恒的世界里让灵魂享 受纯洁的静穆,偏偏眷恋这个令活人厌倦的人间?啊,你还没有尝到过爱的苦涩,爱的可怕,你根本就不知道爱是比死更令人恐怖的渊薮!
尖 厉的警报声隐隐从剧场外面传来,被鬼魂勾住了心的观众似乎忘记了外边的世界,毫无反应。大幕却突然落下了,观众被从剧情中赶出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大 幕里面走出微笑着的剧场经理,他向着观众席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女士们,先生们,请原谅我打扰了诸位!我不得不遵照官方规定报告大家:现在外面正在发空 袭警报,观众中如果有人要进防空壕,请即刻退席!”
观众席上纹丝不动,回答他的却是一阵自信而愉快的笑声。剧场经理微笑着退去,大幕重新拉开,维也纳鬼魂和管灯塔的美国青年又上台了,死去了九十年的鬼魂竟然能使活着的人忘却死亡的威胁,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梁冰玉被这个鬼魂攫住了心,她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好像都是朝着梁冰玉说的,刺痛着她,折磨着她,煎熬着她,她陪伴着鬼魂,痛苦地走向戏的尾声……
爱毕竟是艰难的,维也纳女孩的幽灵终于没有得到她所向往的一切,恋恋不舍地离开人间,又回到她那冰冷、黑暗、永恒的鬼的世界中去了,临别之前,她深情地拥抱着她所爱的那个管灯塔的青年:“我多么羡慕你这个活着的人!你有权利生活,有权利爱……”
大幕沉重地落了下来,观众席上寂静无声,沉浸在最后一幕结尾的肃穆气氛之中。等到大幕再次拉开,剧场上灯火通明,鬼魂和她的恋人微笑着登台谢幕,观众才突然回到现实世界,爆发出热烈的、经久不息的掌声。
走 出寰球戏院,太阳还没有落,挂在伦敦的西方,像个温暖的、巨大的蛋黄,缓缓地下沉。暮霭升起来了,人行道旁的栗树轻轻地飘下落叶,一片,两片,在梁冰玉的 脚下沙沙作响。空袭警报早已解除了,仿佛这个世界没有经受任何惊吓,伦敦还是那样安详,双层的公共汽车照旧沿着自己的路线奔去,胁下夹了公文包的男人照旧 按昨天下班的时间回家去,推着婴儿车的妇女照旧踏着落叶,在斜阳下散步。不认识的人甚至在擦肩而过时还有闲心开个玩笑:“刚才的警报拉的时间太长了,这样 的噪音有得健康!”“是的,多此一举!”似乎是埋怨政府捉弄了他们,或者英国人个个都是那种“断头台上逗蛐蛐儿”的人,把死亡根本不当回事儿,和死神见面 也乐嗬嗬地!
梁冰玉还在想着那个女孩,那个盘桓在她脑际的凄楚的幽灵。剧场里的三个小时,使她仿佛经历了一生,人生为什么这么艰难,这么痛苦?
奥立佛也还在为刚才看过的戏而激动,不过,他所受的感染不是分离的悲哀,而是爱的激情。“刚才拉警报的时候,”他说,“如果剧院整个崩溃了,我粉身碎骨了,也很感到幸福的!”
“啊?为什么?”
“因为……因为你和我在一起!”
“啊,不,奥立佛,不要说,我求你不要这样说……”梁冰玉突然被惊呆了。
“为 什么不?我是一个活着的人,有权利生活,有权利爱!”奥立佛的一双黑眼睛迸射着炽烈的火焰,在他胸中积聚了三年的情感,一旦冲出了口,就再也收不住了, “冰玉,梁小姐,你知道吗?我爱你!自从你第一天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就被你征服了,我只属于你!从那一天起,我的生活才有了意义,有了欢乐,有了希望。在 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为什么我对所有的金发碧眼的姑娘都不屑一顾?原来是命运让我等着你,它把你从地球的东方送来了,不管是上帝还是真主的安排吧,这是天的 意志!”
这个小伙子!他既有东方人的含蓄,也有西方人的袒露,现在,也许是维也纳的鬼魂附了体,他的含蓄让位于袒露,面对这 个使他爱得发狂的姑娘,他置一切于不顾了,一口气说出了这么一大串,也不管是在何时何地。夕阳的斜晖把他全身都染成了金黄色,像一团熊熊的火焰!一对老夫 妇互相搀扶着从他们身旁蹒跚走过,含着微笑朝这边看了一眼。虽然他们听不懂中国话,但也完全可以理解这两个年轻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那老头儿的目光仿佛在 说:这小伙子太性急了点儿,唉,我们也有过这种时候!
奥立佛遮住了西边的阳光,他高大的身躯投下一片长长的阴影,姣小的梁冰 玉整个被埋在这阴影之中,她那淡青色的衣裙、白色的帽子、象牙色的肌肤,在天光的反射下,像一块晶莹的冰,突然而来的感情风暴的冲击使她恐惧,使她冷得发 抖,一双惊慌的大眼睛望着奥立佛:“不,奥立佛,不……”
狂热的奥立佛伸出那双铁钳般强有力的手,摇晃着她的肩膀:“为什么不?为什么不?是‘亨特珠宝店’配不上‘奇珍斋’,还是我本人配不上你?”
“不,不……”
“那么,是因为我的血统吗?你总不会有西方人的那种陈腐的偏见吧?他们看不起黑人和黄种人,也看不起欧亚混血的人,就因为这一点,我的同学曾经吃过我的拳头!可是,你是中国人啊,和我母亲一样的中国人,我的身上也流着中国的血液,中国也是我的祖国!”
“奥立佛,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还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我呢?是因为这儿不是你的家吗?不愿意当黄种的英国人,我们可以一起回到中国去!”
梁 冰玉感到全身酥软了,血流凝滞了,心脏麻木了,灵魂腾空了,仿佛自己变成了一片树叶,毫无抵御能力地在空中飘荡,只须一丝微风,就可能坠入深渊!奥立佛正 向她伸展着双臂,他那张涨红的脸,辐射着炙人的男子汉的热力;那双黑宝石一样的眼睛,燃烧着爱情之火。拒绝这样一个为她献出一切的男人,需要什么样的力 量?
“那么,你答应我了?”奥立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我看得出来,你答应了,这是中国人表达爱情的方式:无言就是默许!”狂喜使奥立佛脸上的肌肉都在抖动,他的双臂紧紧地拥抱着软绵绵的梁冰玉,向她垂下头,送过热血沸腾的嘴唇……
梁 冰玉突然觉得这张逼过来的面孔就是杨琛!也是这样燃烧的目光,也是这样狂热的语言,使一个少女无力抵挡、无处躲避,在茫然的“无言”中被他俘获了!啊,他 又来了,追到英国来了,这个“爱”的魔影!梁冰玉战栗了,又一次灭顶之灾向她降临,要把她吞噬!“不!”她那柔弱的手臂奋力反抗,把面前的恶魔推开!
毫无戒备的奥立佛一个趔趄,险些跌倒,他踉跄地站住脚跟,眼睛里迸射出无限的惊异和哀伤,“梁……梁……”
“啊, 奥立佛!”梁冰玉无力地靠在身边的栗树干上,犹如一只断了线颓然坠落的风筝。被她推开的不是杨琛,而是奥立佛,无辜的、可怜的奥立佛!但这又怎么样呢?梁 冰玉那颗受过伤的心灵,已经把爱的门户永远封闭了,无论是谁,也难再把它敲开,“求求你,奥立佛,不要逼我!我们可以成为最好的朋友,但不可能成为恋 人!”
“为什么?为什么?”奥立佛像个不甘败北的角斗士,又气喘吁吁地卷土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