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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这种有意的冷落,无疑使钱谦益颇为难堪。要在平时,他自必会立即辞出。
可是眼下的情势却不同——阮大铖是从凤阳回来的。而且,作为马士英这次毁约背盟,悍然以武力拥立福王的主谋者,这个狡诈悍鸷的胡子,很可能就是跟随那 些护送福王的军队一道回来的,他这么急急忙忙来访杨文骢,自然有许多机密紧急的事宜要向主人通传。而这些事宜,说不定每一件都攸关着他钱某人今后的命运和 生死——“嗯,无论如何,我也该设法刺探一下。
既然他们还不曾下逐客令,我又何必急着要走!罢饷匆幌耄筒淮苑秸泻簦蹲愿诤竺妫匦伦呋靥美铩?这时,阮大铖等人已经分宾主坐下,忽然看见钱谦益跟了进来,倒错愕了一下。
不过,冲着钱谦益到底是一位有点身份的客人,他们大抵觉得也不便立即撵他走。
相反,好好先生杨文骢还赶紧站起来,殷勤地招呼他坐下。只是这么一来,大家也就暂时变得没有话说,厅堂里出现了一阵子静默。
钱谦益当然意识到这种场面对自己最不利。因为无话可说的下一步,照例应当是不相干的客人告退。所以,他决心赶紧把话头牵扯起来。
“圆老,多年不见,想不到兄不止风采如昔,而且气色似觉更胜,真乃可慰可喜呀!”他满脸堆笑地说。这句话,倒不全是胡乱恭维。事实上,刚才同阮大铖骤然相见,对方所表现出来的过人精力,确实让钱谦益暗暗惊异。
阮大铖却没有被这句恭维所打动。他低着脑袋,把大胡子搁在圆滚滚的肚皮上,眼皮儿也不动一动,只含糊地答应:“嗯,嗯!”
“虽然与圆老久违,但大作《燕子笺》,弟却是早就拜观了的。
真是清辞丽句,妙想奇思,便是汤若士复生,弟以为也不过如此!扒婊涣艘桓龌疤狻U獯问浅遄哦苑揭宰院赖南肪缱髌范裕兰迫畲箢裼Φ被嵊兴从Α?“嗯,嗯。”
“记得周阁老在世时,曾移书于弟,对圆老极为推许,且甚以未得其用为可惜,弟亦深然之!孰料未几周阁老即不幸辞世,良可慨叹。当时弟曾作诗挽他,不知 圆老亦有作否?”钱谦益又说。他心想:“前年为了帮你开脱恶名,我钱某也曾出过大力,并且招惹了一身是非。虽然事没办成,但那一番劳苦,你总不能不认账 吧?”
谁知,阮大铖的回答,仍旧是那两个字:“嗯,嗯。”
这么一来,钱谦益就给弄得束手无策,只好尴尬地坐在那里,一个劲儿地捋着那郡花白胡子。
倒是主人杨文骢瞧着这情景,似乎有点过意不去,他开始出来打圆场,主动挑起各种话题,向大家说道:前一阵子,驻扎在南京城外的守军,由于粮饷拖欠太 久,心怀怨望,加上奸人从中煽惑,有哗变闹事的迹象,形势颇为紧张。幸亏前几日从广东押解来的饷银到了,户部立即予以发放,才把局面稳定下来。他接着又说 道:近日南京宫城里的太监传出一件怪事,说三月十九那天,乾清宫的地基发生塌陷,露出来一方石碑,上面凿着几个字,道是:“一小又一了,目上一刀丁戊搅, 平明骑马入宫门,散在皇极京城扰。”当时大家不解何意,现在才明白,那头两句指的正是“李自成”三字。此碑出现,实乃上天示警。随后,他又向大家说起:另 一支“流寇”——张献忠所率的农民军,自今年正月经荆州十三隘口进人四川后,已经袭破夔州,准备进兵成都、重庆,看来,蜀中从此不得安宁了!末了,杨文骢 还说到旧院的名妓顾眉,自从去年嫁给兵科给事中龚鼎孳后,便移居北京。这次同丈夫一道陷于贼手,不知生死如何。等等。钱谦益为着摆脱冷场的困境,自然竭力 凑兴,不断地插话、微笑,表示叹息或惊奇。然而,这一招依然无效。相反,阮大铖显得愈加不耐烦。他先是装聋作哑,不参与谈话,接着就呵欠连连;最后,干脆 斜着眼睛朝朱统镟直打暗号。
那位花花太岁会意了。只见他离开椅子,摇摇摆摆地走过来,往钱谦益身边一坐,伸手轻轻拍了拍老头儿的胳臂,咬着耳朵低声问:“您老今日来这儿,可是为的送古董让龙老鉴定?”
“哦,是,是的!”钱谦益连忙点点头。同时,对那公子哥儿的亲呢态度颇感意外。
“古董看过没有?”朱统领仍旧小声问。
“看过了呀,刚才不是……”
“您老还带来什么别的没有?”
“别的?没有了。”
“既然刚才那件假玩艺儿早已看过,阁下又没带来别的,那为何还赖着不走?”
“这……”
“嗯,要是您老还赖着不走,小爷我可得往外轰人啦!您瞧,这合适不合适?”
一直说到这儿,朱统缬始终是悄声细语,而且面带微笑,可是比起前一阵子那种大吼大叫来,却更加透着阴损狠辣,让人禁受不了。钱谦益像冷不防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心中一抖,身不由己地离开了椅子。
“这,我……”
“噢!”朱统缬马上跟着站起来,截住说,“您老是聪明人,想必不肯自讨没趣。那很好,彼此方便!”
说完,他回头招呼主人:“龙老,您这位‘贵客’可是要走了,赶快送送他!”
钱谦益狠狠盯了朱统缬一眼,心中极其愤怒,但又不便否认,看见杨文骢已经信以为真地站起来,摆出一副恭谨相送的样子,他自觉无法再赖下去,只好不胜懊恨地拱一拱手,沉着脸,转身就走。
正在门外呆等的李宝见了,赶紧走过来,把那件已经收拾好的古董带上,三步并作两步追了出去……“哈哈哈哈!”等钱谦益和杨文骢的背影沿着屋外的回廊,走得看不见了,朱统缬收回鄙夷的目光,同阮大铖对望一下,一齐放声大笑。
“哎,好,好,大公子,真有你的!也没见你费什么劲儿,怎地就把那伪君子的头儿给乖乖打发走啦?”阮大铖乐呵呵地问。
朱统镟大咧咧地一挥胳臂:“容易!别瞧这些老伪君子又奸又滑,讨厌得很,却是死要面子。只须悄悄儿捅他一下,他就坐不住,吓得没命地跑啦!”
“噢,原来如此!”
两人说着,又开怀大笑起来。
“嗯,弟走了这些天,留都的情形如何?”当笑得差不多之后,阮大铖用乌溜溜的眼珠子瞅着对方,探究地问。
“没事!”朱统镟挥一挥手,”自从史道邻同老马定议迎立桂藩之后,那伙书呆子便以为大局已定,又是忙着征发民夫修整宫室,又是派人持法物到广西去迎驾 ——都在做他们定策升官的清秋大梦呢!啊澳敲词返懒凇薄袄鲜吩缇凸私祷仄挚谡伪砣チ恕!?“噢,老史不在留都?”
“不在!”
“好,好哇!”阮大铖顿时兴奋起来,“史道邻不在留都,我辈大事必成矣!”
“怎么?”
阮大铖正要回答,忽然看见杨文骢匆匆走回来,便临时顿住了。他做了个手势,招呼朱、杨二人回到椅子上坐下,然后把十根手指交叠在肚皮上,洋洋得意地说起来。
原来,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自从得知马士英同史可法定议迎立桂王之后,阮大铖便立即带上南京江防提督诚意伯刘孔昭的亲笔信,抢先到了凤阳,果然发现守 备太监卢九德正在忿忿不平。这个卢九德,小时候曾经服侍过光宗皇帝,号称“胎里红”。大约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成了郑贵妃的一名心腹。虽然事隔多年,卢九 德仍旧记着女主子的恩典。听说南京方面打算排斥福王,他便凭借自身的权势,暗地里把黄得功、高杰、刘良佐、刘泽清四总兵召到凤阳商议,打算有所行动。阮大 铖的意外到来,使卢九德十分高兴,彼此一拍即合。经过一番密谋,他们认为马士英虽然同史可法定议拥立桂王,但那只是由于他还没有意识到,可以凭借武力强行 拥立福王。而一旦成功,马士英就将成为大臣中无可争议的定策元勋,并可以最终取代史可法的地位。只要把这一层利害得失陈述清楚,是不难促使这位刚愎自负的 老头儿倒过来的。事实证明,这个判断完全正确。当马士英回到凤阳,得知卢九德准备与江北四镇联盟拥立福王,先是十分吃惊,继而又表示生气;但经过阮大铖反 复劝导,打消了他的顾虑,马老头儿也就横下一条心,同意加入拥“福”的阵营,并且俨然成为这一计划的领导者,积极行动起来……“昨日夜间,”阮大铖最后得 意洋洋地说,“马、卢二位及江北四总戎的联名公启已着人连夜送来留都,请司礼韩公即速召集群臣公议,具启前往仪征迎接圣驾。
弟只担心史道邻如果固执强项,东林那伙人自必也会跟着起哄。如今老史不在留都,真乃天助我辈,大事可成了!”
朱统镟“噢”了一声,说:“怪不得我早先去访刘诚意,他家里的人说他早早就出门,上魏国公府议事去了。想必议的就是这件事!”
“圆老,”杨文骢插了进来,圆圆的脸上露出忧虑的神色,“老马这样动刀动枪地干,弟总觉着是否太过了些。万一东林方面不肯就范,闹将起来,这局面怎么收拾?况且他们有左良玉撑腰,老左在武昌有七八十万兵马,若然也兴兵东下,与我相抗,可不是好玩的!”
“哈哈,龙老只管放心!”阮大铖不在乎地摇晃着脑袋,“这一层弟与老马他们早计议过了。别瞧那伙伪君子平日吵吵嚷嚷的挺凶,其实一个个全是硬不起来的鸟!装腔作势,捶胸顿足地嚎上几句是会的,若说招左兵东下——哼,谅他们也没有那个胆子!老兄就等着瞧吧,哈哈!”
说完,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事,又问:“咦,前几日有几位从北边逃下来的内监,是弟在淮安碰上的。弟让他们拿了我的信来见兄,可来了不曾?“杨文骢点点头:“已经来了。弟按兄的嘱咐,先留他们在寒舍住下,如今都在东偏院里哩!”
“好,多谢,多谢!”阮大铖满意地拱一拱手,站起来,“那么,弟这就过去瞧一瞧。,‘等杨、朱二人跟着离开椅子,移动脚步之后,他又关心地问:”这几 日,兄不曾薄待他们吧?唔,这是顶要紧的。须知这些人日后都要进宫里去服侍新君。你我将来的前程,一半就挂在他们那张嘴巴上!”
七
“太冲,太冲!”几声惶急的叫唤在天井里传来。
正在西厢里给刘宗周写信的黄宗羲不由得一怔。当听出那是顾呆,他就放下笔,疑疑惑惑地走到门口,掀开帘子向外张望。
“太冲,快来!”顾呆神色慌张地招着手,“不好了,仲老吐、吐血了!”
黄宗羲吃了一惊,连忙跨出门槛:“啊,吐血——仲老?为什么?怎么会?”
顾杲顾不上回答,一转身,又匆匆奔回堂屋里。黄宗羲紧张起来,连忙快步跟了上去。
当他踏入堂屋,发现里面已经聚了好几个仆人,正七手八脚地帮着客人——前武德道佥事雷演祚,把主人扶到椅子上。黄宗羲来不及再问,先奔上前去,果然看 见周镳脸色苍白,紧闭着双眼,嘴角和胡须都沾上了殷红的鲜血,而且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只微微摇着手,似乎表示并不要紧,让大家不必惊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待到与大家一道把周镳安顿到椅子上之后,黄宗羲趁着仆人们忙着替主人擦拭血迹、递茶送水的当儿,满腹狐疑地转过身来,望着顾杲问。
顾杲正吩咐一名仆人赶快去请医生,他回头看了看椅子上的病人,随即把朋友扯到一边,压低声音说:“适才雷介公来,说刚刚从钱牧斋处得知,马瑶草已经背 毁与史公的成约,内结刘孔昭、李沾,外连江北四镇,意欲以武力拥立福藩。留都群臣为势所挟,已于昨日在中山王府定议以福藩告庙(告庙:到陈列着明朝历代皇 帝牌位的太庙里去,举行祭告仪式。),并已前往仪征接驾了。仲老骤闻此事,急怒攻心,所以……”“什么?”黄宗羲的眼睛蓦地睁圆了。他情急地一把揪住朋友 的衣袖,“定议改立福藩!这、这可是真的?”
“此事已确定无疑!”一个低沉的嗓音传来。黄宗羲转过身去,发现雷演祚那张胡须虬结的脸,正在两尺开外的地方对着他。
“是吕少司马亲口告知钱牧老的。”雷演祚神情沮丧地说,“昨日中山王府的集议,显见是规布已定才召诸臣去的,由司礼韩太监出头主持,徐魏国、刘诚意诸 勋臣及吏科的李沾互相唱和,一到就开读马瑶草及卢九德的公启,然后不待群臣公议,就即时宣布以福藩告庙。当时吕少司马坚执不允,并与李沾相争于堂上。无奈 群臣慑于马瑶草的军威,虑生内变,俱噤不敢言。吕少司马孤掌难鸣,最后不得已而从之。闻得钱牧老为这事极其愤慨,与吕公好吵了一场,并说日内便要整装回常 熟去了!”
黄宗羲呆住了,局势竟然发生这样的突变,是他所万万没有料到的。事实上,刚才在西厢里写信时,他还给在杭州等候消息的老师描绘了一幅颇为乐观的前景, 认为由于史可法等大臣的明智决策,留都的局面可望较快地稳定下来。如果新君即位后,能够与民更始,励精图治,事情看来还是有可为的。谁知,马士英之流竞出 尔反尔,使出如此卑鄙横暴的手段……“可是,可是,史道邻——莫非也随波逐流不成?”他心神激荡地颤声问。
“听说史道邻也是事后才得知此事。所以昨日连夜从浦口赶回留都。“雷演祚说。
“哦,那么定生也回来了?”顾杲连忙问——几天前的那个上午,虽然周镳曾经令人吃惊地对陈贞慧大表不满,指责他怀有野心,不过,在这危急存亡的当口上,顾杲大约已经忘记了那件事。
雷演祚摇摇头:“今日一早,弟便上兵部打探消息,也问及定生,说是还在浦口,未曾回来。”
“出了这等大事,他怎么不回来?”顾杲颇为着急。
雷演祚苦笑了一下:“只怕定生还未知此事哩!”
“事到如今,我们该怎么办?‘’黄宗羲咬着牙问。由于激愤,他那张小脸涨得通红。
没有人回答。显然,雷演祚正是感到束手无策,才找到周镳这儿来的。至于顾杲,这两天还未能从消沉绝望中彻底摆脱出来,就更拿不出什么主意。
“……史道邻,只有、去见史……史道邻!”一个低沉、微弱的声音传了过来,那是周镳。他已经睁开眼睛,并挣扎着试图坐正身子。
黄宗羲连忙走过去,扶住他,疑惑地问:“去见史道邻?”
“嗯,快去,我也去!”
黄宗羲望了望委顿不堪的病人,摇摇头:“先生如何去得?况且,医生就要来了——这样吧,由介老、子方二位同弟一起去,向史公泣血直陈,务请他设法主持。
仲老就在家将息,等候音讯。”
“不错,仲老万万再动不得,不能去!”顾杲和雷演祚也同声劝止。
周镳抬起须发蓬松的脑袋,虚弱地望着他们。突然,那一双隐藏在浓眉下的眼睛闪射出愤怒的光芒:“别哕嗦了,这是什么时候!
我的病自己知道,快、快走!?
说着,他伸出双手,让仆人搀扶着,强挣着站立起来。
半个时辰之后,他们终于赶到了位于洪武门东侧的兵部衙门外。顾杲让大家先在外面等着,径自上前要求通传。谁知,门公回答说,史可法今日不得空,已经吩 咐门上,不拘什么客人,一律谢绝不见。顾杲起初以为他嫌银子少,又添了几钱,但对方却死活不肯收,弄得顾杲毫无办法,只得懊丧地走回来。
黄宗羲一听,不禁急红了脸,气冲冲要上前吵闹。倒是周镳摇手,把他拦住了。
“史公既已得知此事,”他歪在轿座上,苦笑地说,“眼下想必正在筹思对策,倒是个进言之机。门公不给通传,我等可以寻别人——嗯,就寻杨遇蕃好了!”
杨遇蕃是史可法的一位亲信幕僚。他父亲曾任舒城县令,因抗御农民军,城破被杀,久久未获恤典。是史可法代他一再申报,才把事情办成。杨遇蕃为此十分感激,便投到史可法的幕中来效力,论资历和受信用的程度,他都比陈贞慧更深一层。
如今经周镳提醒,顾杲便点点头,重新前去交涉。这一次,果然比较顺利。片刻之后,杨遇蕃匆匆出现了。他站在门前张望了一下,当发现周镳被黄宗羲和顾杲 一边一个,几乎是架着走下轿来的时候,他那张舒朗秀气的脸孔就现出惊讶的神色,慌忙迎上前来,一边同大家行礼,一边关切地问:“仲老,这是……”周镳摇一 摇头:“没事,老毛病了!”停了停,等喘过一口气之后,他又抬起眼睛,瞅着幕僚:“弟等有紧急之事,须即刻面陈史公,相烦通报一声!”因为他平日同杨遇蕃 常有来往,所以也就不再讲究客套。
“杨兄,”看见对方面有难色,雷演祚也插了进来,“弟等本也不敢劳烦大驾,只为贵门公不肯通传,而弟等欲面陈史公之事又甚急迫,是以不得已出此冒昧之举。”
“哦,介公兄何出此言!难得列位见顾,小弟不胜感幸!”杨遇蕃连忙谦逊地说,“只是眼下史公确实不得空,也曾吩咐谢客,所以门上适才也并非有意怠 慢……'‘他沉吟了一下,”不如这样吧,先请列位进内奉茶,一俟史公了却公事,弟便即时通报,只是有劳列位守候,甚是不恭,不知列位……“雷演祚等人互相 望了望,知道对方所说的确是实情,而且他肯这么办,已是十分之帮忙,说不定还担待着被史可法责备的干系,于是一齐拱手称谢说:“如此,甚感美意!”
说完,黄宗羲便同顾呆扶起周镳,雷演祚在旁边相帮着,随杨遇蕃进了侧门,朝私衙走去。
“弟等此来,是想探询一事——马瑶草勾联江北四镇,强行拥立福藩,大司马可已知道?”
等大家重新叙过礼,在小花厅内坐下之后,周镳乏力地靠在椅背上,开门见山地问。
“这个——”杨遇蕃收起客套的笑容,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史公已知道了。”
“那么,史公打算如何对付这个奸贼?”黄宗羲咬牙切齿地插了进来。
杨遇蕃瞧了客人一眼,对于这种过分激烈的言辞,似乎有点意外,也有点不安。
他摇摇头,含糊地说:“如何处置,这个,小弟却未曾得知。”
“不知?阁下怎么……咳,不知!”周镳焦急地说,随即猛烈咳嗽起来。
大家不由得转过脸,关切地望着他。
“弟因曾将马瑶草与四镇的联名公启送呈史公,是以得知此事。至于史公如何处置,确非小弟所敢与闻。”等周镳的咳嗽稍稍平复之后,杨遇蕃解释说。
“哼,兄是不肯说!”黄宗羲又一次插进来,停了停,他突然提高声音,怒冲冲地质问:“兄以为弟等人微位卑,不足以与谋此事?”
杨遇蕃脸孔一红,显然有点着恼,但他还是忍住了,不急不燥地说:“兄台言重了。弟岂敢藐视兄等?若说人微位卑,弟才是人微位卑。所以列位虽有以垂询,弟竟茫然不知所应,其实抱愧,尚祈见恕!”说着,举手当胸,作了一揖。
雷演祚在旁边瞧着,知道再让黄宗羲说下去,只会把场面彻底弄僵,于是连忙拱着手,一边还礼,一边打着圆场说:“杨兄,马瑶草出尔反尔,轻毁成议,强行 改立,此事非同小可,实乃攸关江左之安危!是以太冲兄如此焦虑。弟等今日来谒,实欲向史大人奉陈所见,不料适逢史大人谢客,若非杨兄通融,弟等哪得从容入 候?只是复劳杨兄在此相陪,令弟等十分不安!”
他这么说,一方面是告诫黄宗羲别忘了人家已经十分帮忙,不可率性胡来;另一方面也是意在打探史可法迟迟不能出见的原因。
果然,由于黄宗羲不再做声,杨遇蕃的气也就消了。他点点头,叹了一口气:“不瞒列位说,马瑶草此番突然变卦,事先全无征兆,显见是有谋而来。史公也觉 甚为棘手。昨日大半夜,今日直到这时,都在同高大人、姜大人、张大人商议,至今未有结果。所以弟确实不知将如何应变……”“听说,前些日子,史公曾致书马 瑶草,力持福藩‘七不可立’,不知可有此事?”一直没有开口的顾杲问了一句。
杨遇蕃沉默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那么姓马的可有回书?”顾杲紧盯不放。
杨遇蕃摇摇头,苦笑说:“他只派人来口头回复,表示信守前约,还请史公不要听信谣言。所以史公一直很放心,谁知如今……”大家“氨了一声,脸色顿时变 了。因为马士英这么做的险恶居心实在太明显,而一旦让他的阴谋得逞,南京的政局将会是一个什么样子,也已经不问可知。所以顾杲眼睛里那两星亮光闪烁了一 下,顿时暗淡卜去。
黄宗羲却把椅子的扶手一拍,猛地站起来:“那么,史公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莫非打算把江南拱手让给马瑶草不成!”
“是呀,不成,说什么也不成!”雷演祚紧皱着眉毛,喃喃地说。
杨遇蕃也有点激动。他点点头,正要说话,忽然,厅外的过道里传来了橐橐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人跨了进来。
大家旋过脸去,不禁“氨的一声,纷纷站了起来——原来,兵部尚书史可法意外地出现在他们眼前。
大约是连夜磋商那件非常事变的缘故,这会儿史可法的神情显得严峻而冰冷,本来就黑瘦的脸看上去更加瘦小了,一双眼睛却灼灼地放出光来。他显然没有估计 到厅堂里的客人是周镳他们几位,而且他进来也不是为的见客,所以倒怔了一下;但随即就恢复了原来的神态,同大家一一行过礼,淡淡地寒暄了两句,便转向幕僚 说:“昨日回来时,学生曾托陈定生把每日的塘报汇齐,派人送过江来。先生若收到时,即速拿来给我!”
交代了之后,他朝大家点点头,又做了个“失陪”的手势,便转过身,打算离开。
好不容易才盼到主人露面,雷演祚等人自然不肯放过,连忙一个劲儿朝杨遇蕃使眼色。后者会意,便拱着手说:“大人,仲老、介老和子方、太冲几位是专诚来访,有要事面禀大人,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哦?”史可法停住脚,侧过身来。
“大人!”雷演祚本来要让周镳出面主持,但看见后者刚才这么一动弹,已是面色发白,有点支持不住,只得代他说了,“闻得马瑶草背信弃义,竞联络四镇, 意欲以武力推戴福藩,不知大人如何处置?”他故意不提留都诸大臣已经商定到仪征接驾,无疑出于一种深刻的考虑。因为那一节史可法并未参与,完全有权要求诸 大臣重新集议。如果遭到拒绝,作为最高军事长官,史可法就有充分的理由采取非常手段进行干预。这正是雷演祚——也是周镳、黄宗羲、顾呆等人所希望的。不 过,那已经是更深一步的话题,在尚未摸清主人的态度之前,还不能提出来讨论。
听说他们有要事禀告,史可法起初倒十分留神,及至弄清是为这件事而来,脸色便冷淡下来。他严厉地瞥了幕僚一眼,似乎责怪对方不该在这当口上,还牵扯这些人来打扰他。
“这个,嗯,也谈不上背信弃义吧。既有异议,大家商量着办就是了。”他含糊其辞地说。
“怎么不是背信弃义!”看见史可法从一开始,对自己这些人来访就显得不太耐烦,而且态度敷衍,黄宗羲的自尊心早就有一种受到轻侮的感觉,于是直冲冲的 插进去说,“半月前大人与他定策立桂,这事已是人人皆知。如今忽然变卦,悍然派兵拥福藩南来,分明是图谋不轨。若恃此而可得逞,纲纪何在,南都之威严何 在!”
目前的局面确实是如此,所以一时间,史可法倒也哑口无言。
但他似乎仍旧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张扬,所以迟疑了一下,又说:“福藩原本也在选内,而且以伦以序,诸藩之中,数他最亲最长,立他也无不可……”这话一出口,不止黄宗羲,连雷演祚、顾杲也都顿时大惊失色:“啊,莫非大人决意屈从马瑶草,改立福藩不成?”
史可法挥挥手,显得有点烦躁:“此事并非如列位设想那般简易。总之万事都须以社稷大局为重,从长计议!”
说着,他转身想走。就在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周镳忽然离开了椅子,踉跄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叩着头说:“大人,且听、咳,且听学生,咳咳,一言!”
史可法连忙停住脚步:“哎,仲老快请起来!有话只管直说,学生必定恭听!”
周镳却无论如何不肯起来。而且不管史可法往哪边躲开,他都艰难地移动着身躯,把头朝着对方,一边喘息着,一边极力争辩说:“江左安危,大明中兴,全赖 我君子合力护持;我君子能否尽力于朝,又全赖立君得贤。此事至大至重!今马瑶草奸邪成性,鹰狼为心,一旦得志,必尽逐我君子而后已。大人万不能因一念之犹 豫,而任奸邪得逞,致使仁人君子报国之志,终成画饼之恨。望大人三思复三思!”
雷演祚也激动地参加进来:“大人一身系天下之安危、中兴之成败,江南臣民无不仰大人如嵩岱,是故深为奸邪所忌,处心积虑以谋大人。大人日前斥福藩不 立,已贻奸人以口实,今若复勉强立之,适足授彼以柄。是雷演祚等深为大人危之!大人纵不自惜,莫非大明之社稷、江南之百姓,亦不足惜么!”
史可法呆呆地望着他们,分明被这两番恳切的陈辞打动了。
半晌,他喃喃说:“二位之言,自是有理。只是,唉……”“哦,莫非因马瑶草有江北四镇之助,致使大人踌躇为难么?”
黄宗羲急急地问。由于这一阵子,史可法流露出了真情,他内心的不满也随之消解了,“其实,此又何足惧哉!只要大人授命,小生愿即刻西赴武昌,征左良玉之兵东下,看他四镇还敢猖狂否!”
“不错,”一直显得神态消沉的顾杲,也突然冲动起来,大声附和说,“左良玉心存忠义,深恶小人奸佞之所为,而素与我东林君子交好。为今之计,只有征他东下,方能阻禁马瑶草之奸谋!”
史可法起初没有听清他们说什么,还尽自沉吟着。然而,当终于醒悟过来之后,他分明吃了一惊:“什么,你们说什么?征、征左兵东下?”
“事不宜迟,望大人当机立断!”黄宗羲和顾呆同声说,一齐跪了下去。
史可法没有立即说话,但表情明显地起了变化。一种不胜震惊、反感和气急的混合表情,分明地从他那张黑瘦的脸上呈现出来。
“胡说!”他勃然大怒地呵斥说,“尔等好大的胆子,怎敢出此狂悖祸国之议!
你们莫非不知,眼下大乱方殷,人心浮荡,闯贼随时都会倾师南下,我辈如不同舟共济,先自闹将起来,局面将如何收拾?江南还要不要维持?中兴还要不要再造?
哼,简直胡说八道!
不可,此议断乎不可!?
黄宗羲所提出的这个建议,其实是周镳的主意,雷演祚也赞同。事实上,鉴于事态已经发展到这一步,在他们看来,搬出左良玉来吓唬马士英,是惟一能够挽回 败局的办法。没想到,刚一提出,就招致史可法的严厉训斥。一时间倒把大家给镇住了。不过,雷演祚似乎有点不甘心,他解释说:“适才太冲之意,也并非要左兵 当真东下,无非让他做此声势,令马瑶草等辈畏惧而已。”
“不成!断断不成!”史可法蛮横地把手一挥,看来不仅毫无商量余地,而且连听都不想再听。
“可是,倘使奸人借拥立之功,把持了朝政,莫非江南就不会乱么?莫非中兴就能有望么?”黄宗羲忍不住争辩说。
史可法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尔等所虑,亦是太过!彼辈纵欲把持朝政,哪里就这么容易了?只要我君子同心协力,公心谋国,彼辈又安能为所欲为!”
这么说完之后,他微微抬起头,把目光投向窗外那飘荡着朵朵白云的一角碧空,用沉思的、坚毅的口吻说:“可法立身处世,但问无愧于心。至于成败得失,惟有付之于天,非可法所能问,亦非可法所敢问!”
听着这种坚执异常的口气,大家知道再说也无用,不禁沮丧地沉默下来。惟独周镳不肯罢休,仍旧趴在地上,一边叩着头,一边绝望地叫:“史公,史公,还望三思,三思啊!”
史可法的神情本来已经有点缓和,这时又一下子严峻得令人生畏。
“没有什么可三思的!”他厉声说,“君等此议悖谬已极。我史可法在此一日,断不许实行!左良玉若敢不遵约束,提兵东下,我必率先击讨之,死而后已!言尽于此,望诸君好自为之!”说完,猛地一拂袖子,转过身,大步向外走去。
雷演祚、黄宗羲和顾呆呆了半晌,怀着绝望的心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齐把目光集中到周镳身上——却吃惊地发现,周镳歪坐在地上,脸色变得一片死灰,十分难看。突然,他全身剧烈地震动起来,“哇”的一声,又吐出一摊子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