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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队伍的最后—人是临时派来指挥卤簿的姚友仲。他头戴朱提兜鍪,身披光明细鳞金铠,外面罩件绿袍,显得雄纠纠,气昂昂的样子。兼着卤簿使的刘锜,如果不在假期中,这原应是他的差使。
这支甲骑具装正是刘锜来到马军司当差后,化了不少心血,把它整顿得面目一新的。现在刘锜娘子看到赵隆不满意地摇摇头,猜中他的心思,就洒脱地说了一句:
“他们都是‘立仗之马’,”,她指指窗下的铁骑,“枉自食了三品之料,派到正经用场时,却不会嘶叫一声。伯伯你道这话是与不是?”
这个典故用得恰到好处,赵隆不由得痛赞一声:
“贤侄媳把他们比喻得绝妙,可不都是些立仗之马。愚叔要为侄媳浮一大白了。”
说着,自己端起酒碗来,就鲸吞了一大碗。这时,他已有七八分酒意,忽然瞥眼看见姚友仲也在队伍里,就大声嚷道:
“鹏飞也在这里,鹏飞也在这里。鹏飞也是一条汉子,当年在部队中何等意气,不想今天厮混在这些绣腿花拳的小厮们中间,胡闹些什么?”
“鹏飞今天是顶了他的缺,”刘锜娘子指着丈夫格格地笑起来,“他今天要不是陪伯伯出来喝酒,少不得也要做一匹立仗之马。”
“他呀,他刘信叔,”赵隆又大声嚷起来,“却是一匹超群轶伦,目空冀北的千里马。咱西军把他培养出来,可不是到御前来摆样的。”蓦然之间,他想起昨天 刘子羽撞顶他的话,隔宿的积忿和十年的往事,连同眼前的种种拂意事,化成一股郁勃之气,兜上心来。他愤愤不平地用筷子敲着窗沿说:“贤侄呀!你这副气概, 你这身铜筋铁骨,可要善刀而藏,用得其所才好。”
这时下面的銮驾,已经冉冉行近,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只有赵隆喝得醉了,只顾按自己的思路往下说,“俺这副老骨头,早就卖给官家,”他的声音嘶哑了, 完全不像他平日的说话,“火山肯上,海眼肯填,把这个闺女嫁出去了,还有什么牵肠挂肚的事?只是这场战争呀,真叫俺放心不下,死了也不瞑目。说什么大丈夫 死也要死在战场上……好不冠冕,却不知道,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
“爹,”亸娘轻轻地把爹推了一把:“且看看底下。”
“俺噇得醉了,只顾自己说话,傻丫头,你在一旁怎不早提醒爹一句?”这时,他可是真正地十分醉了,俯伏在窗沿上,只说朝底下看,转眼之间,就发出呼呼的鼾声。刘锜娘子轻轻推推也没有反应,知道他真的睡熟了,就取一件轻裘披在他身上。
下面的旗队走过了,车队走过了,然后是御龙直的士兵们擎着二百对红纱帖金灯笼,执事内监们擎着十二对琉璃玉柱掌扇灯,然后是官家的亲信内监擎着他个人的日用品金提炉、玉柄拂尘、玉唾壶等缓缓地成对经过。
这时弦乐大作,六十名衣锦腰玉的驾士们推着一辆玉辂缓缓行来。在玉辂的真珠帘内,人们可以隐约看到穿着天子法服的官家本人,他正转过身体去和侍立在玉辂之内,御座之侧的皇子们说些什么,从表情和说话的姿态中可以看出他正处在踌躇满志的得意心情中。
紧靠玉辂,用着同样速度缓缓走着的八名卫士,四个一班轮番地高擎一面大旗,在杏黄的绫底上,用黑丝线绣出“天下太平”四个大字。这劲秀瘦逸的字体,分 明出自宸翰。法驾临幸到哪里,它也跟到哪里,可以说这面大旗已成为官家个人的认旗。这几年来,官家对这四个字似乎发生了特别的癖好。他爱听、爱说、爱写这 四个字,无论在朝廷颁发的典谟文诰中,无论在他召对臣下时的煌煌天语中。无论在百官颂扬圣明的奏章中,都少不了它。甚至据说在建州锯开的一段木心子里也清 楚地印刻着这四个宇的木纹,如果传闻属实,而不是出于人为的加工的话,那真可以说是天意人心、鼓桴相应了。
如果官家的耳目仅仅限于他接触得到的见闻中,他原可以心安理得地躺在这条考语上的。可惜在他安然躺着的四个大字底下,却翻腾出一座不平静的大海,它迟 早要把这艘天下太平的画鹢掀翻在惊风骇浪中。官家虽然天纵睿智、绝顶聪明,却不可能张开耳目,于深处去听听、看看正在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什么。
这时,忽然在街道两侧的观众之间进发出一阵抑制的欢笑声。他们看到老态龙钟的太师蔡京坐在特旨恩准的小舆内,领枢密院事、新任河北河东陕西宣抚使童贯 骑了一匹白马紧紧相随。有人出声地叫道:“公相”、“母相’。这两个称呼已经这样普遍,老百姓看到他俩联袂出来时就免不掉有这样的联想。还有人进一步发挥 道:“公的乘轿,母的骑马,未免是颠倒阴阳了。”“何止骑马乘轿?公的安居朝端,母的还要领兵出去打仗呢!”周围的观众听了这些肆无忌惮的议论都禁不住大 笑起来。连得执梃拿棍、维持秩序的禁卫军们听了,也没法抑制住自己的笑容。
蔡、童两个过去,接着是炙手可热的王黼和蔡攸,然后是郑居中、白时中。这两个中而不中,庸而又庸,早已落到伴食宰相的地步,他们却不在意,走在行列 中,悠然自得。然后又是一对阉过的显宦,开府仪同三司梁师成和李彦,然后是向有浪子之称,最近跃升为尚书右丞的李邦彦和尚书左丞张邦昌,然后是蔡太师门下 的哼哈两将,礼部尚书余深和兵部尚书薛昂,然后是艮岳大总管朱勔和殿前都指挥使高俅,东京人对高俅特别熟悉,称他为高球,并把他看成为权贵集团的代表人 物,这倒过于抬举他了,无论从身分、地位、官职以及祸国殃民的能量来说,他都够不上成为他们的代表。
这一群都是朝廷的心膂股肱、宰执重臣,他们紧跟在亲王,郡王,驸马都尉后面,亦步亦趋。他们是伐辽战争的首创发明人、具体执行人或者是热心的赞助者。 在刚才举行的大典中,他们陪侍官家,担任重要的配角,并且尽量表现出在那种场合中所必须的虔诚、忠恳的表情。不过说句实话,他们之间没有哪个认真关心这场 行将爆发的战争,仔细地为它妥筹必胜之策,反之,因为从昨夜斋宿以来,一点荤腥没有进口,再加上今天大半天的繁文缛节,要他们不断地跪起爬倒,把他们弄得 精疲力尽,引起无限腹诽。现在他们急于要想摆脱官家,从这个大队伍中分散回家去,饱餐一顿,充分休息一回。先解决了生理上的饥渴,然后各人分头去干各人最 关心和最喜欢的事情。
公相、鲁国公、太师蔡京并不像他的调侃者想象的那样“安居朝端”。在朝廷中,他的地位是极不巩固的,他的心情也是非常不安的,他是伐辽战争的创始者, 但是这个发明权和主持权现在已被转移到太宰王黼和儿子蔡攸手中去了。不但如此,连得他的宰相的地位也被优礼致仕掉,他现在只是一个过时的公相。不管他的涵 养功夫多么高明,事情涉及到利害攸关,决不能契然置之。他朝思夕想卷土重来之计。刚才行大礼时,已经甩个令子暗示哼哈两将,约他两个晚上进府来密叙。不管 怎样,这两颗算盘子,总还可以拔在自己算盘上的罢!
但他显然是个过时人物了,形势的发展比他估计的还要严重得多。
余深早已从表面上的父党转变为事实上的子党。公相的许多机密都被他双手捧给蔡攸,当作进身见信之礼,儿子反过来把它们当作矢石放在弩机上发射,用来攻 击父亲。这就是在一场父子交锋中父亲一方面节节败退的主要原因。现在公相不是泛泛地约他到相府去赏灯,这里分明又有一笔人情可送,怕只怕薛肇明走到他的前 头去。他俩有二十年相知之雅,他深知薛肇明是个极端派,不论向哪个方向走,他总喜欢抢在别人前头。
可是这次薛昂却是落后了。尽管他多次向蔡攸暗送秋波,可是截至此时,人家还没有要收容他的明白表示。细细推敲其中的原因,绝非他本人之过,完全要怪自己的老婆不争气。一想到她,他就不禁火冒三丈。
原来有一天,公相举行私宴,他老婆在相府的内眷中间,大出其丑。她竟然像个大傻瓜似地,口口声声称呼那些在象池中演习朝仪的大白象为“大鼻驴”,象驴 不辨,其愚莫及,从此落下了话柄,受尽蔡攸兄弟的奚落。他们甚至当面称他为“大鼻叔”,称他老婆为“大鼻婶”。这可真正冤枉了他,其实他薛肇明的鼻官虽然 号称特别灵敏,他的鼻子决不比蔡氏兄弟大多少。受到奚落,还是小事,他倒也有唾面自干的雅量,无如人家因为瞧不起他老婆,连带也看轻了他,竟然把他摒除在 子党的大门以外,这就关系到他一生的出处大节。此刻他又看到六匹大象前导,不禁触景生情,在心里咒骂这个娼妇,这个“无心之慧”④的晦气星,叫他丢尽颜 面,分明已犯七出之条,非得把她休了,才出得他胸中一口无穷之气。
李邦彦和张邦昌都是刚升擢不久的大僚,初度尝到执政的甜头,心里飘飘然。他们受到蔡氏父子双重的恩惠,既看到儿子目前的炙手可热,也考虑到老子尚有一 定的势力,一时不便也不急于要完全摆脱他。只要有人出价,哪管来的是老子或儿子,一律都是他们的再生爹娘、衣食父母,一概受到他们的顶礼膜拜。不过他们也 懂得善价而沽,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二人,一个做到卖国首相,另一个竟然爬到傀儡皇帝,证明他们都能恪遵信条,坚守不渝,不愧为这个集团的后起之秀、杰出人 才。
高俅的脸上火辣辣的,真像被人掴了耳光。“刘锜呀刘锜,你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小野杂种?”几天来他的头脑中一直无法摆脱这个苦恼的想法,“俺高某一向对 你不薄,礼貌有加。不想你思将仇报,反而在官家面前烧了一把野火,夺了俺的阁子,这阁子俺花了钱早已预订的,怎可为你所夺?这一箭之仇,权且寄下,将来好 歹要给你颜色看看,到那时,休说俺高某睚眦必报,容不得人。”
将来的帐,有机会再算,现实的好处,却断断不可放过手。他虽然热栽了个小小筋斗,老交情还是有的。他把自己侄儿的一分脚色手本⑤悄悄地塞给王黼,要求 在前线转运司机关里谋个美差。同时又邀请王黼去参加他在十八夜晚举行的“饯灯”盛会,王黼犹豫一会,接受了手本,却拒绝赴宴,暗示这个逐鹿大有人在的肥缺 不能那么贱卖。
王黼已经听说高俅的阁子被夺之事,仕途中人,感觉灵敏,现在还说不定会给他带来什么后果。但毕竟他们是一个班底的把兄弟,有唇亡齿寒的关系,姑且接受了他的手本,看看风色再说。
但是此刻王黼最关心的事情是在想着他的宠姬田令人⑥手制的“新法鹌鹑羹”是否已经炖到烂熟的程度,它是今晚招待金朝使节筵席中的一道主菜。这道某的火 候是否到家,配料是否整齐,咸淡是否适中,都要涉及朝廷的荣辱,真是非可小同的事情。用一场隆重的告庙大典,或者用一道宠姬手制的名肴来代替必须在一场真 刀真枪的血战中才能够获取的政治上的好处,这是宣和君臣得意的外交手段。
蔡攸是目前红得发紫的官儿,今夜要随伴官家去宣德门赏灯,然后随入禁中侍宴。这是他独得之荣。他准备今夜酒酣耳热之际,要假装大醉,老着面皮,向官家 索取官嫔念四和五都,这两个都是使他馋涎欲滴的宫人。他懂得向官家作战的策略,一本正经地去请求,那是绝对办不到的。只有突出奇兵,使官家猝不及防,才可 能获得意外战果。
童贯靴筒内已有了那么一大叠脚色手本,正在掂斤播两地估计它们一进一出的价值,他曾经慷慨地在同行内押班张迪、传旨官黄珦两人面前表示可以免费供应几 个优差,一方面是酬答他们在内中奔走周旋之劳,一方面也是留个余地,将来还有需要他们效劳之处。叵耐这两个竟然漫无边际地把手本源源送来,还带着满面笑容 说:“忝在相知,务乞从优安排!”看来他们是有意把交情和交易的界线混淆,如果他两个把他与他俩的交情当作与别人交易的资本,那未免把他看成为大傻瓜了。 在利害关系上,童贯不是一个糊涂蛋,虽然他一向以出手阔绰出名。
……
这些就是那些穿着紫色袍服,在实际和名义上都掌握着大宋朝廷命脉的宰执侍从大臣们在扈驾途中形形色色的思想活动。只可惜那时赵隆已沉入醉乡,无缘一个个去结识他们了。
(三)
在这个扈驾的行列中,有一个看起来与全体不太调和的例外的人。
他的个子不高,年纪很轻,如果不是仆仆风尘之色在他脸上留下深刻的痕迹,他几乎可以被人看成为二十刚出头的年青人,他穿着绿色的袍服。表示他的品级很 低,远远够不上挤进这个穿着紫色袍服的侍从大臣的行列。可是他伴着两个穿了异样服饰的人,排列在和御驾很接近的位置上,无怪人们对他要刮目相看了。
他矫健地控驭着坐骑,与文臣们那种牢坐在鞍桥上,唯恐一个不小心从马背上滚下去的姿势完全不同,表示出他是个骑兵军官的身份。他的表情是自然而大胆 的,没有因为自己的品级低,年纪轻而挤身在这个高级行列中感到屈辱或自傲,如果他关心到这两者,或者其中之一,那就要破坏他的自然大方的表情。可是这两者 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的思想倾注在他所向往的事业上,想到不久将成为战场的北方前线。他是这个庞大行列中真正想到那场战争并且正在认真地为它考虑取胜之 道的唯一的人。他举起澄彻的眼睛,时而望望左边,时而望望右边的观众,理解到他将要从事的事业必须和普通老百姓密切地联系到一块才可能有所成就。这是一个 来自人民中问的,或者是还没有长久脱离人民的人保留下来的想法。一般的官儿既没有这种信赖,也不可能用那种亲切大胆的眼光去看老百姓。因为他们在内心中, 与其说是轻视老百姓,毋宁说是害怕老百姓。他们必须搭足架势,用认旗、衔牌、仆从、爪牙、鞭扑、刀剑来威吓老百姓,以掩盖自己内心的恇怯,然后才敢出现在 老百姓面前。他们和老百姓的关系是敌对的。
现在这个年青人想到了很多事情,他奉命出使金朝,并接伴金朝派来的国信使。他明白朝廷的真正意图是想不劳而获胜利成果。朝廷幻想通过一系列的说好话, 许愿、告庙、请吃鹌鹑羹、作出进兵夹攻的姿态等方法,总之是一整套雷声大、雨点小的空词虚愿,使得在政治和外交上还比较幼稚的金朝君臣,把他们血战得来的 胜利果实像一盘新鲜荔枝顶在头上献上来。但是根据两年来办理外交的经验,他明白只有真正打赢了伐辽这场战争才能获得他们希望获得的东西,其他的捷径是没有 的。他认为目前形势已经进入以军事为主、外交为辅的新阶段。象所有活力充沛的人一样,他们总是希望自己站在第一线去参加最主要、最艰巨的活动,因此他以无 限的热心注视着北方行将发生的那场战争。
这是一颗刚刚上升的曙星。东京人还不太熟悉他,可是最敏感的观众把这个新人跟他们最近听到的一则小道新闻联系起来了。
东京是一切小道新闻的发源地、传播地,一年到头不知道有多少小道新闻被创制、衍化出来,广泛地在市民中间流传。
那则新闻说:这个年青人出使金朝时,金主完颜阿骨打邀请他一起出去围猎。完颜阿骨打有意要试试南使的手段,传令全军在南使开弓前,大家不得动手。一头 受惊的黄獐忽然在他们面前发疯似地飞奔而过。他不慌不忙,骤马追上,弯弓一箭,就把黄獐射倒。完颜阿骨打不禁驰骑上前,笑嘻嘻地竖起拇指来,赞一声:“也 立麻力!”也立麻力在女真话中意为善射的人,含有很大的敬意在内。国主一声称赞,全军几万人跟着哄动起来,狂呼“也立麻力”。
这是这个新闻最初、最正规化的版本,是金使遏鲁亲口向宰执们讲述的内容,后来被辗转复述得更加神秘化和传奇化了。有的说,他射死的不是一头黄獐,而是 一头白额吊睛大虫(传述这个新闻的人不知道射死一头大虫或许比射倒一头正在狂奔中的黄獐还容易些,只有老练的猎人才有那种体会)。还有人没有过足听惊险故 事的瘾,竟然说他那一箭没有射死大虫,那大虫负痛,反而人立起来,向他猛扑,他急忙弃了坐骑抱住大虫在草堆里翻腾打滚,最后从箭壶中拨出一根狼牙箭,直往 大虫的眼窝里刺去,才把它冶死。最最引人入胜的一种版本说:这只大虫一时痛急了,竟然直扑完颜阿骨打,虎爪搭住他的坐骑,把他掀翻在地,他麾下枉自拥有这 么多的猛士勇骑,一时都惊呆了,罔知所措。幸亏这个年青人上前杀死大虫,把完颜阿骨打从虎口中搭救出来,所以才能博得他如此倾倒。还说完颜阿骨打自告奋勇 要把燕京城打下来,双手奉献给朝廷,以酬南使搭救他性命之功。
这个人是新鲜的,这个新闻是耸人听闻的,而这个“也立麻力”的称呼更加引起东京人的好奇心。东京人无中尚且可以生有,何况这件新闻确实有些来头。有人 试探地叫了一声“也立麻力”,这一声是冲着他叫的,没有引起本人的反应,但是被他陪伴着的两个人却高兴得拍手笑起来,这就间接证实了此人确是这件新闻的主 角。于是到处部有人高喊“也立麻力”,顷刻间,几万条视线就集中在他一人身上。
这个矫健的人也吸引了丰乐楼上嘉宾们的视线,各层临街窗框里挤得满满的人,都尽量把头颈伸出窗外去张望这个受注意的人。
眼力很好的刘锜,远远望去,看不真切。他好像受了启示般地对自己嘀咕道:“遮莫是俺那兄弟!”忽然一下打破了他的疑团,惊喜地把这个发现告诉他娘子。
刘锜娘子忽然颤抖起来,把一钟酒乱晃,晃得她自己和亸娘的衣裙上都是酒。
“你看准了?”
“哪有认错之理!”
“你再仔细看看!”
“娘子,你还不信俺的眼力,凭他这副骑马的身段,”刘锜指着那越来越近,越近就越加证实了他的眼力的骑手,忽然大声地说,“不是俺那马扩兄弟,还有哪个?你不信,倒问问贤妹,俺看错了人没有?”
亸娘起先还在怔怔地看着、听着,刘锜的最后一句话使得她连耳根一齐飞红起来。她羞涩了吗?不!她落落大方,没有什么值得羞涩的。她不止一次地对自己 说,如果她第一次看到他,一定要力持镇静,不失常态,否则她就不成其为自己心目中的亸娘了。可是她实在做不到,这个在思想中毫无准备的突如其来的场面,使 她太激动了。
“妹子,你可看清楚了你那个人?”刘锜娘子轻轻地推着她问。
她不可能回答她,她连问话也没有听进去,因为她的确看清楚了是他。就是那个十年来一直萦绕在她的回忆中、干扰着她的思想的他。
这时楼下又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
正在大行列中缓慢行进着的马扩,忽然把他那活跃的眼光注视到丰乐楼上,蓦地发现了正在凭窗俯视着他的刘锜。一场大火顿时在他眼睛里燃烧起来。他多么渴 望立刻就飞奔上楼跟已经暌别了三年之久的刘锜哥哥打个招呼,说几句话呢!他们距离得那么近,似乎在一撩手之间,彼此就可以搭上了。可是在这个行列和周围的 环境中,一切语言和手势都受到莫大的干扰,给冲掉了。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跃马驰出行列之外,就地找一名禁卫军军官(刘锜夫妇都认出那军官就是银枪班班直蒋 宣,负责维持这个地段的秩序),指点着窗口的刘锜,说了几句话。这个行动是大胆而果断的,没有别的人敢于这样做,可是他的动作是那么迅速,在人们还来不及 从惊愕中省悟以前,他已经回到行列中。他的脸上表现出一个执行自己意志丝毫不愿受到外界干涉的人所表现出来的自信和沉着。
刘锜娘子再也不用疑惑了,不多一会,蒋宣就挤上楼来找刘四厢,传达了接伴副使马扩要他传达的口讯:今晚副使要来刘四厢的邸宅中找他,请刘四厢回到邸宅后休再出门。
这个头等的喜讯,顿时改变了现有局面和原定计划。他们还要逗留在这里干什么?这个身价十倍的阁子已经成为尘土,谁高兴,就让谁占去吧。他们还要赏什么灯?顷刻间就要大放光明的百十万盏灯,对他们已毫无意义,只有这一盏独放光华的明灯,才能把他们每一个人的心儿都照亮。
他们都在激动着,只有赵隆烂醉如泥,人事不省。唤他不醒,推他不动,好不容易才把他装上刚才刘锜娘子她们来时乘的车子,然后她们都步行着回去。这时已是元宵佳节的傍晚时分,这里又是东京城里最热闹的灯市中心,此时此地,人们只有往外面跑的,哪有往家里回的?
卤簿大队已经散去,临时在跸道上维持秩序的禁卫军都已撤走,集中到宣德门楼周围去护卫圣驾了。正对宣德楼的一根高竿上,用绞盘把绳索绞上去挂上第一盏 红灯。这是一个信号,表示灯市即将开始。等到拄上第三盎红灯时,所有公家的灯都要点亮,在霎那之间就要涌出一座华丽庄严的光明世界。东京城里以及郊区所有 人家几乎都已空了。男男女女,老老小小,一齐涌向街头。他们如痴如狂、如醉如梦地从这里涌到那里,又从那里涌回到这里,自己也不知道把身体放在哪里更合适 些,能够看到更多的东西?
“棘盆”早已满座,人家是备了干粮水果,冒着严寒,隔宵就去占了位置的,已经整整待了六、七个时辰了,这会子还留出空位子给你?到“相蓝”去吗?相蓝 就算是只皮袋,也已膨胀到最大限度,再要塞一个人进去,准叫它绷破了!现在已经不是选择到哪儿去的问题,而是根本无路可走的问题。人们只好挤在街心。等到 前面有一点空隙,就钻上去填补它。他们就是这样挤着、钻着、挨着一寸寸地夺路前进,挪动身体的。
一向以宽阔出名,容得六匹大象齐头并进,中间和两侧还留出不少空隙的东京街道,在那一夜间,忽然变窄、变狭、变得看不见了。到处只看见人,人堆成山、 人汇成海、人砌成墙,人流好像已经湮塞了的、流得极慢极慢的河。每一个人都成为这个硕大无比的万花筒里面的一片彩色碎屑。每一片碎屑的微小的波动,综合起 来,就构成一个千紫万红、千变万化、千态万状的浮动的旋转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