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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紧挨着一面大鼓,戏曲教习臧亦嘉神色端庄地坐着。他左手摇着一副拍板,右手拿着一根小鼓棒,正在挥洒自如地指挥着环立在他身后的一群乐工,随着他那富有节奏感的动作,由筝、琶、箫、笛合奏出的昆腔旋律,有如行云流水一般,舒缓悠扬地飘散开来。
应和着音乐,一位年轻俏美的小旦,正在大堂中央的红氍毹上,款摆着腰肢,咿咿呀呀地演唱着一段轻松活泼的戏文。
这是在阮大铖的府第——石巢园的咏怀堂里,身体肥胖的主人没精打采地坐在朝北的一张食案后面,表情呆滞,目光阴沉,连那部有名的大胡子,也一动不动地贴在肚皮上。仿佛仅仅是出于礼貌,他才不得不勉强坐在这里。相反,倒是他对面席上的两位客人——魏国公府的二公子徐青君,和逃难王孙朱统镟显得兴致颇好。
他们各自占据着一张食案,又吃又喝,并且始终关注着红氍毹上的演出。尤其是朱统镟,那长相古怪的脸上浮现着居心叵测的微笑,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年轻活泼的小旦,每当听到妙曼撩人之处,便怪声怪气地独自喝起彩来。
的确,也难怪阮大铖提不起兴致。因为自从把弘光皇帝——也就是当初的福王,成功地扶上宝座的一天起,他就日日夜夜地盼望着,该轮到他老阮堂而皇之地起用复出了。起初,他甚至雄心万丈地盘算过,作为拥立新君的有功之臣,自己这一次复出,可不能含含糊糊,听凭朝廷随便打发一顶乌纱帽儿,就算了事,而必须坚持两条:第一,要求朝廷完全彻底给他平反昭雪——不光是他一个人,还有当年被毫无道理地指为“阉党”的那一帮子难兄难弟,也应当昭雪;并向天下宣谕所谓“逆案”,其实是东林派一手制造的一桩天大的冤案,必须连根儿掀翻。第二,在被打成阉党时,阮大铖的官职是位居“从六品”的光禄寺丞。凭着他平白无故受了十七年的禁锢,吃尽了无官可做的苦头,加上又有眼下这一份大功劳,光给他官复原职可不成,必须加以擢升,而且还应当“破格”擢升!譬如兵部尚书一职,以他的精通军事,才兼文武,就完全可以胜任。纵使一时安排不了,起码也该把兵部左侍郎的交椅留给他。低于这个职务,他老阮可不干!当时,在阮大铖看来,上有弘光皇帝乾纲独断,下有马士英、刘孔昭等一班已经成了定策元勋的老朋友合力支持,再加上江北四总兵的武力策应,要办成这件事,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所以,有几天工夫,他还故作姿态,摆出一副不急不躁的高人风度,躲在家中赏花听戏,等候朝廷的使者上门礼请。谁知,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不仅自己的门庭冷清如故,始终不曾响起钦使的官靴声,相反,还传来了朝廷决定由史可法入主内阁,而让马士英“领庐、凤总督如故”的消息。阮大铖这一份吃惊和气愤真是非同小可。他觉得弘光皇帝简直是个忘恩负义的大浑虫,而马士英也是个十足的低能之辈!幸而,正当他急得差点儿没去跳井的当儿,又传来了马士英已经星夜驰回南京,坚持要人朝执政,而史可法迫于无奈,只得自请赴扬州督师的喜讯,阮大铖才又大大地兴奋起来,觉得这一次“笃定”可以如愿以偿了!然而,命运仿佛有意要捉弄他似的,史可法离开南京已经将近半个月,马士英入阁理事以来,朝廷也陆续起用了许多旧官,其中就包括马老头儿本人的亲戚田仰、越其杰等人。惟独他阮大铖的大名,却始终没有出现在邸报上!诚然,阮大铖也知道,还在朝臣会推内阁成员的当儿,他的生死之交诚意伯刘孔昭就曾经当众推举过他,结果被史可法、张慎言等人借口“逆案不得翻”,给否决了。刘孔昭每逢提及此事,总是恨恨不已。可是,史可法不是给挤跑了么?马士英如今已经在内阁坐上了仅次于高弘图的第二把交椅,更重要的还有皇上暗地里给他撑腰,那么,为什么他还不赶紧拉扯老朋友一把,以报答当年荐举之恩?为什么每当阮大铖追问时,他总是支支吾吾的很不明白痛快?须知阮大铖这后半生的老本,已经全押在他马瑶草的身上,时至今日,那贵州佬却仍旧是这么一副没着没落的劲儿,可教阮大铖怎么放心得下,又怎么快活得起来?
大堂上的琴笛锣鼓还在热烈地喧响着,但是凭着训练有素的耳朵,阮大铖意识到这一出戏就要结束了。果然,那个名叫闵四官的小旦煞住尾腔,同一名末角一唱一和地念了四句下场诗,便款摆着腰身,以一串轻盈优美的碎步,踏着锣鼓点退下场去。接着,站在旁边侍候的几个小厮,却开始来来往往地忙碌起来。阮大铖定一定神,随即想起酒宴吃到这当口,该是到了更盏换席的时候了。
虽然心中提不起兴致,但碍着客人在场,他也只得照例站起来,招呼徐青君和朱统镟,一起到外面的庭院去散步闲谈,好让仆人们去收拾打点。
夜色四合的庭院,情调与灯烛辉映的大堂自是不同。由于琴笛锣鼓停止了演奏,这会儿四下里显得分外宁静,黑魃魃的树木影子,以及树木后面的墙垣和高耸的屋脊,一动不动地立在微茫的星影下。由于自从五月初有过几天梅雨之后,已经整整一个月没再下雨,眼下净荡荡的天空显得特别高朗,横亘在天幕上的巨大银河,看上去也分外清晰、美丽和神秘。而隐藏在石阶下、草丛中的蟋蟀,本来此伏彼起地叫得正欢,忽然受到了人们脚步声的惊吓,便一齐停止了吟唱,直到过了好一会,才在看不见的远处,重新鸣响起来。
不过,眼下的三个人,看来谁都没有领略夜景的兴致。阮大铖固然满怀郁闷,朱统镟也仿佛有什么心事似的,一声不响。至于徐青君,大约好不容易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就一个劲儿地喋喋不休:“啊哈,圆老,差点儿忘了告诉你,今日早朝可是热闹极了,几乎弄出人命来,你说稀奇不稀奇?”
“……”
“哎,二位听弟说呀!”大约看见阮、朱二人没有反应,徐青君又急匆匆地嚷,“这是家兄告知弟的,说刘诚意因不忿张金铭把持吏部,专与我辈作对,遂于今日早朝将散时,约齐灵璧伯老汤、忻城伯老赵二位,于廷中当众大骂张金铭结党营私,排斥武臣,且定策拥立时原怀二心,阻挠迎请今上,实为祸国奸臣,不可不诛。骂得那姓张的目瞪口呆,不敢分辩。后来高阁老出面排解,今上亦传谕文武官应和衷相济,不可偏竞。众人以为事已平息。谁知刘诚意怒气难平,忽于袖中抽出小刀一柄,奋身向前,大呼要手刃奸臣,慌得那姓张的东躲西藏,一时朝班大乱,煞是好看……”“那么,后来呢?”因为这个消息确实过于突兀,闻所未闻,阮大铖忍不住问。
徐青君摇摇头,不无遗憾地说:“后来,因韩太监出面阻止,那东林伪君子才保住了性命,可是也足够让他魂飞魄散了!”
刚才所说的这个被刘孔昭追杀的张金铭,就是吏部尚书张慎言。一提起此人,阮大铖立刻就想起前些日子,正是他伙同史可法一道,否决了刘孔昭推荐自己的提议,所以心中也自感到一种报复的痛快,于是颇感兴趣地问:“那么马瑶草呢?当时他可说什么没有?”
“这……倒不曾听家兄说起。如今他身为阁臣,想必不便公然帮着刘诚意说话,免得人家说他偏袒。”
徐青君虽然只是就事论事,但这种说法无疑也可以用来解释阮大铖眼下的处境,所以怔了一下之后,阮大铖又不由得烦躁起来,低下头去,重重地哼了一声。
这时,朱统镟开口说话了。仿佛猜准了阮大铖的心思似的,他阴阳怪气地说:“老马怕人说他偏袒?这也看看什么时候,对什么人罢咧!不错,对像刘诚意、阮圆老这些老朋友,他是不敢偏袒。
你不见圆老空自有拥立今上的一份大功劳,直到如今还在家里坐冷板凳么!只是对东林那帮伪君子们,老马却像是惟恐人家说他不够偏袒似的——弟今日也听到一件大时闻,说是连钱牧斋那老不死,朝廷竟也诏令起复了,而且还加官晋爵,让他当上了礼部尚书!你道稀奇不稀奇,可气不可气?““什么,钱牧斋——他也起复了?”吃了一惊的阮大铖连忙追问,“他、他是怎么起复的?”
“听说是走的李沾的门道。自然,银子不用问是笃定花了的。
另外,还听说钱牧斋的那个出了名的荡妾,同老李长包的一个婊子是什么手帕姐妹。这枕头上一用功夫,老李又焉有不乖乖儿答应之理!巴A送#笤伎醇畲箢癫豢陨焱筹嘤智们么虼虻厮担骸霸怖希憧傻冒炎约旱氖露抛沤舻悖胫鲜等四衙獬钥鳎”鹑萌俗霸诓即锫袅硕疾恢溃∠肿プ潘琳背跚钚准瘢棺杞裆系羌涛唬星夷芷鹩眉庸伲欢ú哂泄θ缒希粗晃蹦暌槐屎空耍透采匮棺牛坏梅怼W萑荒先痰孟抡饪谄〉芤惨虮Р黄剑?‘’可是,马瑶草他一味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肯替我出头,又有什么办法!
“由于被眼前的一连串消息挑激得再也无法忍耐,阮大铖蓦地抬起头,怨气冲天地回答。
“马瑶草?”朱统镟一只手盘在胸前,用另一只手抠着腮帮,沉吟地说,“不错,这一阵子,他对朋友确实有点不够地道。不过,小弟却有办法让他清醒!”
“噢?”阮大铖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兄有办法?什么办法?”
朱统镟摇摇头,黑暗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天机不可泄露!”他卖着关子说,“不过,若是圆老肯把这事托付给小弟,那么小弟敢说,短则一天,长则三日,包管能让马瑶草乖乖就范,向朝廷力荐您老!”
“哦,这、这岂有不肯之理!”喜出望外的阮大铖连忙走近前去,“我兄仗义相助,小弟正是求之不得!这便将大事相托,劳动之处,先此致谢!”说着,深深地作下揖去。
“那么,不知促成此事,尚须何种使费,我兄只管明言,小弟必定尽力筹措!”
当直起腰来之后,他又喜孜孜地问。
朱统镟“哦”了一声,似乎在转着眼珠子,随后,他就“嘿嘿”地笑起来,“小弟与圆老相与一场,向来不分彼此。纵有些须使费,就由小弟包下便了!”说着,大约看见阮大铖做出不肯的模样,他又把手一摆,说:“不过,圆老也深知,小弟向有‘寡人之疾’,若得一可心的疗疾之人,小弟便能精神壮旺,奔走谋事,无往而不利。是以在此有一不情之请,欲求圆老将闵四官见赐,不知可肯割爱么?”
阮大铖本来正满怀希望和感激地望着对方,蓦地听到这么个要求,他的笑容僵住了。闵四官,就是刚才在大堂内唱小旦的那个女孩儿。以往,阮大铖也不知道这位浪荡王孙迷上了她。直到半个月前,朱统镟托徐青君来转达求取之意,才把事情给挑明了。戏班子里的女孩子,都是阮大铖花银子采买来的,要送要留,本来只凭他一句话就能定夺。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戏班子可是阮大铖的心肝宝贝,这些年,就靠着它,才使阮大铖熬过了闲得发疯的寂寞时光,还在江南一带赢得了很大的声誉。何况,那个闵四官又是班里的一根台柱子,模样儿长得俊俏不必说,难得的是嗓子好,戏也演得十分出色。所以阮大铖当时不等徐青君说完,就一口回绝,认为朱统镟竟打起阮家班的主意来,胃口未免大得有点过分。自那之后,朱统镟仿佛知难而退,再也没有提起这事。没想到他并未死心,七弯八拐的,却钻到这个当口上来等着阮大铖!昂撸植坏盟裉煺獾热刃模档降祝俏恼飧觯 庇捎诒欢苑揭刈诺幕伤桥畲箢癖灸艿爻宥艘幌拢蛩愣先痪芫5牵暗阶毂撸鋈挥窒氲剑詹胖焱筹闵裕邪旆ù偈孤硎坑⒃谝涣教炷谙虺⑼萍鲎约骸?这可是生死攸关的一件大事。如果因为一时的小忿而错失了机会,岂非大大不值?
“嗯,为着能尽快复出,莫说是一个闵四官,就是把整个戏班子赔出去,只怕都得干!”他悻悻地想,于是抬起头,紧盯着朱统镟问:“老兄真的把得稳,能说动老马即刻去办?”
“小弟几时诓骗过您老?如若不信,小弟可以在此赌誓,倘三日之内尚无荐举之报,甘受雷霆之殛!”朱统镟答应得异常干脆。
“好,老夫就答允兄台!”阮大铖断然把手一挥,又征询地问:“那么,待戏演完了,弟便告知四官,让她收拾行装,明日着人给兄送过去。如何?”
“多谢,多谢!”显然没想到阮大铖答应得如此爽快,朱统镟不禁喜出望外。
他一边行着礼,一边兴冲冲地说:“不过,圆老的差事,可是万万耽搁不得的。趁眼下时辰尚早,待小弟这就上马瑶草那儿走一遭。所以这戏也别再看了。四官么,也不必再等明日,小弟这就带她走便了!”
“只是,好歹她也是我家班里养大的人,如今天幸得归兄台,老夫总要略办些妆奁才是!”
“噢,不用不用!”朱统镟使劲摇着手,显得迫不及待,“圆老把她送了我,便是天大的一份人情!还说什么妆奁的话?哎,免了,一概免了!”
二
由于朱统镟坚持马上就带走闵四官,阮大铖虽然觉得未免过于仓促草率,可是也只好由他自便。于是,小半天之后,被主人突如其来的决定弄得糊里糊涂的闵四官,便给连哄带逼地塞进了小轿子。这时,徐青君也表示要走,阮大铖便跟着起身,把他们送出大门外去。
重新走在夜色朦胧的庭院里,已经稍稍平静了下来,现在,阮大铖冷眼望着步履轻快地走在前头的朱统镟,一种分明是受到要挟,因而不怎么痛快的感觉,开始在他心中荡漾起来。是的,如果不是自己陷于眼下这种“龙困浅水,虎落平阳”的倒霉境地,如果不是马士英畏首畏尾,说话不算数,他——堂堂两榜进士,廊庙长材,又何至于弄到要把自己的前程,搭帮到朱统镢这种白食王孙身上,更何至于任凭对方予取予求!的确,要是换在当年,恐怕只有朱统镟来进贡请托于他,而绝没有他阮大铖倒贴本钱的道理。但现在的情形却是,他老阮恰恰连朱统镟都比不上!
至少,朱统镟还敢自夸能说服马士英,而一向以马士英的生死之交自命的他,在老朋友那儿却只有碰钉子的份儿。“好吧,既然如此,我就明摆着给你敲诈一次又何妨!有道是大丈夫能屈能伸,为着明朝能吐气扬眉,报仇雪恨,眼下就是给你磕头下跪,我也照样肯干!岂不见当年韩信受辱胯下,伍子胥乞食吴市,到头来都成了大功!”
这么安慰了自己之后,阮大铖才又重新变得开朗起来,并且怀着新的、热切的期望,一直把客人们送到大门口。
“圆老请回,弟辈就此别过了!”朱统镟和徐青君一齐转过身来,拱着手说。
阮大铖点点头:“好,好,那么就恕不远送了!”停了停,他迟疑地望着心满意足的朱统镟,打算再叮嘱上几句,免得对方只顾沉迷于闵四官的美色,一转身就把自己的事给忘了。然而,还来不及开口,台阶下忽然传来了兴冲冲的呼唤:“哎,圆老,圆老!有喜事,一件大喜事!”
阮大铖怔了一下,回过头去,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一乘轿子已经来到门前。当凭借着门楼下灯笼的亮光,认出刚刚从轿子里钻出来的那位绅士,原来是马士英的妹夫杨文骢,他心中更是蓦地一动,本能地走前一步,随即又迟疑地站住了。
“啊,龙老……”他嘟哝说,分明觉得有什么话要问,但又讷讷地没有说出口。
徐青君已经接了上来:“什么,有喜事?龙老,什么喜事?是不是圆老起复了?”
杨文骢含糊地应了一声,随即用双手提着直裰的下摆,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台阶。
看见好好先生那激动和兴奋的样子,阮大铖的心不由得噗通噗通地狂跳起来。事实上,在众多的朋友当中,大约也只有这位好好先生,会对自己的起复感到如此振奋,并且不辞劳苦地赶来相告。
终于,杨文骢登上了台阶。这当儿,他那双闪闪发光的小眼睛变得更亮,充溢在圆脸上的狂喜也变得更热烈。他甚至忘了同大家行礼,就大声说:“列位知道么?
闯贼给打败了,逃出北京了!是吴三桂把他们打跑的!哈哈,神京光复了!大明中兴有望了,有望了!哈哈哈哈!”
如果杨文骢所说的不是这个,而是别的什么不相干的“喜讯”,那么,满心以为起复有望的阮大铖,甚至还有徐青君,也许都会不免大失所望。然而,此刻出自好好先生之口的消息,却是大家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就像一个多月前,大家连做梦都没有想到北京会陷落一样。所以有片刻工夫,阮大铖竟然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事,只是呆呆地望着对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给、给打跑了?谁、谁给打跑了?”徐青君结结巴巴地问。
“还有谁,当然是闯贼!”杨文骢的口气异常肯定,随即把手一挥,“哎,这儿不是说话之所,进去说,进去说!”
“圆老,小弟不进去了。”当阮大铖不由自主地转过身,打算随杨文骢向门里走去时,忽然听见朱统缬在旁边说。
“咦,弟还不曾说完呢,兄怎么就要去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呀!”杨文骢奇怪地问。
朱统镢做了个不以为意的手势:“不就是闯贼给打跑了么!弟既已知道,也就成了。眼下弟还有事,非赶紧走不可,剩下的,有圆老和徐兄听着,就得了!”他一边说,一边朝阮大铖直打眼色儿。
阮大铖怔了一下,蓦地醒悟过来。
“哦,是的是的,”他连忙帮腔说,“大公子目下有要事,须得即速去办,就不必相强了!”为着避免好好先生再唠叨,他一边说,一边做出相让的手势,感兴趣地问:“老兄适才说,流贼给打跑了,这可是怎么一回事?”
“哦,是这样的,”杨文骢点点头说。也许朱统镢的匆匆离去,使他有点扫兴,好好先生稍稍平静了下来,“弟因闻得今日早朝文武交讧之事,适才特意去访刘诚意,意欲打听实情到底如何。谁知到了刘府,赵忻城、汤灵璧、李都谏和田敝亲几个已经先在,却并非谈早朝之事,而是在说史道邻今日自江北加急递到一件塘报,内称五月二十七日得淮抚黄家瑞之报,及青州绅士的致书,俱谓自闯贼窃踞神京之后,山海关总兵吴三桂愤君父之仇不共戴天,坚拒闯贼诱降,且密与关外之清国联络,借得东兵,遂于四月十九日开关迎敌,与贼力战一日一夜,大破之。贼众横尸八十余里,所弃辎重不可胜计,仓皇逃返北京。闯贼心胆俱丧,且度我兵将至,势难据守,遂草草于二十九日僭称帝号,次日夜间,即焚烧宫殿,弃城鼠窜。
如今吴三桂已光复神京,并会同东兵西向追剿。看来,闯贼经此惨败,已成惊弓之鸟,不日便可荡平了!霸谧畛跆当本┮丫飧词保畲箢窕故只骋桑缃窦钗逆跛档挠懈芯荩庞械阆嘈帕恕V劣谛烨嗑匆丫鞍钡囊簧蟠蟮匦朔芷鹄础?“想当初,”他目光闪闪地说,又大又白的脸上显出惊奇的神色,“那闯贼何等猖狂,简直连江南也眼看要遭他毒手,没想到窃踞神京才只月余,便完蛋了账,这也可算奇之又奇了!“杨文骢神气活现地挥一挥手:“这又何奇之有?神京是什么?
是奉天承运皇帝的宸宫;那流寇是什么?不过是地里钻出来的一伙妖孽!他肆虐作恶,或可得逞于一时,若竞入踞神京,窥窃神器,那可是干犯了天条,必触天怒。所以上天便要即时命他败亡了!啊爸皇牵的谴吃艏墙坪罚酝阜峤耍嘉茨芙恫莩渲僚鋈率胖洹U庖淮尾恢岵换峋硗林乩矗俊?徐青君显然有点不放心。
“卷土重来?我看不会!”杨文骢显得颇有信心,“须知他猖獗了这许多年,好不容易才得以窃踞神京,若然还有卷土重来之力,起码也会负隅顽抗一阵子,用不到望风而逃了!”
徐青君点点头,忽然大发感慨地说:“想不到当初多少名臣猛将,都没能治住流寇,到头来,却让吴三桂做成了这件大功劳,奇怪,奇怪!”
杨文骢眨眨眼睛,对于花花公子竟说出这种“颇有见识”的话,显然有点意外。
他“嗯”了一声,说:“若论吴三桂,这一次自然是立下了不世之功。不过,适才弟在刘诚意府中,众人还忆及一件异事——盖闯贼弃城出奔之日,是四月三十。该日正是留都群臣迎见今上于龙江关之时,日子如此相合,看来绝非碰巧。实因今上乃真命天子,自有神明呵佑,故一旦出继大统,流贼便立时根基崩解,无法立足了!”
“原来如此!可是当初东林、复社那伙伪君子却硬要拥立潞王,排拒今上。幸亏我辈不听他那一套,否则,岂非成了误国无君的大罪人!”
在徐、杨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得起劲的当儿,走在旁边的阮大铖却没有再开口。无疑,得知李自成的农民军已经被赶出北京,他心中也颇为振奋。因为农民军在北京的强大存在,不仅对于江南的明朝政权,而且对于阮大铖本人的身家性命,都是极其严重的威胁。事实上,不管怎么说,流寇毕竟是流寇,那是一伙无法无天,也没有道理可讲的无知贱民。虽说真正到了走投无路时,阮大铖也会毫不犹豫向他们投降,凭着自己至今无职无官,说不定还会优先得到录用。不过,那可得重新花费许多力气,因为他与对方可以说全无关系,远不似眼下这边的朋友多,而且已经下了不少本钱。
所以,农民军的失败,确实使他感到压在心中的一块巨石落了地,觉得身家性命又重新有了保障。也许正因如此,那种急于收回“本钱”,获得权势和地位的渴望,才愈加变得强烈起来。相形之下,眼下马士英那种磨磨蹭蹭,不痛不痒的态度,就使阮大铖更加感到难耐和愤慨了。
现在,主客三人已经来到大堂之上,并重新行过礼,分宾主坐了下来。
“今番闯贼败亡,固然是今上天命所归,”大约是受到杨文骢先前那番话的启发,因而想卖弄聪明,徐青君一边接过仆人奉上的一杯茶,一边兴冲冲地说,“但也是马阁老的福气好。这消息不迟不早,偏偏等到他同史道邻换定了交椅,才传到留都来。将来流寇扫灭了,这中兴名臣、太平宰相,怕不一股脑儿,全都叫老马给捞上了呢!”
本来,阮大铖还只是眯缝着眼睛,默默地瞅着高脚落地烛台上的那一朵跳动的火焰,摆出一人向隅的样子。但是,徐青君对马士英的热烈吹捧,却使他像给针扎了一下似的,不由得猛地回过头去,满怀怨毒地反驳说:“什么中兴名臣、太平宰相!轮得着他吗?别白日做梦了!”
“噢?”杨、徐二人被这句话弄得一怔,不由自主地一齐望着他。
“你们也不想想,我辈今番将史道邻打发到淮扬去督师,本意是借闯贼来羁绊之,使他全力对外,不遑内顾,朝中东林亦因之失却支柱。然而如今闯贼一败,便不只不能羁绊他,反让他得以乘势出师北伐,只须追奔逐北一阵,便轻轻易易成就了大功。我辈岂非弄巧反拙!将来他得胜还朝,羽翼已成,我辈纵欲禁制他,恐怕已是不能了!疤饷匆凰担睢⑿於瞬挥傻媚憧次摇⑽铱茨悖×恕0肷危钗逆醪耪醭鲆痪洌骸八萑怀鍪τ泄Γ墒锹硌菥又械鞫取比畲箢窭湫σ簧骸袄闲指诚惺兀橇诟笾械墓婢囟纪嗣矗咳缃袷返懒谒淙怀鍪兀聪热苏呶ぶ赘ㄒ幌懵值礁哐形摹K洳皇嵌郑涫凳率峦忠桓霰擎軱出气。小弟在此也不怕二位拿去说给马瑶草听——到时这居中调度之功,只怕还得先算到老高的账上!再说,阁中还有姜居之,这个又硬又臭的老不死,也要来分一份功。另外,吏部又掌在张金铭、吕俨若手里,将来叙功铨选,还不都由他东林去摆弄?指望他们能秉公持正,何异与虎谋皮!”
“可是,还有皇上,皇上可是我们的!”被刺激得又气又急的徐青君,扯着嗓子嚷起来。
阮大铖苦笑一下:“老兄休提皇上。提起来,更是可虑可忧!
你不见前番商议迎立那阵子,史道邻便极意寻觅太子。此番出守,又坚请皇上下谕,寻访太子。他何以如此着紧?无非意欲居为奇货,危倾今上。设若此番闯贼崩败,太子得脱罗网,被他史道邻访得,那么,哼哼……“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清楚——因为福王虽然已经当上了皇帝,但毕竟具有权宜应变的性质。万一史可法在北伐途中找到了太子,那么福王的合法地位就会发生动摇,说不定到头来要让出帝位。如果发生那种情形,那么眼下这一伙人就不只没有什么拥立之功可以夸耀,说不定还会招致不测之祸。所以听到这里,杨、徐二人都有点坐不住了。
“那、那么依圆老之见,该、该当如何处置才是?”徐青君结结巴巴地问。
阮大铖瞥了他一眼,由于终于把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花花公子教训得呆若木鸡,他心中感到一种恶意的畅快。而想到徐青君或者杨文骢,必定会把自己这一番高瞻远瞩而又鞭辟入里的见解,转达给马士英以及圈子里的其他人,并且必然会在他们当中引起震动和紧张,他心中的畅快就更加转变为得意了。“哼,想让我教你们怎么办么?可没那么容易!”他悻悻地想,随即把目光重新转回先前那朵跳动着的烛焰上去。过了半晌,才慢吞吞地说:“办法么,不是没有。可阮某如今是在野之身。有道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所以还是不说也罢!”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杨文骢瞪大了眼睛,似乎有点惊奇。
随后,他就摇着头,不满地责备说:“圆老,怎么你还说这个话!马瑶草不是已经上疏举荐你了么?虽说发回阁里票拟,还得等一两日,可也不能这等斤斤计较呀!”
杨文骢这样说,显然认为阮大铖已经知道这件事,但是阮大铖却一下子给弄懵了:“你、你说什么?马瑶草已经、已经举荐了我?”他错愕地问,怀疑自己大约听错了。
“咦,你还不知道?难道朱兄不曾告诉你?”杨文骢愈加惊奇。
“小朱?他、他……”
“哎,适才是我同他一起在马瑶草处得知此事。我因还要上刘诚意家,特地嘱咐小朱先行来告知兄。怎么,他居然给忘了?”由于没想到那逃难王孙竟然如此不堪托付,自然也由于生气,好好先生皱起了眉。
不过,当最初的惊愕过去之后,阮大铖已经觉悟到是怎么一回事:怪不得那家伙敢朝我赌咒发誓,原来如此!八灸艿爻宥艘幌拢蛩惆阎焱筹嗟钠指嬷苑剑谟慷恋目裣步艚幼啪桶阉吒咄芯倭似鹄矗灾林话谝话谑郑桶涯歉瞿钔犯系梦抻拔拮倭恕?三杨文骢的消息是真实的,马士英的确已经上疏朝廷,推荐阮大铖“谙熟兵机”,是一位“贤能之才”,请求皇帝尽快予以起用。不过,由于又传来了农民军已经被打败,逃出了北京的喜讯,使朝野上下顿时沸腾起来。一连几天,兴奋的朝廷又是到太庙和社稷坛去祭告行礼,又是由弘光皇帝驾临午门城楼,以“露布”颁示四方。
接下来,百官又纷纷上疏,有的建议立即派出使臣,到北京去慰劳立下了“不世奇勋”的吴三桂,给他加官晋爵;有的则主张朝廷赶快出师北伐,会同吴三桂夹击农民军,务期一鼓荡平;更有人迫不及待地提出,一定要设法生擒李白成、刘宗敏、牛金星等“贼首”,献俘阙下,以便对这些“恶贯满盈”的强徒施以三千六百刀的活剐酷刑,来祭慰列祖和先帝的在天之灵……这么一弄下来,马士英的那份荐举阮大铖的上疏,就给压住了,直到六月过去了五天,仍IEI未见皇帝把疏本发下内阁,让辅臣们斟酌意见。直把阮大铖急得茶饭无心,一天到晚伸长了脖子盼望,连肚皮也差点儿没瘦掉了一圈。
现在,已经到了六月初六。这几天,正轮到马士英在朝房里值宿。他早上起来,梳洗完毕,略略用了一些点心,便离开了寝室,信步走过阁里去。取名为“东阁”的这个内阁大臣们日常办公的处所,位于紫禁城午门内的东南角,环境十分清幽肃穆。从西边那道门走进去,过了一座小牌坊,上首是五间朝南的宽敞平房。堂屋里供着大成至圣先师孔子和他的四位得意学生——颜渊、子思、曾参、孟轲的牌位。
牌位下面,分左右排列着阁臣们议事用的坐椅和几桌。堂屋两边的四个套间,由每位阁臣各居一间,用以处理政务。在正房的东西两侧,分别是诰敕房和制敕房。那些负责缮写文书的中书舍人们,平日就集中在里面办公。诰敕房上还有小楼,阁里的一应图书典籍,都收藏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