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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忆就耸耸肩说:“我怎么了,我的好姐姐,我怎么啦又得罪了你?难道我当了汉奸,难道我成了怕死鬼,难道我成天琢磨着扩大自己的地盘,难道我发国 难财了,我成亡国奴了?不,我什么也没有做。我一直在杀鬼子,杀汉奸,我一直在做一个中国人的英雄。你看,我甚至连一首诗也不写了,我的手上没有笔了,我 拿它换了枪。可你还要我归到某一面大旗下来。你也是杭州人,你应该晓得我们抗家人的性情。辛亥革命,打倒你们祖宗的那一回,我爷爷本也可以是个元老的,可 是他没像寄客爷爷那样活着。我们杭家人就是这样的,你不能要求我改变,明白吗?我的好楚卿,我最爱最爱的女人,你可不能要求我改变,我独往独来自由散漫惯 了,你让我保留一点人的弱点吧。“
楚卿看着这个懒洋洋说着话的年轻人,愣了半天,才说:“你要明白,你如果不能和我完完全全地站在一起,那么我们迟早有一天是会分手的。”
聪明过人的杭忆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一把抱住了楚卿,吻着她的脸说;“我晓得你迟早会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我晓得你迟早会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我晓得 你们的组织绝对不会这么狭隘,绝对不会因为我没有上山就把我打人另册的。你以为我真是一个政治文盲,一个水大王,只晓得暗杀,其他什么也不懂。难道你没有 跟我讲过贵党的种种抗日主张?难道我自己没有读过了解过贵党的种种精神?我晓得贵党是欣赏我的,不欣赏我的只是你。我的那队长哪,你这可就是假公济私了。 我相信你们的组织并没有非要把我拉上山的企图。这个企图,也许仅仅来自于您楚卿女士吧。狠心的女人,你就这样对待我折磨我啊……”他哈哈哈地大笑着,突然 脚上就被楚卿狠狠踢了一下,痛得他不得不一下子放开了她,抱着脚就在原地打转,“哎哟哎哟“地叫着,再也说不出那些油腔滑调的话来了。
看样子这话是真说到楚卿的要害了,她气得灰眼睛上亮晶晶的一层,嘴唇哆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也有被气哭的时候!杭忆害怕了,他想用他的吻去吸干楚卿眼中的泪水,但是没有能够成功。楚卿别过了头去,一使劲就挣脱了杭忆,然后,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杭忆在林子里追着她,拐着脚边叫边威吓:“楚卿,你敢走,小心我让人把你绑起来,你还得回到我身边。你回不回来,你给我站住!”
楚卿倒没有站住,杭忆自己却不得不站住了。茶女一声不吭地拦在了他的前面,她阴沉着脸说:“队长,该我提醒你了吗——出发的时间早就过了。”
杭忆这就靠在树上,把两只手插在腋下,看着天,出了一会儿神。那张刚才还充满孩子气的面容,刹那间又回到了冷面杀手的冷峻中去了。
茶女太熟悉这种反复无常的变化了。刚才她一直躲在林子后面哭泣——她什么都看到了,她什么都知道,她甚至不止一次地听到他们在一起男欢女爱时发 出的呻吟。为此她曾经把自己的前额在树上撞出了血。有一次她甚至就这样鲜血淋淋地出现在这对男女面前。楚卿惊讶地说:“茶女,你怎么那么不小心?”一边说 着,一边把自己的一块手帕就给了茶女。可是楚卿刚刚转过身去走了,她就一下子把手帕扔到地上,她就当着杭忆的面痛哭起来。杭忆呢,他脸不变色心不跳,弯下 腰捡起手帕,轻柔地擦着茶女额上的血,他甚至不问一问她脸上的血是从哪里来的。
她每一次都想控制自己的,但没有一次成功过,这一次也不例外,这就是杭忆不得不对她的爱情保持冷漠的根本原因。她说:“她又来劝你上山了吗?”
杭忆开始往回走,一声也不吭,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茶女在他的身边,只得一溜地小跑。边跑,边气急败坏地说:“我都听到了,她又来劝你上山了。她就是怕我在你身边,她就是要把你完完全全地拉到她一个人的身边去,她骨子里就是那么一回事情!就是那么一回事情!“
你看,世界在她茶女的眼里,只存在两件事情:一是打日本鬼子,二是谈恋爱。杭忆站住了,笑笑,皱着眉说:“行了,闹够了吧?”
茶女也觉得不好意思了:“谁跟你闹啊,不是还有行动吗?”
“这次你就别跟我行动了,留下等我回来。”
“为什么?”茶女吃惊地问。以往每一次乔装打扮的行动,茶女是常常扮作杭忆的妻子的,她想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不为什么,我想快去快回。西边打得那么厉害,说不定就要波及我们这里,一定要小心。“杭忆走了几步,才又说:“立刻派个人护送那队长回去。这一次非同寻常,路上要是出点差错,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可是要拿你是问的乡
茶女知道“拿你是问“这句话的分量,她就再也不敢冒酸气了。水上游击队的纪律严明是每一个队员心里都有数的,杭忆的翻脸不认人,也是每一个队员心里都有数的。
这一次茶女真正领略到了“拿你是问“的恐惧,当派出去护送楚卿的人回来,报告茶女说楚卿被日本人抓走了的时候,茶女的脸都吓青了。正张罗着商量 如何通知山里,又策划着如何营救的时候,杭忆回来了。看着茶女那双心慌的眼睛和发白的面孔,杭忆就知道大事不好,立刻就问:“是那队长出事了吗?”
一屋子几个人都吓得不敢喘大气,谁也不敢回答杭忆。杭忆就把手伸向腰里。众人都以为他是要去掏枪,掏出来的却是那块被茶女扔了的手帕。他一边细心地擦着自己的手指,一边坐下来平静地问:“慢慢说,别着急。现在她被押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个已经打听清楚。这次鬼子发动浙赣战役,本身就是为了破坏证州机场。听说有七千多个被俘的人都被押到那里去破坏机场。那队长也一起被押去了。“
杭忆这次从路上回来时就听说了,衡州城已经被攻下,日本人准备把江水引入机场,还准备在周围埋上大批地雷。已经有大批中国军民被押到机场,他们饥不得食,病不得休,稍有疏忽就被杀死,机场内外已经是血流遍地了。想到这里,他站了起来,说:“我就先走一趟吧。”
许多人都以为杭忆是那种冷静的很难动感情的人,只有很少几个人知道杭忆骨子里的冲动和盲目,茶女就是其中之一。她叫了起来:“你一个人单独行动,这怎么行?”
“我也没说是我一个人行动。我只是先行一步,侦察一下。茶女,你上一趟山吧,四明山,楚卿是他们的人,要尽快地告诉他们那队长的下落。“
他站了起来,谁也没再看一眼,就走了出去。茶女在后面叫道:“快,快找几个人跟着队长,快!”
接近战俘营很不容易,杭忆的小分队花了不少工夫,总算制定好了营救方案。正要行动,得到的最新情报却说,楚卿和几千战俘,被日本人挑了出来,专 门关到一个地方去了。杭忆一开始以为,他们要对这些人下毒手。第二天夜里传来的消息却使人大惑不解——日本人竟然把这批人统统都放了。
在修建机场的被俘军民中,被释放的并不是楚卿一个人。不过,这种释放的概率也并非一定会降到楚卿身上,楚卿的被释放,完全是因为被小掘一郎认出 了之故。当时,一个日本军医模样的人正在人群中挑选着他所满意的人,战俘们并不知道这次挑选意味着什么,只发现他们对男人比对女人更感兴趣。那日本军医好 几次都从楚卿面前走过,直到站在他们这一群人不远处的小崛用马鞭指着楚卿说:“您不觉得,在您的工作中,女人和男人一样地重要吗?”
那个日本军医这才站在了楚卿面前,盯住了楚卿,然后伸出手去,捏捏她的肩,她的手臂,又端起她的下巴,看看她的牙,满意地叫了一声,对小掘做了一个手势,表示赞同。然后,一个日本鬼子就把楚卿给拖了出去。
这些被挑选出来的人,都被集中在另外一块空地上。他们大多数是身强力壮的男人。谁也不知道日本人把他们挑出来是干什么的,莫非是准备枪毙他们 了?楚卿很年轻的时候就几乎经历过死亡,她想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小掘却好像已经看出她的心思了,他慢慢地走了过来,手里的马鞭一下一下地随意地抽打着地 面,说:“那小姐别来无恙?”
楚卿看着这个杭州城里忘忧茶庄的死对头,她想,这一次她恐怕是不可能再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既然如此,她也不用再有什么顾忌,倒是神清气爽地说:“是啊,从杭州城这个被强盗侵占的地方出来,走到自由的天地里,自然是别来无恙的了。”
“可惜那小姐到底还是没有能够逃出我们的手掌啊。”
“鹿死谁手,要看最后的结局。”
“那小姐说到死倒也坦然,但我们不会让你们这样死的。你放心,我们不会让你们支那人就这样去死的。喂,你们说是不是?”小掘一郎就对着那些穿白大褂的日军军医们说,他们都会心地笑了起来。
早在两年前的1940年10月至11月,日军就对浙江进行了细菌战。他们分别在宁波、杨州和金华用飞机投放了许多鼠疫病菌,两年之后的浙赣战役 中,日军的731细菌部队部队长石井又亲率远征队从哈尔滨来到这里的征州城,再一次对这里的军民投放了鼠疫、霍乱、伤寒和炭疽热等细菌。楚卿所关押的战俘 营中,就有三千战俘成了细菌战的牺牲者,楚卿也包括在了其中。日军事先已经准备好了三千多个特制的烧饼,并用药针在烧饼中注入了细菌,然后,再把这些烧饼 分发给了这三千战俘,同时释放了他们,让他们作为带菌者,再把细菌传染到民间去。
楚卿也分到了一个这样的烧饼,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吃,就被小掘一郎派来的人带走。他们专门给她检查了一次身体,然后,便又被带去见小掘了。
这一次,小掘是在机场的边门上见楚卿的。七月的骄阳虽然已经开始下山,但浙西大地依然被烤得如火烫。机场周围被挖得横七竖八,沟壕中的死水掺和 着血水,散发着阵阵臭气。小掘一郎却穿着整齐,一身军装,见着楚卿,笑笑说:“怎么样,那小姐,我们还是言而有信的吧。我不是说过了吗,不会让你们这些支 那人就这么死去的。我们不是把你们都放了吗?”
他手里拿着的马鞭就指了指那边不远处,机场的大门口,中国战俘们正三三两两地互相搀扶着,朝机场外的旷野走去。
楚卿看着这些人的背影,很久,才说:“这样的自由,还不知道是用什么样的代价来换取的呢。”
小掘睁大了眼睛,赞叹着说:“凡和杭家人打交道的女子,从来就是聪明过人,你也不例外。我们当然不会白白地放过你们。你还没有吃那个烧饼吧,我希望我能在你没有吃那个烧饼之前把你叫出来,你吃了吗?”
楚卿摇摇头,她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她说:“为什么把这样的罪恶泄露给了我,不怕战后有一天,我作为证人到军事法庭去告你们吗?”
小掘大笑起来,说:“那小姐,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为什么要救我?”
“我没有特意救你,你只是碰巧没有吃下那块有细菌的烧饼罢了。这是你的幸运,和我无关。“
“那你和我还有什么可以谈的?”
小掘一郎看着远山,一只手无聊地用皮鞭甩打着地面,一蓬蓬的灰尘就扬了起来。一会儿,他突然轻声地说:“我只是厌倦了这场战争……厌倦了。”
楚卿看着远方,她还是不能够明白,这个她并不熟悉的日本军人特务,为什么要对她——他的敌人说这样一些话。住在杭家的日子里,她曾经模模糊糊地听到过一些有关这个人的出身,但他们并不开诚布公地对她说这些。他nJ杭家人,对小掘这样一个恶魔,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保留。
黄昏降临,空气中传来阵阵血腥味,群山开始变暗了。天空失去白日的光泽,惨白和紫红混和成庄严的深灰,原野便在暮色中辽阔起来。远山在天边折划 成了一道支离破碎的浓线,上面是不可捉摸的耀眼的白光,下面是深不可测的黑。那些三三两两走向大山的人们的背影,那些注定要去赴死的活着的亡灵的背影,在 地平线上跌跌撞撞地远去,有的在尚未融入郁黑狰狞的山峦之时,就已消失在大地上;有的蠕动着,在几乎消失时重又出现,终于投入大山的怀抱。楚卿的视线一直 跟着他们,她觉得,她必定是他们中的一员了,消失在这样的大地和群山之中,也许就是她的归宿了。
小掘指着其中的一座山说:“看到了吗……烂柯山。那是有关大虚无的故事啊,竟然就来自于这块土地,你听过这个迷人的传说吗?”
楚卿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不关心任何有关虚无的故事,不管它来自于哪块土地。”
“可是我要说,虚无是在任何信仰之上的东西哪。一个樵夫进了山,见一对仙人下棋,他放下手里的斧头,不过看了一局,再回头望,斧头的柄已经烂光 了。回到山下的家中,谁也不认识他,山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你看,时光就有这样的力量,时光的力量比战争的力量大多了。无论是我们大和民族战胜你们支那 人,还是有一天你{(支那人重新赶走我们日本人。在时光面前不都是渺小的、无意义的吗?……我对这场战争已经厌倦了……“
“你的厌倦,是在这里产生的,在中国产生的。难道不是一种必将失败的预感使你觉得虚无吗?”楚卿尖刻地说。
小掘一郎皱起眉头,打量了一下楚卿,说:“有信仰的人总像一个传教士,到处散发自己的福音,甚至在死亡降临的时候,他们也不放过这种机会。不过我不会因为你的话再动杀机。楚卿小姐,我该祝贺你——也许你自己也未必清楚吧,你已经怀孕了。“
楚卿低下了头,她好像没有听到这个消息,她一动也不动。
“你不感到吃惊吗?”
“我吃惊——因为这消息竟然是你告诉我的。”
暮色越来越浓了,夜几乎就在刹那间跃入,小崛的脸也几乎看不清楚了,楚卿只听到了他的马鞭敲打在空气中的不耐烦的声音——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我既不是厌倦了战争放了你,也不是因为怀孕放了你。我放了你,只是因为我的父亲死了-…·”
楚卿迟疑了片刻,说:“如果你现在还没改变主意,那我就走了……"
“走吧,走吧,你们这些该死的支那人,我讨厌看到你们的脸。到棋盘山顶去找你们的那一群吧,也许你的男人就在里面。别忘了我是干什么出身的,你 们鬼鬼祟祟地出没在这些山间,别以为我不知道石u以为我不敢杀你们!”小掘恶毒而依旧厌烦地挥挥手,说,“现在我祝你走运,比那些注定要死的人走运,祝你 不死,战后的某一天到军事法庭上去控告我们,我会在那里缺席受审的,再见……”
他拖着马鞭,慢吞吞地走了,在暮色中,果然就像是一个正上法庭的受审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