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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五月二十六日下午,当辽、宋两军还在白沟河前线剧战之际,也正是马扩和辽方谈判使节王介儒一行人自北往南疾驰而来之时。
燕京之行,马扩发挥了最高效能来执行任务,这就是说,他已经做了他能够做的一切,但并不等于他已经完成了他要求完成的全部任务。几年来的外交生涯,把他的思想锻炼得复杂、敏锐而缜密化了。经验告诉他,凡是一切军国大计,要涉及到许多人的利害关系,总是变幻莫测,难于捉摸的。没有到手的胜利决不能算是胜利,胜利在望并不等于胜利在握。眼前最大的障碍是萧皇后虽然决定降附,据他判断,也确具诚意,并经御前会议决定,但并未征得前线将领的同意。他们手握重兵,未必就这样容易就范。他们可能还有异议,可能要提出非常苛刻的条件来保存自己的实力。一场艰苦的谈判还在后面。辽军方甚至还有可能采取激烈的措施杀害双方谈判使节来破坏和议。各武各样的可能性都是存在的,马扩把它们都估计到了。他一路上不断和赵杰商量,并且提高警惕,加强保卫措施,以防不测之变。
只有一种可能性被他忽略了,他没有想到耶律大石和萧干在接到皇后促降的手书以后,竟会发动一场出人意料的掩击战。
他们在离新城不到二十里地的一个店铺打尖休息时,发现了不平常的气氛。他们看见居民们和店主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这不像是对他们这一行人表示欢迎之意,而是表示惊讶,像他们在去途中曾经碰到过的那样。这里面可能有些文章了。他派随从们去打听,居民们也是各说各的,莫衷一是,没有哪个可以作出权威性的答复。综合起来,似乎有这么一个印象:前线两军正在发生开战以来没有发生过的剧战。居民们也是从种种不寻常的迹象中推测出来的,当时他们也还没有得到确报。
一句道听途说的话,把马扩吓了一跳,使他猛然省悟到这可能是真实的消息。其实战争的可能性始终存在,当马扩向童贯告别时曾再三提醒童贯要预防对方的突然袭击。他自己就带着这种警惕性首途出发来到辽境的。事后检查,他之所以会改变原来的想法,放松提防,主要原因是由于他经过辽军阵地时,看见耶律大石虚张声势,故作疑阵的布置,断定他决不会发动一场战争。他对这个判断如此执着,丝毫没有想到可能是错误的,或者可能发生变化。他为自己的神经过敏,因而受到耶律大石的愚弄,感到万分恼火。
现在想来,问题是那么清楚,当萧皇后的一道令旨到达前线时,耶律大石等如果不愿投降(这个,根据他从李处温父子那里得来的情报也是毫无疑问的),他们又何必在使节们身上玩弄阴谋诡计?只消直截了当地发动一阵战争就从事实上破坏了和议,最清楚不过地表明他们的态度了:要战争,他们可以挑选的时机,也莫过于今天。狗急跳墙,人急跳梁,他们不会再有什么顾虑。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地符合推理,马扩只怪自己没有进一步深思熟虑罢了。
果然事情很快就得到证实,并且从最坏的一面来证实。傍晚时分,他们到达新城行馆休息,这里有更好的群众基础,居民们纷纷把我军战败的消息告诉他们。接着又看见约有六、七起辽军的告捷使者连续不断地向燕京方向星驰而去。他们趾高气扬地赍着报捷的奏疏和大捆从战场上缴获得到的军旗。军旗上的番号、统将姓名都是马扩十分熟悉的。其中有的属于西路军,有的属于东路军,说明辽军在东西两路都已获得非同小可的胜利。其中最触目惊心是那面白底黑字、镶着红缎边、垂着淡黄流苏的杨可世的认旗,从旗面上的摺皱纹和血污斑斑可以看出东路军受到打击的惨重。这个无可怀疑的结论好像一柄短刀猛然扎进马扩的胸膛。
前线确实发生大规模的战争,胜利属于辽方,大局已发生急遽的变化,不但和议的前途十分渺茫,就是他们一行人能否安全回去都很难逆料的了。面对着这个急遽的变化,马扩尽量抑止住悲愤的心情,免得在辽使王介儒等人面前暴露出自己的弱点。他冷静地考虑了半晌,然后得出结论:他认为个人安危得失可以置之度外,但是这次出使,千辛万苦得来的成果,以及他们多方面搜集到的辽方虚实的内情,都必须尽快地让宣抚司和统帅部知道,以便他们在一次挫败以后,仍能根据总的形势。作出正确的对策,而不致丧气堕志,一蹶不振。
半夜以后,他把赵杰、沙真两个悄悄找来。
“俺等离国,不过旬日,不想大局已隳坏至此。”马扩下的结论,不难找到证据。就在此刻深夜之中,他们还听到辽使报捷的马蹄声。这种急如星火的奔驰。还有他们看见过的那些辽使的得意扬扬的神色,还有的辽使打听出他们的身分,故意把俘获的军旗展示出来向他们夸耀战绩,这一切都给他们构成一个深刻的印象。马扩首先征求他俩的意见,问道,“大哥,兄弟,且看今日之事,俺等应怎样处置才好?”
“辽的内情,俺等知道得最清楚,”赵杰先分析了总的形势道,“它内外交困,分崩离析之势已成。今日纵为狼奔豕突之计,出此一战,也改变不了垂亡的局面。宣赞休得折了锐气。再则耶律大石诡计多端,这接二连三派去的报捷使安知非诈,前线胜负,究属如何,尚待查明。”
“我军旗号,俺所深知,非耶律大石所能伪造。前线失利,恐已属实,这个不用再加推敲了。”
“既然如此,耶律大石必不肯放宣赞南回。”赵杰就势提出一个石破天惊的建议道,“宣赞何不就随俺兄弟进山去,共举义兵,以扰辽军之后?”
“这个俺也想过了,”马扩考虑了半天,点点头道,“只是如今尚菲其时。俺受命出使,不对童贯,也须对朝廷有个交代。耶律大石不放俺,俺自有对付之策。当务之急,俺只怕被他扣住了,宣抚司、统帅部不明底细,一挫之余,遽荫退兵之想,这才真是不可收拾了。”于是马扩提出自己的想法,要求他两位在自己被扣押以前。立刻潜回本军阵地,把一切情况转告种师道。
赵杰有着非常复杂的想法,但他还是答应了马扩的要求,并且思虑周密地想到一些问题:
“既是宣赞重视前线,俺等听命回去。只是俺兄弟两个都未见过老种经略相公,贸然前去,他岂不疑心是耶律大石派去的细作?须得带着宣赞的手书或信物前去,才能见信于他。”
“大哥想得周到。只是大战刚过,前线的盘查,一定更加严密,俺的手书倘被查出了,于大局更为不利。俺看两位兄弟潜回本军后,不如到小种经略相公军中去找俺爹,让他带去见种帅方妥。”
“俺等又不识令尊,在军备紧张之际,令尊也未必就肯轻信俺两个。”
“有了,”马扩点点头,从自己行囊里取出一双麻鞋说,“大哥且把这双新鞋换上。见到俺爹时,就说这双鞋是东京带来的,俺爹见到它的式样和针脚,就知道它是俺家之物,不会错疑了。万一在途中丢了鞋,二位照俺的话说:‘父子俩一样的脚码,一双鞋做了,两个都可穿得。’俺爹听了这话,也就知二位与俺关系非比寻常,一定倾心延接,言无不尽的了。”
赵杰换过鞋,问道:
“俺等这就动身,宣赞还有什么吩咐?”
“大哥兄弟此去,如能回到南边,小弟自是放心。”马扩看看赵杰似乎还有什么要说的,他先把自己的意思说出来了。“如果一战以后,辽军盘查得更加严紧,大哥作速带了兄弟进山去参加义军,留得有为之身,以匡大计。休得在前线耽误了性命,叫小弟悬念不尽。”
“三哥容禀,小弟还有肺腑之言相告。”
马扩终于得到了他盼望已久的这一声称呼,眼睛里顿时有一股热呼呼的感觉。这是他们结识以来,赵杰第一次对他改变称呼。这个改变标志着从今以后,不论在什么处境中,不论他们在一起或分散两地,他们的命运已经紧紧联系起来,不可分割的了。从“宣赞”到“三哥”,经历了多么不平凡的一段心理历程。接着马扩又听到赵杰的更加坦率的告白道:
“小弟本是张大哥张关羽属下的义军,此番携带家眷南来,也是奉了张大哥的将令,为的要与南中豪杰结识,以便里外呼应,共逐鞑虏。此行如不得南归,自当与沙兄弟一齐进山去。这个,三哥尽管放心!”
“大哥行止,非比寻常,俺心里早有敁敠,果真如此。”马扩十分高兴地说,“大哥既奉张大哥将令南来,将来再回去,万一见不到小弟,可与刘参谋的儿子子羽见见面,就说是小弟介绍与他的。此人有血性、有胆量,端的可与共谋大事。”
“小弟牢记在心。”
“再有沙兄弟年纪还轻,这见世面,经风雨之事,虽要自己阅历,也靠有人携带,大哥多照顾着他。”
“这个俺自领会得,”赵杰挽着沙真的胳膊说,“在去燕京途中,沙兄弟已自与张大哥见过面了,他的心可热啦!”
“俺跟定大哥,”沙真红着脸,“大哥到哪里,俺也跟到哪里,还怕大哥把兄弟撇了不成?只是三哥将来也要和咱们在一起才好。”
沙真说出了赵杰心里的话。
北方义军既反对契丹贵族的压迫,同时也反对汉族地主大姓的剥削。这双重反抗的意义,在赵杰心中至少是不含糊的,因此他只把宋朝的军队看成为反辽事业的同路人,他们只能在一半的事业中合作。但对于已经产生了兄弟般的感情的马扩理应提出更高的要求,虽然他了解在目前的情况中,马扩还不能完全接受他的建议,刚才他不是说过,如今尚非其时么?
“沙兄弟说得好。”他再一次试探道,“不但对胡虏,俺等要与他们拼命。如今君昏臣庸,权奸当道,百姓遭殃,这光景辽、宋如出一辙。三哥身在南朝,对南边的情事见闻更切。小弟说扫除胡尘之后,必得把这些贪官污吏,连根拔去,这才能真正解除老百姓倒悬之苦。俺等起义兵的最终鹄的就是为此。等到老百姓起来与官府为敌时,三哥可要站到老百姓一边来啊。”
赵杰的话像一道电光照亮了马扩的胸膛,这权奸当道的话使他想起在东京时与刘锜、李师师的那番谈话,但是“连根拔去”这个概念,却是他从未有过的,它也像电光那样在他心头一瞥就闪过了。
“大哥所见甚远,小弟铭记在心。”马扩郑重地然而是没有经过深思地回答了他,然后紧紧拉起他们的手,似乎要把自己的激情、信赖以及与他们恋恋不舍的感情,通过这双手完全传达到他们身上去。过了半晌,才放开手说:“此刻已过二更,兄弟们就去脱换衣服,带些盘缠,这双旧鞋也带走。兄弟们要走也是时候了。只是大门外有人站岗巡哨,怎得悄悄出去,不致打草惊蛇?”
“这个容易。”沙真胸有成竹地说,“俺们翻过后墙出去就是了。俺早去看过,那一溜都是荒地,没人守卫。”
“半夜三更在驿道上行走,也要防牛拦军噜苏盘问。”
“这个俺自会对付。”
“好!”马扩这才下决心把他们放走,“二位兄弟走吧!俺们后会有期。兄弟保重!”
“三哥保重!”
马扩一直听到他们翻出后墙时,才去睡觉。正因为彼此都不知道今后有没有再度会面的可能,这“后会有期”四个字对他们变得特别沉重。
(二)
第二天,马扩、王介儒一行人刚起床,就被耶律大石从前线派来的军队严密地“保护”起来。他们被“保护”得这样周到,以致在三天之内,没有一个人能够离开大门一步。
直到廿九日傍晚,忽然听到一阵契丹话的喧呼声。接着就有人用汉语大声地传呼。
“大石统领专诚前来拜谒马宣赞。”
传呼声未绝,耶律大石不带一个随从,自己迈着蹩脚的大步走进来了。
耶律大石只有中等身材,算不得是个很高大的人,但他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很结实,没有因为一战得利而虚胖起来。历史上有的是那种由于某一方面的暂时的成就就装模作样,把自己变得像只气球似的胖鼓鼓、轻飘飘的人物,因而他们就终于不得不成为昙花一现的英雄。他们的成功被他们的虚骄抵消了。他们有限的容积盛不下逾量的成功,就要从身体中溢出来。
耶律大石当然是高自位置的。这种高自位置不是产生于被胜利冲昏了的头脑,而是产生于他生活实践中的优越感。这是一切高亢英鹫的人物的共同赋性,但他又有着自己的明显特性。他非常坦率,简直坦率到令人吃惊的地步。他用着好像对一个朋友、同僚甚至是他亲密的幕僚那样坦率的态度来对待马扩。这一方面因为他非常欣赏马扩在燕京所做的一切事情,他认为马扩是个能够大大加害于他的朝廷甚至他个人的人物。他不重视马扩之加害,因为这种加害,已经被自己先发制人的胜利打破了,他所看重的只是马扩之能够大大加害于他。因为能够加害于耶律大石的人,也必然是一个非常的人物。另一方面又因为他有着这样坚强的自信,相信自己已经做过的和正待要去做的一切事情,对于具有像马扩这样一级水平(他能够做出他在燕京所做的那些事情)的对手,一定能够理解他、欣赏他。他深信自己的事业,从自己一面的立场来看,都是必要的而且又是必能成功的,他不怕在马扩面前泄密,反而告诉了他许多机密话,希望得到他的同情和支持。
一个真正卓越的人物,对于他心目中看得起的谈话对象是坦率的,不愿对他保密。虽然在马扩入境之初,他曾经命令要严格地保守军事秘密,现在面对着马扩本人,他却肆无忌惮地把自己的许多想法都谈出来了。这种从战略意义上来说的蔑视保密,与其说出自他的坦率,毋宁说出自他的自信,他不相信在马扩面前泄了密,就会给他带来多少不利之处。
现在他老老实实地告诉马扩:根据他和萧干在战前的安排,准备宋使马扩和王介儒一行人抵达前线时,立刻把他们全部杀死,彻底破坏和议,以加强破釜沉舟地击败宋军的决心。他说幸而在他们到达以前,战争已经胜利结束,现在没有必要再杀害他们了。他似乎用咨询的眼光,征求马扩对于下面一个可能出于他的意外的决定有什么意见。
他的见解是,他现在已经说服萧干,改变原议,要求马扩陪同王介儒到宣抚司去谈判辽、宋合作,共同防御女真的问题。他们已经利用这三天的时间到燕京去换了国书回来。
“马某受命前来招抚贵朝君臣,”马扩简单地回答道,“其他之议,未敢与闻。”
“好个招抚贵朝君臣,”耶律大石竖起拇指称赞道,“马宣赞只身直入虎穴,把李门下父子玩于掌股之间,荧惑圣听,迫成和约,胆大包天,堪称为一时豪杰。倘非俺一力主张出击,大辽的宗社就不可闻问了。如果认真要算起这笔账来,俺前线的将士可真要对不起宣赞了。只是如今事过境迁,这段前话,不必再提了。”
耶律大石轻轻一笔缴销了马扩的招抚之议,接着就从现实出发,继续阐述他的和议计划。
“想我两朝,兵祸不解,正好让金人坐收渔翁之利,其愚莫及。何如双方翻然变计,重缔旧好,联防以御金寇,使女真稍戢野心,才可保得几十年的太平,否则惟有同归于糜烂之一途。贵朝未必信我敦好之诚,但俺之此议,确是为了两朝之好。这等大事,贵在当机立断。不识贵朝君臣,有此卓识,力促其成否?”
说到贵朝君臣时,他的语气中充满了轻蔑感,然后略为停顿一下,接下去说:
“贵朝朝议嚣然,议论横生,徒托空言,无裨实际。这个俺所深知,岂可与言天下之大计?只有宣赞,出入行间,又曾仆仆于辽、金道上,洞悉三朝虚实,俺心中早就挑中了宣赞,要在宣赞面前倾谈为快。宣赞且道此议进行得通否?”
联辽防金之议,在萧皇后与马扩的谈话中,曾略露端倪,从马扩个人的见解看来,也认为很有价值。但是马扩可以赞同的是以宋朝为主的联合抗金战线,现在一战以后,辽的地位已反客为主,这种近于城下之盟的协议,无论如何是马扩所不能考虑的。
“林牙此议,”他还是严正地回答道,“马某刚才已经说过,不愿与闻。”
这一次马扩说的是“不愿与闻”,而不是“不敢与闻”,说明他采取的是更加坚决的否定态度。而不是比较谦逊的保留的态度。这使得耶律大石非常不满意。非常失望。他原来希望此议能得到马扩个人的赞同。于是他竭力从马扩的表情中寻找他所以要采职这种否定态度的原因。
“俺猜中了,想是宣赞因贵朝一败以后,耻与我朝议和。可是宣赞岂不想到,如果贵军一战得胜,俺还能与宣赞安坐于此商议共同御金的大事吗?”耶律大石的思想太迅速了,他的第一个理由还没有被马扩接受,马上又说出第二层理由道,“再不然,想是宣赞因职责所限,未便就此与俺深谈,这个俺也不能勉强。只是金人狼虎之心,贪得无厌,贵朝日后终将吃它的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