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忆紧紧地盯着楚卿的眼睛,他在努力地回想着什么,也许他回想的正是他的诗——我只是想在你走过的地方倒下,和你的那个已经永别的亲人一样……但事实上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只是望着楚卿宣誓一般地说:“和你在一起,一定要和你在一起……”
他眼看着楚卿灰色的眼睛迷离黯淡下去,仿佛连眼前的他也看不见了。她的脸上,突然显出了从未有过的少女的羞涩,她断断续续地说:“忆儿,我是真的爱你啊……”
“我也是真的爱你啊……”他觉得他说的话就像没说一样,他禁不住呻吟起来:“楚卿啊……楚卿啊……“
“你像我……死去的那……个亲人,你……长得太像他了……他和……你-……样,会吹口琴……我一直想,如果你上了山……你就和他……一模一样了,他……就重新……活过来了……原谅我说这些……”
杭忆把头埋在楚卿带血的胸膛上,他说不出一句话来,世界依旧屏息静气,他听见楚卿胸腔里发出的漏风似的声音——她要死了,她正在死去,我的爱人,她正在死去……
山下茶蓬中,开始有了人搜索的动静,敌人上来了。杭忆感觉到楚卿的喘息声越来越轻,终于无声无息了,眼睛却睁得大大的。他长吐了一口气,把楚卿 放平在茶蓬下的黄土地上。他的枪膛里还有两粒子弹,其中有一粒是为楚卿准备着的,现在不需要的了。他屏着气,从茶蓬的根部的缝隙中往下看,他看到了一双穿 着皮靴的脚。他屏了一下气,突然就跳了起来,朝那名伪军放了一枪,那人倒下的时候,又听到一声枪响。
后面的队伍连忙趴下,好半天不敢动弹。最后发现不会有什么事了,才冲了上去。他们在靠近山头的茶蓬中发现了三具尸体:一具是那名伪军,另两具是 一男一女,非常年轻,男的扑在女的身上,血正从他的太阳穴往外流淌。女的面朝天空,眼睛睁开着,神色非常安详。一阵秋风吹过,满山的茶蓬叶子就哗啦啦地响 了起来,吹落的几片,就盖在了这对青年男女的身上了……
而现在已是夜里了,杭嘉湖平原上的秋夜星光灿烂,河水闪闪如碎银,曲曲弯弯地流向远方。两岸的茶园此起彼伏,散发清香。今夜的河水上,浮托着两 个年轻人的身体。当敌人认出茶坡上的那对青年正是威震平原的杭忆和楚卿时,他们已经没法照他们事先宣扬的那样加害他们了。他们只得把这对死去的平原的儿女 放在一块门板上,顺水而下,他们说这就是示众——这就是抗日的下场。
河水却并没有鸣咽,她温柔地托着她的儿女,静悄悄地流着。星群又从天而降,簇拥着这一对飘摇的灵魂。护佑着他们,路过小石桥,路过茅草房,路过 那一个个的复仇的村庄。两岸的灌木丛中有夜驾在歌唱。再过去,伸展着的丘陵和田野间,一队队同样矫健而年轻的身躯,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生龙活虎地跳跃着 ——天就要亮了…·。·
也许,就在这同一个夜晚,杭嘉和定了定神,终于推门走进叶子的房间。而此时的叶子已经读完了信,正开始在灯下洗脚。
嘉和喜欢她的清洁;喜欢她在任何天崩地裂般的灾难来临前的那种依旧如常的沉着的、美好的、整洁的容颜;喜欢她的洗得干干净净的手和脚。嘉和知 道,他们在这一点上完全共同——如果明天早上他们将一起去死,他们依然会在今天晚上把脚洗得干干净净。嘉和还知道他为什么喜欢她——这个半透明的女人,使 他享受了爱情,知道有了女人的隐秘的快乐,还有那种完全的完美的占有的满足,还有那种在无边的地狱般的绝望中的希望的星光——
当嘉和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就半跪了下来,捧起了半浸在温D水中的叶子的那双秀脚,开始轻轻地抚摸。一星烛光,照得房间里人影儿摇摇曳曳,如梦如 痴……我的爱啊,你是我童年的不可告人的心事啊……你的耳朵又薄又透明,像一块玉,有好多次,我都想上去摸一摸;我也喜欢你穿的和服发出的案采舅舅的若有 若无的声音。嘉和脱了自己的鞋,坐在叶子的对面,把脚也同样浸到了脚盆中,两只又长又薄的脚板夹住叶子的小小的脚……
桌上的烛光闪闪烁烁,照着了那只被锯好了的兔毫盏的侧面。碗口在黑暗中就显得很深,上面却放着一个小白瓷人儿,闪闪地发着银光。嘉和伸出手去取 下那瓷人儿。瓷人儿背上穿着根绳子,嘉和就轻轻地把它套在了叶子颈上。这正是祖上传下的那只茶神陆鸿渐,它在地下陪了林生十多年,现在又回到地面来陪杭家 的落难人。嘉和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地说:
“你现在知道了吧,我才是那种最喜欢女人的男人呢。我喜欢那个足够让我终生去爱的天长地久的女人:喜欢她年轻时的美貌,她年老时的眼角的皱纹; 我喜欢她从前是我的,现在是我的,将来也是我的。等我有一天死去了,如果有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她还是我的-…·一想到这些,我就会,我就会——” 嘉和一时想不出什么样的词汇来表达他的心情,就开始激动,紧紧地搂住坐在他对面的叶子,说:“我就会想和她在一起,在一起……”
他们两人的脚依旧还叠在脚盆里呢,嘉和的激情甚至使晕晕然的叶子惊讶,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男人原来是可以这样的……
小掘一郎,在许多支那人面前都有一种居高临下感,甚至在赵寄客面前都有。唯其在这个名叫杭嘉和的人面前,优越感消失了。
他从来也没有和嘉和正面较量过,那是因为他吃不准他能不能够在精神上打败他——他很在乎这一点——征服,在他看来,从来就是灵魂的征服。而杭嘉 和这个人,是他很少见过的那种具有判断力的支那人。他从前一直以为,在中国大陆上生活着的支那人,很少有创造力,更说不上判断力。
细细想来,好像就是从赵寄客血溅石碑开始起,他觉得一切都不再具有意义。如果说还有什么可以使他的灵魂起一点火花,那么,就是和这个名叫杭嘉和 的人的对峙了。小掘一郎能够感觉到从嘉和身上传导过来的逼人的寒气。可是他误解了这种冷漠,他以为这种冷漠是因为彼此之间的敌视引起的,是因为战争引起 的。他不知道,即使是在和平的年代里,遇到一个如小掘一郎这样的人,嘉和也依旧会天然地保持他的冷漠——他和这样的灵魂隔着一条深深的鸿沟。
他们没有坐日本人的军车,小掘一郎只叫了一个马夫,替他们赶着马车,径直就往杭州西北的径山奔去。
径山禅寺,位于杭州西北,天目山东南余脉的径山。寺庙初创于唐天宝年间,距今已有一千二百多年的历史了。该寺始兴牛头禅法,由法钦开山,宗果全 盛,两浙名僧威集径山,临济宗匠,如蒙庵元聪,无准师范,虚堂智愚等,先后在此住持弘法,为海内外佛徒奉为祖庭。历代的帝王显贵,诗人墨客,求法僧人纷至 沓来。南宋时,江南各寺以径山寺香火独盛,被列为禅宗“五山十刹“之首,为全国著名古刹之一。
不过,径山寺自法钦开山以来至民国时期,已经共历了八次毁建,两次大修。到得小掘一郎和嘉和上山的这一次,寺庙只剩下大雄宝殿、韦驮殿以及不多 的斋房、老客房、库房和僧房,还有妙喜、梅谷和松流三房。那少数几个僧人苦守着破庙,靠一点山林的收入度日,见了小掘一郎和嘉和,看他们都穿着中国人的长 衫,小掘说的又是一口流利的汉语,便以为他们是难得还有兴致到此一游的过客。住持连忙叫人端出今年刚收的径山野茶,配配地冲了两碗送上来。
但见这径山野茶,条索纤细苗秀,芽峰显露,色泽绿翠,香气清幽,滋味鲜醇,汤色嫩绿莹亮,叶底嫩舞明亮。小掘一郎喝了一口,不仅赞叹起来,说: “当年皇甫冉写诗选陆羽自天目山采茶,曾经这样说道:千峰待通客,香茗复丛生,采摘知深处,烟霞羡独行。这个香茗,该就是此茶吧。到底是径山茶啊,果然名 不虚传。”
这话明摆着就是说给嘉和听的,也是一个话头,希望嘉和能够答腔罢了。谁知嘉和细细地喝着茶,却是一言也不发。这股架势,从他上车时就摆成这样了。这半天了,他都没有和小掘说过一句话。
那住持却不知小掘这话什么意思,接过话头,不免得意,说:“径山的野茶和别的地方自是不同,你们喝茶到这里来也算是有慧眼的。”
“此话怎讲?”
那住持二话不说,折过身子回到堂后,片刻取出一本《余杭县志》,翻到某页,说:“二位客官请看这一段——”
原来那余杭县志上果然记着:径山寺僧采谷雨茶者,以小击贮送,钦师曾手植茶数棵,采以供佛,逾年蔓延山谷,其味鲜芳,特异他产,今径山茶是 也。……产茶之地有径山、四壁坞与里山坞,出产者多传,至凌霄峰尤不可多得,出自往山四壁坞者色淡而味长,出自里山坞者色青而味薄。
小掘看着这志书,便躬身笑问杭嘉和:“杭老板是杭州城里的大茶商了,你们忘忧茶庄怕也是年年在进这径山之茶的吧。照杭先生看来,此刻我们所喝之茶,要算是径山四壁坞的呢,还是里山坞的呢?”
小掘这一提醒,倒是让住持想起来了,怪不得那么面熟,不禁合掌连声念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僧真正是糊涂了,怎么连忘忧茶庄的杭大老板也 记不清了呢?要说你小的时候,你父亲还时常带你到这里来的。我记得你还有一个兄弟,那是十分地淘气,一晃眼多少年过去了,这人世间又多了几道的劫难。难为 你们还想着来看看我这老僧。你看看这战乱时分,连僧人也无心念佛,这个径山寺,当年何等兴盛,如今也就破败到这个地步了。“
嘉和放下茶碗,这才慢悠悠地说:“方丈不必多虑。我本不是佛界中人,对释家也向无求禅之心,这一点倒是与我的父亲各异的。但即便如此,到底还是 知道佛家一些禅理。比如轮回之说,我是向来不信的,如今倒是宁愿信其有的了。那些在人间做了猪狗不如之事的人,自是有报应的,将来无不要下地狱。至于这世 间的劫难,来来去去,总有否极泰来,善恶各各有报之日。这么想来,这佛理到底还是有一点实用的呢。“
小掘不失机会,乘机问道:“那么杭先生又是如何解说这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理的呢?”
杭嘉和正色说:“我刚才不是已经说了,我对释家向无求禅之心,只不过取了一些理来实用罢了。至于说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事,我倒是至今还不大相 信。即便那执刀的真正放下了屠刀,也不过是一个放下了屠刀的屠夫罢了,怎么就立地成了佛了呢?若说杀人如麻者,立地便可成佛,那被杀的多多少少冤鬼,他们 便只能在地狱里做着鬼,如何有出头之日?即便有一日熬出头去,也不过投胎一户好人家去罢了,比那成佛成仙的到底差远了。如来公正,想必也不会那么颠倒黑 白。况且,那些活着的还未被屠夫所杀之人,也不见得就会相信屠夫放下了屠刀,就是为了成佛。说不定那屠夫只是担心自己有一日也下了地狱,被那些冤鬼捉了下 油钢呢。要说成佛,怕也不过只是为了保命而已呢。方丈,你说我的这番话,有没有道理?”